第34章 无时(一)

    “你师尊他”江一正看着冯子章,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百多个内门弟子全部陨落, 不管放到哪个门派都不是小事,尤其是像云中门这种中等门派,可谓是元气大伤,即便闻鹤深是大长老,可云中门门规森严, 其下场也依旧难料。

    冯子章想起自己的师兄弟们, 眼眶兀地红了, “师尊他虽然脾气不好, 但其实对我们都很关心”

    只是没想到, 这种关心背后竟藏着杀意和利用。

    如师如父敬仰的人真面目如此,冯子章难过道“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资质普通,性格软弱,脑子也不怎么聪明, 唯一的一个优点大概就是运气特别好,可当十三峰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的时候, 他忽然又觉得也可能是运气特别不好, 活下去可比死难多了。

    “我娘临死前跟我说,什么都别想,往前走就行。”江一正干巴巴道“很多事情现在想不明白,只要活得够久, 总有一天能想明白的。”

    冯子章抹了把脸,点头道“你娘说得对。”

    “咱们现在还活着, 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前辈这么厉害的人带着咱们”江一正咧嘴一笑, 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给拍了个趔趄。

    江一正赶忙抓住他的胳膊,“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控制好力道”

    “没关系没关系,是我没站稳。”冯子章借着她的力道稳住身体,却听见前方“噗通”一声闷响。

    两个人正跟要结拜似的把臂相谈,闻声猛地转过头看向前方,顿时大惊失色。

    “前辈”

    “爹啊”

    先是吞了两颗玉灵丹强行聚灵,借着动用朱雀中的厉鬼来镇压渡鹿,又不怕死地去人家识海打了一架,而后又撕了自己的灵识强行聚刀就这样还面不改色地蹦跶了一天一夜,出了云中门,这厮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好在宁不为多少还有点为人父的自觉,记得是往后倒,没将怀里的儿子给压成个小肉饼。

    江一正和冯子章一个抱孩子一个扶人,手忙脚乱地将宁不为拖到了路边。

    江一正看着昏死过去依旧气势逼人的前辈,恍然大悟道“难怪前辈愿意让咱俩跟着。”

    “啊”冯子章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她。

    江一正抱着宁修,眼睛红红的,“他知道自己撑不住怕没人照顾弟弟啊。”

    “前辈竟然如此信任我们。”冯子章也是个多愁善感的,抽了抽鼻子对着昏死过去的宁不为道“前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救你的”

    风声凄厉的断壁残垣中,一抹绯色灵力化作的引路符晃晃悠悠地漂浮在空中。

    褚峻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在别人的识海里迷路。

    而且还是在有对方一部分灵识指引的情况下。

    这识海实在诡异,一旦进来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出去,看识海的宽广程度,若是对方全盛时期他进到此处,未必能安然无虞地脱身,只不过现在对方虚弱至此,破开这识海易如反掌。

    只是这么一来,人恐怕也就神魂俱灭了。

    褚峻虽是来逮人的,可并不想要了对方的性命,不管怎样他也是孩子的父亲,他更像问清其中缘由。

    他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路过这堵断墙,上面的青苔比前两次有些枯黄,但形状还是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向怀里抱着的小灵识。

    有娘亲抱着,还有用灵力捏的甜甜的小馒头啃着,宁修这会儿小脸十分红润,见白白低头看自己,抱着啃了一小半的馒头冲他笑,“啊”

    好吃

    褚峻顿了顿,问道“你可知你爹的灵识在何处”

    “啊啊”只听懂“爹”这个字的宁修兴奋得蹬了蹬腿。

    爹爹糊糊

    周围的灵力越发稀薄,气息干燥又灼热,不用探查褚峻也知道此人性命危在旦夕。

    断墙后突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呼吸声。

    褚峻抱着宁修绕过断墙,下一瞬便抬手捂住了宁修的眼睛。

    察觉到爹爹的气息,宁修本来兴高采烈要爹爹,结果眼前突然一黑,登时便不乐意了,在褚峻的怀里动来动去,“啊”

    我要看爹爹

    并非是褚峻不想给他看,而是他爹现在看上去着实太血腥。

    几次交手,此人都是警惕谨慎地裹着黑雾,这次在对方的识海中,褚峻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倚靠在墙上的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容貌极俊,偏偏眉梢眼角都带着股冷意,狠戾张狂让人难以接近。

