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无时(十二)

    好在宁不为很快就将隐匿隔断符重新加固了两层。

    那躯壳慢吞吞地将衣服穿好, 领子裹得严严实实,整具躯壳都散发着谴责的意味。

    宁不为嗤笑了一声;“假正经。”

    躯壳“”

    庆幸中又夹杂着一丝失落的情绪全都原原本本地传回到了褚峻身上。

    脸还没黑完的师叔祖“”

    他这抹神魂一定是走火入魔了。

    交完报名单,冯子章去给江一正买了三个烧饼。

    江一正抱着刚出炉的烧饼在啃, 这烧饼外焦里嫩,皮薄馅满,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吃得她很是满足。

    冯子章走在她身边, 闻着香味,竟然也被勾起了一点馋意。

    不过他已经筑基, 吃普通的食物顶多也只是用来解解馋,没什么用处,便将目光移开, “小江,前面有无尽坊, 要不要去逛逛”

    江一正幽幽道“咱们还剩多少灵石”

    冯子章一噎“几十块下品吧。”

    两个人一起陷入了沉默。

    “不过一见峰包吃包住, 起码咱们以后饿不死。”江一正强行振奋起来,“而且听前辈说,一见峰现在只有小山他娘一个人主事, 咱们这沾亲带故的,以后肯定差不了。”

    冯子章恍惚道“沾亲带故”

    “李乘风是咱爹, 小山是咱弟,那小山的娘不就是”

    “咱娘”冯子章震惊地接话。

    “咱亲戚。”江一正咬了口烧饼,“子章你清醒一点, 可不是谁都像咱们爹这么和蔼可亲的, 听爹话里的意思, 这位夫人性子清冷, 不怎么好相处, 小山是她亲儿子她认下无妨,咱俩这便宜的估计够呛。”

    冯子章木着张脸道“咱爹和蔼可亲”

    江一正使劲点头道“不打人不骂人,咱爹回来又给了我一颗玉灵丹。”

    “又”冯子章虽然也有幸得到过一颗,并且被强行吃掉,但看向江一正的目光充满了羡慕,“爹他重女轻男,我就没有。”

    “唔,你找找纳戒里。”江一正说“我从我纳戒里找到的。”

    “诶不是直接给你的”冯子章惊讶。

    江一正小声道“爹他嘴硬心软,脸皮还薄,你要是挑明说不定他还要恼。”

    “真的有”冯子章从纳戒里拿出一颗玉灵丹,眼睛都瞪圆了。

    江一正一把捂住给他塞回了纳戒,“快藏好,小心被别人看见。”

    冯子章将那玉灵丹收好,疑神疑鬼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小声道“我上次吃了之后差点突破,被我给压住了。”

    江一正叹了口气,“我好像没什么变化不过力气倒是变大了点。”

    说话的功夫,两个人正好路过无尽坊门口,从里面走出个几个人,落在后面那红衣男子,身量高挑,五官平平,正拿着两小袋米糊往纳戒里面放,江一正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哎哟”冯子章被人一下撞了个趔趄,江一正赶忙扶住他。

    “走路是不是没长眼睛啊”撞上冯子章的那人没好气的瞪了他们一眼。

    “对不住。”冯子章胳膊疼得厉害,却还不忘道歉。

    “明明是他撞过来的”江一正不服气道,却被冯子章按住了胳膊,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什么意思”那人穿着无时宗统一制式的白衣外罩墨纱,横眉冷竖,伸手猛地推了江一正一把。

    “姑娘你没事吧”有人从后面扶住江一正。

    江一正转头,是一个容貌端正的男修,同样穿着无时宗的衣服,言行却截然不同。

    这男修冲江一正温柔一笑,而后看向那推人的弟子,开口道“沈泽师兄,这二位道友也是无意。”

    “轮得到你来多嘴”那名叫沈泽的弟子冷笑一声,自无尽坊又出来四五个无时宗的弟子站在了他身后。

    “我当是谁,原来是天天追着那厨子跑的那个陆深。”有人嗤笑一声“这女修和那厨子比可差远了,追不到厨子来追她吗”

    陆深皱起了眉,沈泽走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不怀好意笑道“陆师弟,听师兄我一句劝,少把心思放在这些情啊爱啊上面,身为无时宗的弟子,合该好好修炼才是,这女修这般丑陋,手脚还不干净,配不上你。”

