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 宁不为看到手里这一小截红木的时候,很是愣了一下。
首先,红木这东西不是什么常见的东西, 相反, 极其罕见,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拿出来,更别提如此慷慨大方赠予他人。
其次,对方塞过来的动作太过眼熟,他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那段年少轻狂的“情史”。
虽说是“情史”, 却也只是年少时朦胧的暧昧,结局还不怎么尽如人意,打那之后他便一心一意在孤家寡人的道上走到黑,即便是唯一一次心动, 可往事也早就被尘封, 平素压根想不起来。
现下早已过去五百年, 回想起来,在心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
这么多年过去, 许多细节早已记不清, 他撩起眼皮看向这躯壳, 也无法比较他与万里的相似之处。
只是多少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给我”他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红木,不算小。
那躯壳心满意足地抱着宁修,闻言微微颔首。
宁不为轻嗤了一声,伸手将窝在别人怀里咧嘴傻乐的儿子拎回来, 将红木扔了回去, “不要。”
这红木虽然珍贵罕见, 但是他根本用不上, 拿在手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属实鸡肋。
躯壳怀里一空,捏着那一截红木歪了歪脑袋,虽然没脸,整个人却表达着疑惑。
宁不为不搭理他,心情有些微妙。
他阴差阳错进了那老妖怪的识海,三番两次盗取他的灵力,虽然每次都被抓住,但偏偏每次都成功逃离。
还和对方阴差阳错“神交”了一次。
而后这躯壳便在一见峰出现,之前由真身控制时对他毫无杀意,甚至还在同旁人斗法时给了他一道护身剑气。
这只有一抹神魂和真身断开联系的躯壳也本能地没有杀意,任由他压着揍还一个劲地凑上来。
若被他“借用”灵力的老妖怪是当年的万里,对方认出了自己,便让这躯壳一路追他到一见峰想来竟也有一丝合理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躯壳身上有一块朱雀刀碎片。
先是晏兰佩,接着是闻在野,现下是疑似万里的分身,这背后之人倒是神通广大,和他有过交集的故人统共就那么些个,竟能找到接二连三地往他跟前送。
然后让这些人一个个死在他面前。
诛人先诛心,心思不可谓不歹毒。
宁不为目光沉沉,他修无情道,若说心里有多大波动,实在不至于,可若说半点波动都无,也是在自欺欺人。
背后主使大概也知道,所以接连不断地激他。
宁不为结的仇人太多,一时半刻还真想不出哪个仇人这么恨他,还阴险到想出这种法子来。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朱雀刀碎了之后应当是被此人带走了,他想要尽快恢复修为势必要找齐碎刀,对方笃定他不会放弃碎刀,颇有些有恃无恐的意思。
宁不为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更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若是和他有仇,直接打一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搞这么多事情简直是脑子有病。
“前辈,一见峰确实是招两个杂役,我和小江要报名吗”冯子章走过来问,方才他和江一正还有褚信嘀嘀咕咕商量了半晌,也没商量出个一二三来。
“随你们。”宁不为不怎么干涉他们的决定。
“那您准备和小山留在一见峰吗”江一正眼巴巴地看着他,“我和子章都跟着您,您要是留下,我们就报名。”
宁不为道“留。”
他就算见到宁修的娘亲也不可能立刻将孩子交给对方,势必要观察一段时间,而且他需要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那一见峰偏僻的很,看着人迹罕至,倒是莫名合适。
大魔头完全没有想过对方愿不愿意。