    可他又虚弱地倒在那里,一身玄衣凌乱松垮,淋漓的血色顺着下颌蔓延至苍白的脖颈锁骨,洇透了里面雪色的内襟,那股让人难以接近的冷峻又被这浓重的病态掩去了大半。

    像是一柄锋芒毕露却又被生生折断的窄刀。

    褚峻垂眸看去,发现这柄刀碎得有些厉害。

    灵识上新伤旧痕叠在一起,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就没有一处好地方,灵识好比血肉却远比血肉来得重要,此人对自己的灵识说撕便撕,就好比凡人剜肉剔骨,却要比剜肉剔骨还要痛上千百倍。

    即便万不得已,也鲜少有修士做这样做。

    可观此人灵识上的伤口,许多已经很旧了,也不知道这般不要命地打了多少次架,才能将自己糟蹋成这幅惨状。

    看上去竟有一丝可怜。

    不过褚峻肩膀上吸附在骨肉间嚣张霸道的邪气同时也在提醒他,此人绝非善类。

    怀里的小灵识蹬他的胳膊要闹,他轻轻地拍了拍宁修的后背,温声道“乖一些,我帮你爹治治伤。”

    宁修被放进了小摇篮里,很快就被粉色的小铃铛吸引了注意力,笑着伸手去抓,再次将他可怜的亲爹忘到了脑后。

    褚峻半跪在地,手指搭上了对方的手腕。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靠近,靠在墙上的人浑身骤然紧绷,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刃自然带上了杀意,下意识地开始防备反抗,带着股不要命的狠劲。

    褚峻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动。”

    之前被他修补好的丹田再次裂开,经脉断得乱七八糟,好好的灵识被人暴躁地撕了两处。

    尤其是腰腹,这厮大约是觉得此处撕起来顺手,扯去了一大片,灵识幻化出的玄衣之下血肉模糊。

    褚峻欲将自己手里这块灵识给他补上,手指刚碰到对方的腰,昏死过去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冷酷狭长,瞳眸漆黑幽暗,直直地盯着他,像是深不见底的孤寂寒潭。

    褚峻微微一怔。

    可细看便能发现这目光空洞虚浮,更像是噩梦中被惊醒时的茫然,压根没有落到实处。

    那双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

    褚峻垂眸看向紧紧扣住自己腕上命门的那只手,劲瘦修长,因为过分用力骨节微微泛白,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意识不清醒还要想着杀人。

    力道还不小。

    褚峻伸手捏住那只嚣张的手腕轻轻一错,昏死过去的人顿时疼得皱起了眉,却一声没吭,手上被迫卸了力道,却还要不服输地抓住了他的袖子,颇有种死也要拽着你一起的架势。

    褚峻“”

    还挺凶。

    将手中的灵识物归原主,他又开始看其他的伤。

    大概是“借”他的灵力借得太多,这次他用自己的灵力顺着对方的经脉探查,竟没有被反抗。

    修补经脉丹田并非易事,稍有差错后果便不堪设想,因此修士若是丹田碎裂,修补回原样的几率可谓渺茫,同废人无异。

    褚峻上次也只是帮他修补好了外层,若是擅动丹田内里,再细微的一点瑕疵日后也可能导致走火入魔。

    可看对方把自己往死里折腾这架势,若是只修补好外层,恐怕要不了几天就能陨落了。

    这不省心的程度比起儿子简直有过之无不及。

    意识混沌不清的大魔头察觉到有人靠近,费力地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狠狠地扣住对方的命门,谁知力有不逮,竟让对方赢了半招。

    陌生又熟悉的灵力顺着全身的经脉游走,他下意识觉得危险,可随之而来温和的暖意却让他的杀意消失了大半。

    宁不为意识混沌地想,竟有人在给他疗伤。

    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这世上不可能有人心善到帮他,可经脉愈合时夹杂着疼痛的舒适感又如此清晰。

    哪个不怕死的蠢货敢凑上来救他,怕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应当是梦境幻觉。昏死过去的大魔头得出结论,终于松了口气。

    原本死死抓着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力道,落在雪白的袖间,原本全身紧绷的人失了气力,往旁边栽去。

    褚峻眼疾手快将人扶住,谁知这厮倒得角度有些寸,正顺着力道抵在了他肩膀上。

    温热的呼吸侵入灵识化作的衣料,夹杂着血腥味的陌生气息萦绕在周围,冷冽迫人。

    明明三番两次去他识海中放肆挑衅,现下又这幅虚弱至极任人宰割的模样褚峻眉梢微动,手掌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按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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