    陆深被他搂得一个踉跄,沈泽挑了挑眉,一把将人推到了后面,其他的弟子笑嘻嘻地七手八脚拽住他不让他上前。

    “你们太不尊重人了”冯子章一把将江一正拽到了自己身后,强行装出气势道“随便谈论别人的外貌,这就是你们无时宗弟子的教养吗”

    只是气息不稳,不仅没有起到效果,反而惹得对面众人嘲讽一片。

    江一正本来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烧饼,结果不等她碰到,烧饼就被人一脚踩住,沈泽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还不赶紧把偷的东西交出来”

    江一正直起身子来,脸色难看道“我什么时候偷你的东西了”

    “呵,被抓住就不肯承认了是吧”沈泽厉声道“方才你们撞到我,偷走我的两颗玉灵丹”

    “你胡说”冯子章怒道“那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

    “呵,你们的东西”沈泽勾了勾嘴角,“你们两个无门无派的散修,要资质没资质,要修为没修为,哪来的玉灵丹这种宝物”

    大概是“玉灵丹”这三个字太吸引人,不少路过的修士和在无尽坊中逛的修士纷纷围上来开始看热闹。

    “这玉灵丹是天阶丹药,去拍卖场都不一定能见到”

    “我师父花了上百万灵石才得了一颗,被用来救我那惹事生非的师弟了”

    “这么看无时宗可真是财大气粗,这些弟子随随便便就能有两颗,豁。”

    “也可能是这两个散修的啊。”

    “这俩散修能买的起玉灵丹”

    周围的修士窃窃私语,冯子章和江一正被这群无时宗的弟子包围了起来,摆明是想打他们身上玉灵丹的主意,想逼他们主动交出来。

    这里是无时宗脚下的辉源城,无时宗的弟子随处可见,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而现下强龙是人家,地头蛇也是人家,根本没有胜算。

    冯子章无比后悔在街上随便掏出玉灵丹来惹人觊觎,江一正现在不是寄人篱下,硬气得很,“这是我爹给我们的”

    “哈哈哈你爹”沈泽调笑一声“你爹是什么人啊,玉灵丹随便给我勉为其难给他当女婿他能不能给我一瓶”

    “闭嘴”冯子章怒极要拔剑,却被沈泽后面的弟子一把将剑按回了剑鞘。

    “沈师兄可是善功处的首席弟子,就是内门弟子动手也得掂量掂量。”那弟子勾了勾嘴角,“你们之前好像还来无时宗报过名吧”

    “是呢,他俩要去当杂役。”后面有人嚷嚷道“看,报名单在我这儿”

    冯子章和江一正脸色顿时一变。

    “还给我们”冯子章要去抢,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呵,齐师弟就是礼尚阁负责招收杂役这一块的。”沈泽笑道“师弟,他们应该是不想报名了,还给他们吧。”

    拿着报名单的那弟子走到二人面前,江一正伸手去拿,却被对方轻松躲过。

    “刺啦。”

    两张报名单被撕成了两段。

    “师弟你可真不小心。”沈泽状若责怪道“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手脚不干净,根本进不了无时宗。”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那玉灵丹就是我们的”江一正怒道。

    “证据呢”沈泽轻嗤了一声。

    “那你们又有什么证据”冯子章咬牙道。

    “呵,狡辩。”沈泽轻嗤一声“把他们押回善功处”

    这些无时宗的弟子不是筑基大圆满就是金丹期,人多势众,冯子章和江一正根本就不是对手,很快便败下阵来,被他们带走。

    围观的人群无事可看,很快就散去。

    一阵风吹过,将地上被撕成两截的报名单刮到了红衣男子脚下。

    他弯腰将那几张纸捡起来,垂眸看向上面的字迹

    冯子章,二十四岁,资质乙中,筑基二阶。

    江一正,十八岁,资质丙下,炼气六层。

    报名意向一见峰杂役。

    附带家属父,李乘风。

    他的目光在“李乘风”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脸上出现了一丝疑惑。

    还有两个孩子

    而“李乘风”本人正在玩刀。

    他将朱雀刀柄在掌心拍了一下,几声厉鬼哀啸之后,一个残魂便从刀柄中挣扎着出来,刚想要逃窜,却被泛着血光的缚魂阵给捆了个结实。

    从残魂中隐约能看见渡鹿那张充满怨气的脸,他困在阵中,死死地盯着宁不为,像是要生吃他的血肉。

    “宁乘风”渡鹿声音嘶哑,几次都要挣脱那缚魂阵,却又被血绳结结实实地束缚住。

    宁不为扯了扯嘴角,“我问你答,或者搜魂,自己选。”