不过就算不愿意也没办法,他会给对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既然决定报名,宜早不宜迟,一行人便准备去往无时宗。
只是对某个躯壳的处置上发生了一些分歧主要是宁不为和躯壳本壳的分歧。
宁不为觉得这是疑似万里的壳子,壳子里有抹神识,暂时不好下手,便准备给人塞进纳戒里带着,结果这无脸躯壳死活不愿意,还要一脸怨气地盯着宁不为。
也不知道他脸都没有是怎么表现出这么多情绪来的。
“前辈,您没有脸,出去会引起恐慌的。”冯子章试图耐心地同他讲道理。
那躯壳置若未闻,只专心地“看”宁不为。
宁不为自从发现对方有可能是万里的分身之后,对他的容忍度勉强增加了一点,见状便道“戴个帷帽。”
江一正从她什么都有的纳戒里拿出来了一个帷帽,递给躯壳,“前辈您戴上这个。”
那躯壳接过来,也不知是怎么“看”了半晌,将那帷帽戴上,走到宁不为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宁不为瘫着张脸看向他,“作甚”
对方往他手里塞了个小瓷瓶。
宁不为打开,满满当当一瓶的玉灵丹,浓郁的灵气铺面而来倒是很适合用来养伤。
虽然宁不为曾经“富裕”过,但是现在囊中羞涩,别说是玉灵丹,连颗养元丹都买不起,所以这瓶丹药属实很有诱惑力。
所以说送礼也是件很讲究的学问。
不是跟他拿来换儿子,大魔头将这瓶玉灵丹当做自己大发慈悲的谢礼,没有推拒就收下了。
那躯壳手里一空,顿了顿,又立刻跟了上去。
宁不为有些不耐烦道“别靠我这么近。”
那躯壳便又十分配合地离得稍远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
宁不为气闷,可毕竟收了玉灵丹,便也没再开口。
冯子章江一正走在后面,看得啧啧称奇。
“小江,你有没有觉得前辈脾气变好了”冯子章小声道。
“唔,我还以为前辈会把人打晕塞纳戒里。”江一正抬头往前瞄了一眼,见那躯壳快跟前辈挨一起了竟然没被推开,震惊道“我不理解。”
“我也”冯子章满脸疑惑,“明明昨晚前辈还揍了他一顿。”
褚信故意慢走几步和他们走在一起,闻言道“你要上来也送截红木,保管前辈也不会嫌弃你。”
冯子章抬头望天,“我把云中门卖了也买不起,还是嫌弃我吧。”
褚信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你没睡好啊”冯子章关心道“我们的事情让你操心了。”
“没,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褚信揉了揉眼睛,语气却有些兴奋道“你们不知道,昨晚我们师叔祖好像出关了,好大的阵仗,据我师父说,那威压浩浩荡荡,直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可惜当时我睡着了,没能体验一把师叔祖的威压后来我被师兄他们叫起来,听了大半夜的仙乐。”
“哇,你们师叔祖听起来好厉害。”江一正羡慕道。
“绝对厉害啊,十七州有望飞升第一人。”褚信骄傲道“而且他老人家淡泊名利,不问世俗,修清净道,如今已修到小乘之期。”
“小乘”冯子章震惊道“我第一次听闻活的小乘大能。”
褚信于是更加骄傲了,“我师祖的师父的师父,和师叔祖他老人家是亲师兄弟。”
虽然没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但不妨碍冯子章两个觉得他厉害。
三个小的在后面说,宁不为也在前面听了一耳朵。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修清净道
一行人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无时宗的山门前。
无时宗横跨甲乙两州,盘踞了大半个震府,若是放到凡间界,几乎等同于一个国家大小,光是山门就有一百多道,他们自辉源城来,便挑最近的山门而入。
昨天便已经开始报名选拔,这会儿山门处人山人海,有不少外门弟子在维持秩序,有弟子见到褚信,便上前来行礼,“褚信师兄回来了。”
褚信还礼,转头对宁不为等人解释道“按说应当是招人的峰谷和洞天福地先负责第一轮选拔,但是一见峰没人出面,按规定便交由礼尚阁负责,我打听了一下,这峰就招两个杂役,没有任何要求,给的灵石极少,基本没什么人愿意过去,问题应该不大。”
