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尔曾远离过里世界的生活。
咒术师、咒灵、咒具还有那如狗屎般稀烂的禅院家, 他一度将之抛在脑后,体味过平凡而温馨的普通人生活,寻觅到能让他一个无归无宿的浪子为之停泊的港湾, 他看着妻子和女儿的面庞,脑海里偶尔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就这样过一辈子吧, 也不错。
那是在惠出生以前的事了。
家里唯二的两个女眷,都被甚尔默默地划入“弱小”、“需要保护”的圈子内, 他嘴上不说, 但是这个小小的居民房里的平稳安定,日子细水长流, 少有咒灵滋扰, 全都是因为他的存在。
早纪, 他的第一个孩子,一个长相更偏向妻子的、拥有一双可爱的猫儿眼的女孩。
甚尔曾以为身体里令人厌恶的基因会传承到他的女儿身上,而结果令他舒了一口气。
早纪看不到咒灵。
她注定不会接触到咒术的世界,她在这个用鲜花铺洒满地, 青藤生生不息,阳光明媚柔暖的温室里自由自在地长大, 她是被妻子用爱浇灌出来的、热烈而单纯的太阳花。
她活在普通人的世界里,可以幸福一辈子。
但是, 早纪绝对不能接触到里世界。
在温室的呵护中成长的太阳花,柔嫩易折,稍微剧烈的风暴就能将她连根拔起,花瓣凋零。
七年来, 这是在甚尔脑中根深蒂固的、对于女儿的印象。
过去七年形成的“默认常识”, 成为了甚尔的认知世界的基石, 理所当然的如同宇宙里亘古不变的物理定律。
当这认知的基石在一刹那被悉数崩裂、掀翻时, 所造成的冲击力,不亚于甚尔亲身体验了一回世界毁灭。
“爸爸,别动。”
呼吸绵长,吐息进出,面前的女孩,气势一下子就变了。
他看到金色的电弧掠过一道绷紧的线,那速度太急,以至于在电光切割、咒灵崩断后,雷鸣声才后来响起,声浪滚滚,沉闷顿郁。
早纪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
而甚尔的耳膜早已被雷声充斥,微微鼓胀,他的表情空无,任由大脑天翻地覆,如同远古时代神话里描述的海啸末日,思想决堤,冲刷出大片的空白。
一秒被切割成了几百帧,时间近乎无限地拉长,卡顿地播放。
许久,甚尔的眼神有了焦距,他第一时间看向被切断在地上、正在努力蠕动着把自己的身体拼接回来的丑宝。
吐出一句“早纪,我的全部身家差点被你扬了。”
正为从“恶鬼”嘴里护住了爸爸、而心下稍松的早纪“嗯”
现在的情形非常复杂。
甚尔不愧是号称术师杀手的男人,心理素质绝对过硬,在短时间内重塑了三观后,他立刻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自家女儿。
两人在客厅沙发上双双落座,气氛剑拔弩张。
甚尔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毫无疑问,是他的女儿觉醒了术式。
否则无法解释,那晴天雷霆般的一斩从何而来,她拿的还是菜刀,如果是他送给她的咒具匕首,丑宝此时已经没了。
过了七岁才开始觉醒术式,可以说非常晚了,但咒术界并不是没有先例。
但是很快,这个猜想被推翻了。
只见甚尔把拼接完整的丑宝提溜起来,横放在茶几上。
“早纪,你看得见吗”
早纪茫然地瞥了一眼甚尔指向的位置,摇了摇头。
恶鬼的声音并没有消弭。
然而早纪握着菜刀,不知所措,看爸爸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很严重的事。
虽然恶鬼之音近在咫尺,但茶几分明空无一物,甚尔爸爸的手像搭在什么东西上面,五指下,是她看不到的物什。
没有攻击人类。
没有散发恶意。
那她她之前是不是,多此一举了
菜刀搁在茶几上,早纪的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内心忐忑不安,眼角余光偷偷观察爸爸的表情。
这一幕落到了甚尔的眼里,她的表情变为了排除答案的证明。
看不见咒灵。
如此,早纪就依然不是咒术师。
甚尔想到了某种可能,脸色微冷。
早纪方才挥出的那一刀,与其说是“咒力”,不如说更近似于“刀法”
能够以凡人之躯伤到咒灵,但无法祓除,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唯一的答案是他的女儿和他一样,是天与咒缚。
以咒力为代价,交换一具强悍无匹的肉体。
不同的是,甚尔的天与咒缚更加彻底,因为完全不具备咒力,反而能够看见咒灵。
甚尔的沉默太反常了。
早纪越来越慌,她忍不住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拽了拽甚尔的袖子,她扬起茫然的脸“爸爸”
在那一瞬间,甚尔想到了很多。
听到女孩轻软的呼唤,动作先于思考,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甚尔看向她,幽幽地说道“早纪,刚才的事,你给我解释一下”
早纪心虚地低头,她知道该来的迟早要来。