    “都说了你就能放过我”渡鹿诡异地笑了一声。

    “当然不会。”宁不为坐在椅子上,手里转着那朱雀刀柄,“不过我会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哼。”渡鹿冷笑一声。

    “怎么从临江城逃出去的”宁不为问他。

    虽然当时他强行动用的反噬阵,但他自认那阵法完全没有问题,绝对能让渡鹿灰飞烟灭,结果对方的残魂又出现在了云中门。

    “自然是有人助我。”渡鹿在缚魂阵中并不好受,不停地痛苦挣扎,却无济于事。

    “什么人”宁不为将刀柄放在了桌子上,走到阵前。

    “哈哈哈什么人”渡鹿畅快地笑了,“一个你永远都不会想到的人你被骗了我也被骗了我们都被骗了哈哈哈哈我们、我们太蠢了,太蠢了”

    宁不为脸色一沉,“那人是谁”

    渡鹿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中带上了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宁不为眯起眼睛,“他指使你来抢玲珑骨,又将你从临江城救出去,你不知道”

    渡鹿嗬嗬笑出了声“玲珑骨玲珑骨,都是因为玲珑骨如果没有玲珑骨宁家不会死绝,宁行远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为什么要把它带出来”

    宁不为脸色一变,“宁行远和玲珑骨有关”

    “当然当然”渡鹿恨恨道“都是因为宁行远,一切都是因为他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带出来否则宁家也不会被人盯上我劝过他了我劝过他了可他鬼迷心窍执意要带出来他根本就用不上带出来只会惹出乱子”

    “你看看乘风你看看你看看宁家变成什么样了我没想杀他的他是我师父他是我师父啊我怎么可能想要杀他,可他要我的命谁都不信我谁都不信我”

    “你们宁家自取灭亡活该活该他是自戕根本不是我杀的他呃”

    他突然被人掐住脖子按在了阵中发不出声音来,神色惊恐地盯着眼前的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宁不为冷冷盯着他问道。

    渡鹿咧嘴一笑,“你终于肯问啦晏锦舟不是逼你发过毒誓吗你不是口口声声对着天道发誓此生绝不会追查宁家之事吗”

    宁不为手上的力道骤然收紧,厉声道“别跟我提她”

    “嗬她是你师父,怎么不能提”渡鹿残魂上露出的眼睛里满是讥讽的笑意,“我杀了宁行远,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呢宁乘风”

    “你不追查宁家的事,是不能还是不敢”

    宁不为将残魂从阵中提起来,“我给过你机会了。”

    渡鹿突然惊恐地挣扎起来,“不,你不能这么做你不能搜魂宁家禁止搜魂这是家法”

    “宁家早就没了。”宁不为目光冷肃,单手掐了个诀,猛地拍在了残魂的眉心。

    渡鹿的记忆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本是巽府宁城的小乞儿,整日在街上乞讨,不过是机缘巧合被宁行远带回了宁府,说是做贴身侍从,实际上也只是给他一个待在宁府的理由。

    他十二岁入宁府,二十四岁被宁行远收为亲传弟子,而后便一直被宁行远教导。

    直到有一年,他出府历练遇险,误入一处秘境,却正好碰见了宁行远。

    宁行远看到他时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却是没有阻拦他与自己同行。

    宁不为以渡鹿的视角抬头望去,便见一道气势宏伟的大门横亘在眼前,门上镶嵌着无数珍贵的金银珠宝,看上去十分花里胡哨。

    门上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浮空境。

    而后所有的画面统统变模糊一闪而过,再看清便是渡鹿回到了宁府。

    其中有一天的记忆格外明显清晰,情绪也尤为浓烈。

    宁府,澹怀院。

    “渡鹿,这是公子要的桃花酿,正好你回来,便给公子送去吧。”小丫鬟笑着将一坛酒递到了他手中。

    渡鹿微笑着接过,“公子不喜欢喝桃花酿。”

    “这我也不知晓了,还是你在公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咱们比不得你。”小丫鬟不软不硬地刺了他一句,笑吟吟地离开了。

    渡鹿抱着那坛子桃花酿,脸上的笑渐渐敛起。

    他明明已经是宁行远的亲传弟子,可做的依旧是下人的活计。

    他抱着桃花酿去了前厅,却没有见到宁行远,便又绕过前厅去了书房。

    去往书房的连廊下,他余光瞥见了前些日子被宁行远接回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是巽府商州辰城宁家那边的小公子,在的旁支死绝了,被参州的那个宁帆带去修了无情道,宁行远将人带回来费了不少功夫。