褚信身为内门弟子,多少还是管些用处的,冯子章和江一正光明正大地走后门,被他直接带去了礼尚阁。
“前辈,您一起吗”江一正转头问。
宁不为摆摆手,“你们自己去,我随便逛逛。”
两个小的去报名,宁不为“随便”逛逛,便带着那具躯壳逛到了一见峰。
一见峰格外幽静,依旧是荒无人烟,怪石林立,宁不为拿出那单位定向符,和上次一样,对方离他不过数十丈的距离。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这古怪的石林。
石林幻象之内,褚峻正在看自己肩膀处的伤口。
昨夜他与那青光在虚空中斗法,一招不慎被对方拍到了肩膀上,他当时即使躲开,却因为神、灵二识本就受了伤,多少受到了波及。
青光之后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现身,他明明捏碎了对方的神魂,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结果自昨晚起这伤口便在不断扩大,浓黑的邪气盘附在骨肉之间不肯散去,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无法祛除,反而使得伤口加剧恶化。
昨日推算出“命定之人”这一卦,他便隐隐察觉到不妙。
果不其然,今日自入定中醒来,他便发现自己的修为时隐时现,应当是这伤口所导致。
褚峻一时竟觉得松了口气毕竟与道心尽毁和走火入魔比起来,修为尽失也算不得什么。
然而他这口气尚未松到底,外面的幻象便传来了动静。
有人进来了。
宁不为破开那石林幻象,便一脚踏入了全然不同的“一见峰”。
远处层峦耸翠,岛屿萦回,近看竹林苍青,又有一片极其广阔的湖,烟波浩渺,水澹生烟,幽然静谧。
湖前有一洞天,洞口灵蔓参差披拂,随风摇曳,宁不为虽然不怎么钻研风水之术,却也看得出这洞府依山傍水而设,取势极其讲究,而且自打他进来,便感觉无数澎湃灵力涌来,这峰下应当是压着一条甚至数条灵气雄厚的灵脉。
外面那寒碜的石林果然是障眼法,单看这架势,这位仙子应当是个十分讲究的修士,能压住灵力这般浓郁的灵脉,不管是修为还是财力都差不到哪里去。
大魔头的心勉强放下了一点儿。
“呀”宁修被他爹抱着,好奇地看着周围漂亮的景色,扭来扭去伸长脖子想看,宁不为干脆就将他抱得高了一点,低声警告他道
“等会儿见到你娘表现的好一点,最好让她对你爱不释手。”
抱着就不肯撒手,会主动给儿子换尿布的那种。
他儿子刚出生便是罗天灵体,金丹期修为,不到三个月便契约了自己的灵兽,关键长得还玉雪可爱,乖巧咳,勉强算乖巧懂事,若非要说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天天尿床还有些贪吃。
没人能拒绝这么可爱的崽子,尤其是那位人美心善温柔贤惠的女修。宁不为十分自信地想。
他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严肃道“自信点,你可是一名金丹期的修士。”
稍微再努把力,十岁之前就能进天机榜前百的小天才。
“啊”宁修眯起眼睛冲他爹吐了个口水泡泡。
宁不为拿帕子给他擦了擦糊满脸的口水,又呼噜了一把他的小脑袋,觉得天天换尿布的日子终于走到了尽头,生活出现了一丝曙光。
他一抬头,便见洞天中走出一人。
来人着一袭白衣,墨发半挽,身姿颀长,骨相奇佳,仿佛自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举手投足间自带清冷风仪。
恍若谪仙落人间。
宁不为呼吸微滞,第一反应是,孩子他娘竟真是那九天仙子。
褚峻虽在识海中见过宁不为的灵识,可到底不如亲眼所见来得真切,大约是对方抱着孩子,那股张狂狠戾被掩饰得很好,单这般看,也是个容貌冷俊身姿挺拔的青年修士。
只是对方修为低下,再想起之前识海中遍体鳞伤的模样,竟让褚峻有种对方孤苦无依的错觉,他正要开口说话,面前的人突然上前一步。
大约是被对方的美貌震撼太过,宁不为下意识便将儿子塞进了褚峻怀里。
在识海之中抱着小灵识和真抱着个孩子感觉天差地别,褚峻浑身一僵,神情微愣,五百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你的儿子”
“不,是你的儿子。”宁不为答得斩钉截铁。
继而脸上刻意维持的温和表情直接裂开,目光惊愕地看向对方。