“对不起,爸爸。”她低低地说道,“瞒了你这么久”
甚尔发誓他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他有发觉到早纪可能一直在隐瞒着他什么,但他儿时也经常因为自己是“异类”受到排挤压迫,与众不同即为原罪,会掩盖自身的异样,证明了早纪比他小时候要聪明,懂得保护自己了。
他是真的万万没料到,这一句话能引出一部波澜壮阔的灭鬼史诗。
从未在文献中记载,没有留下半点历史遗产,早已为如今的人们所遗忘的一段过往
正在早纪的口中,娓娓道来。
在于父亲面前展露雷之呼吸的那一刻起,早纪就心有预料,前世怕是瞒不下去了。
但她并不后悔。再给她一次机会,早纪仍然会选择这么做。
她将师父的教诲铭记于心。
“记住你是为什么而挥刀,早纪。”
“以杀卫道,以灭鬼而守正,拿着这把刀,去守护心中挚爱之物吧。”
挥刀是为了保护家人。
从前如此,如今亦然。
她的本心从未迷失。
“百年前,我是雷之呼吸门下第三位弟子。”早纪坦然地望向甚尔,自我介绍道,“百年后,我是你的女儿,是小惠的姐姐。”
“我的前世嗯,爸爸应该还拿着我送给你的电影票券吧即将上映的大正弑鬼录,就讲述了这些被掩埋的过往,爸爸感兴趣的话,去看就好了。”
感谢产屋敷,让不那么擅长嘴皮子功夫的早纪有了脱身借口。
甚尔“”
他想错了。
自从离开禅院家后,对什么事都提不上心的甚尔,很少出现这种接二连三愕然无言的情况了。
“天与咒缚”的猜测,再次被推翻。
她不是娇嫩柔软的名贵植株,更不是经不起风霜雨雪的太阳花。
温柔是因为历尽了坎坷,心善是因为见证了灾祸,她生机勃勃,是因为她从遍布死气的尸山血海中走来。
浴火涅槃,而后重生。
七年,那误解与偏见的镜片终于被摘下,甚尔人生第一次,看清了他女儿的内核。
是比他这个放弃了自尊自爱、被当作渣滓随手扔弃的废物,要美丽无数倍的人。
甚尔忽而仰靠在沙发上,卸下了全身的气力,头颅微沉,唇齿间漏出了嘲弄的笑声。
“呵。”
早纪的平铺直叙里,他能听出来她省略了很多东西。
如果当初的“恶鬼”真的如她所言,那他们的抗争史绝不会如此简单。
稍微一想就能猜出来,怕是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哦,包括她在内。也没有活下来吧。
这样的人,成了他的女儿
甚尔觉得荒谬,一股被命运戏弄的微妙感油然而生。
这是上天也鄙夷他的自暴自弃,特意让早纪过来讽刺他
甚尔的胡思乱想并没有持续太久。
在他对早纪的问话结束后,早纪默认轮到了自己的环节。
“我觉得,爸爸不能怪我隐瞒了前世。”早纪戳了戳茶几上的咒灵,她看不见,只能凭声音判断方位,“我和爸爸应该扯平了。”
这么久,足够早纪厘清状况了。
这个时代有着与“恶鬼”相近的东西,但是一般人看不到。
爸爸的表现却像是他能“看见”一样。
刹那之间,早纪曾经忽略的、遗漏的细节点全部串联成线索,引着她打开了真相的大门。
“爸爸,你的职业究竟是什么”
早纪面色严肃,问道“请对我实话实说,我不是真正的小孩子,爸爸。”
甚尔撇过了头,他觉得好麻烦。
早纪已经对他坦诚相待,他若是不如实交代出来,怕是今日不得善终了。
甚尔轻啧了一声“你刚才差点砍死的,是我的咒灵。”
他不得不对早纪科普了一番咒术界的常识,曾经打定主意“不让女儿接触到咒术界”的念头,也在如脱缰野马般的事实轰击下崩溃了。
得知了真相的早纪“”
她僵硬地看向了丑宝。
焦距没有落点,她只能看到爸爸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虚空。
丑宝委委屈屈地在茶几上扭啊扭,默默远离了可怕的妹妹。
早纪捂脸“对不起,我不知道。”
她想起来了,刚出生那段时间,在爸爸身边确实能听见恶鬼的声音,现在看来,应该是爸爸的工具咒灵丑宝。
咒灵、咒术师。
对早纪而言全然新鲜的词汇,她咀嚼着它们的释义,不禁好奇地抬头望向甚尔。
“原来如此,所以爸爸之前才不肯告诉我啊。”
甚尔一时没跟上早纪的思维“什么”
早纪自以为掌握了真相,她大声道“爸爸的职业小白脸啊孔时雨叔叔说爸爸是最强的小白脸,其实是在说爸爸在咒术界的职业吧”
早纪眼冒星光“爸爸好厉害。”
甚尔“”
“不,别把我和那帮人混为一谈。”甚尔冷漠道,“咒术师都是垃圾,哪里比得上纯洁的小白脸。”
早纪懵了“那、那咒术师是什么”
“你可以称他们为,”甚尔想了想自己平时的任务委托人,言简意赅,“金主。”
这一天,父女双方都接受了庞大的信息量。
二人第一次卸下马甲,坦诚相待。
除了最后出了一点点意外,导致早纪对咒术师的理解出现了亿点点偏差。
“金主金主,嗯。”
深夜,早纪把被子蒙在头上,半梦半醒间,她嘟囔着自言自语。
甚尔灌输的知识在她脑海里生根发芽。
“咒术师都是金主是小白脸最喜欢的金主爸爸”
咂巴了下嘴,早纪甜蜜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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