    “乘风。”他站在连廊下喊了小孩一声。

    站在九叶莲花丛里的小孩子乌发雪肤,像个漏了馅的芝麻汤圆,闻言抬起头来,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嘴里还含着一片花瓣没来得及咽下去。

    “外面落雪了,回屋子里去玩。”渡鹿忍不住笑道“下次出来记得戴披风。”

    汤圆伸手薅了一朵九叶莲,吧嗒吧嗒迈着小短腿往自己的屋子里跑,结果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

    因为穿得厚,蹬着小腿好几下没爬起来。

    渡鹿放下桃花酿,走过去伸手将他抱起来,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雪,笑道“你跑慢一些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孩抿着唇,低头从自己的手里揪了片花瓣塞进了他手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渡鹿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瓣,勾了勾嘴角,折身回到连廊下抱起了桃花酿,那片花瓣被他随手丢在了地上,沾了雪的靴子将那花瓣踩了个稀烂。

    他走到书房前,正要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怒斥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此举不妥”

    渡鹿还是头一次见宁行远发这么大脾气,手僵在原地半晌,却还是没有忍住,悄悄推开了一条缝。

    他只看见了宁行远的半个背影。

    “这阵需有人来祭”另一个人的声音很模糊,“乘风”

    “不可能。”宁行远冷声道“你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总要有人”另一个声音低笑一声“渡鹿”

    站在门外的渡鹿猛地一僵,背后瞬间沁出了一片冷汗。

    这次宁行远却没有了声音。

    渡鹿只觉得冷风刺骨,心中冰凉一片。

    背对着他的宁行远突然转过身来,两个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交错,渡鹿抱着酒坛子猛地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大片九叶莲的花丛,满脸都是惶惑不安。

    宁行远要用他祭阵

    他要赶紧离开

    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摔在了地上,桃花酿洒了满身,桃花的浅香混杂着酒气融在雪里,他抬头,便看见花丛中向他望过来的宁乘风。

    画面霎时一黑,宁不为猛地回过神来,迅速掐诀要往渡鹿的残魂上拍,可终究是迟了一步,渡鹿的残魂在缚魂阵中乍然消散,一缕青光猛地自缚魂阵中蹿了出去。

    朱雀碎刀紧随其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让那缕青光逃之夭夭。

    朱雀碎刀深深插进客栈的窗棂里,宁不为走到窗户边将碎刀拔了出来,看向缚魂阵中渡鹿残魂的灰烬。

    很明显渡鹿的记忆被方才那缕青光动了手脚,而他竟一直没有察觉,之前在一见峰也是这青光突然出现袭击他

    这青光似乎是故意让他知道渡鹿里的这些记忆。

    如果宁行远从浮空境带出来的玲珑骨,那为何他在宁家十六年从未听闻过有关玲珑骨的消息便是后面五百年,十七州关于玲珑骨的消息少之又少,起码他根本没有注意过,若不是后来听说玲珑骨被崇正盟视若珍宝,他压根不会起这个心思。

    宁行远提起的“祭阵”又是什么为何要提他和渡鹿

    如果渡鹿是因为知道宁行远要拿自己祭阵才对宁行远起了杀心,他当时一个金丹期的修士,如何杀了当时已经是合体期的宁行远

    如果这青光的目的是想引他去查宁家五百年前发生的事情宁不为突然一愣。

    他的手被人温柔地抬了起来,手里的朱雀碎刀因为他力气过大染上了血,正滴滴答答往下落。

    那躯壳动作很轻,将那枚碎刀从他掌心里拿出来放到桌上,而后拉着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来。

    宁不为下意识要将手缩回来,手腕却被对方牢牢扣住,竟然没能抽回来。

    药粉敷在伤口处还不算完,这躯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布条,不紧不松地给他缠了一圈,甚至还系了个挺好看的活结。

    宁不为五百年都没正儿八经包扎过伤口,现在冷不丁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被包好的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中没动。

    那躯壳无奈地托住他的手。

    柔软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阵温热的触感。

    宁不为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朱雀碎刀,语气生硬道“我去看看那俩傻子怎么还没回来。”

    说完,不等那躯壳再有其他动作,他便大步冲了出去,猛地将门给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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