之前他没怎么仔细看,毕竟对着名“女修”直勾勾地看不合适,可现下仔细一看,对方虽容貌精致,但那明显的喉结和平坦的胸膛是如此显眼,便是个头都比他稍稍高上寸许。
孩子他娘是个男人。
而且这清冷不沾凡尘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会换尿布
大魔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孩子他娘为什么是个男的
两个男人怎么生出来的孩子
他怎么生得比女子还美
宁不为脸上的惊愕不加掩饰,褚峻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余光又瞥见他身后那张没脸的躯壳,终于知道自己的壳子是被谁带走了。
他沉默了一瞬,抱着宁修微微侧开身子,“请。”
这洞府外面看着气势恢宏,里面却是异常简陋,一床一桌,还是石头随意削出来的,简陋到冷清。
“咿呀”宁修被白白抱着,开心到不行,抓着褚峻的袖子就往嘴里塞。
褚峻低头将袖子轻轻拽出来,帮他擦了擦下巴上的口水。
宁不为神情恍惚地扫视一圈,也没有发现洞里还有第二个人的身影,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褚峻身上。
“之前多谢你帮我疗伤。”宁不为想当个人的时候,还是十分端得住的,客气地冲对方颔首表示谢意。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褚峻抱着宁修,语气冷淡,却伸手捏了捏宁修肉嘟嘟的小脸。
“啊啊”宁修冲他笑道牙不见眼。
娘亲娘亲
宁不为见自己的儿子冲着他另一位“爹”笑得这么欢快,心里莫名地别扭,忍着想把儿子拎回来的冲动,坐在了石桌前。
那躯壳紧跟在宁不为身后,挨着他坐在了一起,甚至还顺手帮宁不为理了一下袖子。
褚峻看得眼皮直跳。
他的一抹神魂还封在这躯壳之中,只是这躯壳不知道被放了什么东西,他一时半刻竟无法将那抹神魂收回来。
褚峻更想知道此人为何带走他的分身。现下修为不稳,也不宜轻举妄,他便强忍着怪异坐在了一人一躯壳的对面。
宁不为完全没有将万里的躯壳同面前这人联系起来。一来他先入为主,虽未见过万里的真面目,但他下意识觉得万里不会长成对面这般美貌;二来躯壳的主人修为高深,方才他悄悄探查,对面这人修为一般,顶破天也就金丹期,根本不可能会有分身这一说。
若说这躯壳和对面这人唯一的相似点,那便是都穿着身白衣服,可仔细看便会发现,对面这人身上的衣服更为精致,有种低调的华美,而这躯壳身上穿得衣裳看上去年岁久远,袖子都起球了,压根就不是一个风格。
茶香袅袅,石桌两边的人心思各异,面上却皆不显,甚至心照不宣地都展露出一种游刃有余的姿态来。
“这孩子”
“这孩子”
两个人异口同声,又一齐收住话音。
毕竟两个大男人坐在一起,一本正经地讨论关于他们共同的孩子这种事情,听起来多少有些匪夷所思。
“在下李乘风,散修。”宁不为清了清嗓子,改为自报家门虽然是编的。
“在下褚山,无时宗一见峰弟子。”褚峻面不改色道。
“此处是褚道友的洞府”宁不为试探道。
这洞府底下的灵脉和外面的幻象可不像个金丹修士能压住的。
“家师只我一名弟子,他陨落后便到了我手中。”褚峻滴水不漏道。
“原来如此。”宁不为和善一笑,“不知道友可知晓这孩子的来历”
褚峻摇头,“三个月前,孩子的灵识突然出现在我识海中。”
宁不为眯起眼睛看向对方怀里乐不思蜀的小崽子,没想到他儿子刚出生就跟这位“爹”联系上了。
大魔头顿时更不爽了。
“前些时日我出了些意外,醒来后便发现这孩子突然出现在身边。”宁不为半真半假道“有人同我说他应当是借你我二人血肉精魂成形,继而生出三魂七魄,不同其他人由母亲怀胎十月而生,也正因此才一直神魂不稳。”
褚峻闻言看向宁不为,“我已多年不出宗门,血肉精魂亦无损耗。”
“这我便不知道缘由了,毕竟那人也只是随口一提。”宁不为淡定道。
这时那躯壳伸手试了试茶杯的温度,觉得温度正好,便端起茶杯塞到了宁不为手里。
宁不为微微一愣,却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对面看得清清楚楚的褚峻“”
他这壳子多少是出了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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