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烟紫色的纱幔在海水中摇曳, 如梦似幻。
在离央说出那句话时,胥沉雪面上笑意渐渐淡去,赤金双瞳中漫上不带丝毫情感的冰冷。
“本君长你万岁, 更与你母亲相识,在本君面前, 尔当执晚辈礼。”
说罢, 她将手重重按在桌案上,无形的灵力自离央身周盘旋缠绕而上,如同数条长啸的蛟龙, 要将她绞杀其中。
离央抬眸, 怒吼着的蛟龙还未能完全成形,便自尾部一寸寸凝固, 最后化作僵硬的冰柱。
下一刻, 化为冰雕的蛟龙在瞬间碎裂为成千上万的细碎冰棱, 尽数向胥沉雪落下。
一道金色的光幕在眼前展开,胥沉雪的神情有几分凝重, 万千冰棱击在光幕上, 融化后混入海水, 归于无形。
最后数道冰棱落下之时, 金色光幕也随之碎开, 胥沉雪眼中映出无数金色碎芒,心中忍不住为之暗暗松了一口气。
却也是在这一刹, 一道微小如尘的冰棱悬停在她眉心前, 胥沉雪的瞳孔微微放大, 脑中一片空白。
“这六界之中, 向来是以实力为尊。”离央看向胥沉雪, 面上带着浅淡笑意。“这是你们的道理。”
“按着你们的道理, 在本尊面前,你当唤一句,尊上。”
最后一个字落下,细小的冰棱破碎开,胥沉雪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背后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呼吸乱了几分,心中对离央忌惮愈盛。
明霄养出的这个小徒弟,真是如他一样可怕。
不愧是
“现在,鲛人皇应当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了。”
离央抬手执起桌上精巧的白玉酒壶,剔透的青碧酒液倾倒在酒樽之中,清脆如珠落玉盘。
将酒樽推向胥沉雪,她慢条斯理道“不必急,你可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
离央的语气分明很平静,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
胥沉雪垂眸看着自己手边的酒樽,眼中有深沉暗色涌动。
“你可知道,这世上许多真相,最好永远都埋藏在岁月之中。”她抬眸,幽幽说道。“让它在地下腐烂,对所有人,都好。”
“可本尊,偏偏不愿。”
胥沉雪脸上缓缓浮上无法散去的阴霾。
一缕灵力从她指尖流泻。
“一只已经死了两千多年的鲛人,即便如今你知道了所有真相,又还有什么意义”胥沉雪反问道,眼底有异芒闪动。
离央微偏了偏头,唇角微微勾起。
她说“若是没有意义,你为何到现在,也不肯提。”
“是不愿还是,不能”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大殿的地面上浮现幽蓝色阵纹,将离央禁锢其中。
阵纹旋转,水中灵气源源不断向阵中汇聚。
“这是六界之中,最好的阵师为本君镌刻下的法阵。”胥沉雪流露出奇异的温柔,“你不妨试试,能不能”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自鲛绡宫深处传来一声沉闷轰响,胥沉雪胜券在握的神情骤然巨变。她恶狠狠地看向鲛绡宫深处,身形竟是眨眼之间消失在殿中。
鲛绡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连忌惮不已的离央都顾不上。
离央的神识探出,不知看到了什么,她轻啧一声,脚腕上的红铃化为手中长剑,通体赤红的剑身流转着血色光芒,让人不可直视。
长剑刺入地面,血色力量在瞬间向四周蔓延,遍布整座大殿的阵纹在强大的力量下失了灵性,刹那间黯淡无光。
离央飞身而起,长剑化为脚腕红铃,她眨眼间出现在鲛绡宫深处。
与此同时姬扶夜浮在空中,他一身白衣都被鲜血染红,难得显出几分狼狈。好在这些血看上去可怕,却都不是他的。
这回却是失策,若非手中正好有天尧聿全身修为凝成的红珠,炸了半座鲛绡宫,怕是只能坐等尊上来救命了。
但是抬眼看着瞬间出现在自己面前怒意滔天的红尾人鱼,姬扶夜有些无奈地想,现在,他好像还是只能等尊上来救命
“你做了什么”胥沉雪看着下方被毁了大半的宫室,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她面上因为怒气生出数片鱼鳞,让绝色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妖冶。
几只追着姬扶夜出现的鲛人见此,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畏惧,齐齐向她俯身请罪“属下失职,请陛下恕罪”
胥沉雪无暇理会他们,手中出现一把长弓,周围灵气都汇聚在她手中,凝成一支锋锐无比的箭矢。
弯弓搭箭,长箭自远处直直射向姬扶夜的要害。
姬扶夜没有动。不是他不想动,而是在这支箭离弦之前,他身周气机就已经被胥沉雪锁定。以他元婴的修为,在鲛人皇面前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支箭若是落在姬扶夜身上,他唯有身死道消,神魂俱散一个下场。
便是在这一刻,姬扶夜面上仍然带着浅淡笑意。那支箭越来越近,就在将要落下之时,一只手凭空出现。
那只手看似苍白羸弱,一如姬扶夜记忆之中
也正是这样纤弱的手,轻描淡写地握住了要取姬扶夜性命的一箭,灵气凝结的箭矢在离央指尖破碎为点点星芒消散。
姬扶夜脸上的笑意微微深了些许“尊上。”
“小狐狸,看来你的运气不错。”
这鲛绡宫定然藏着什么胥沉雪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否则,她不会如此暴怒。
“多亏尊上来得及时,否则这一箭下,我定是要魂飞魄散的。”姬扶夜笑了笑,他的运气的确是不错。
胥沉雪远远看着两人,神情狰狞,暴怒道“天尧离央”
自己竟不知道,她还放了这样一只小虫子入鲛绡宫
“你们都是怎么做事的”胥沉雪拂手,身旁几名鲛人便尽数呕血,倒飞出几丈外。
鲛人女子俯身,姿态谦卑“陛下,我等也不知为何,他分明是此次海祭的祭品,谁知将他押入血阵之时,他却突然醒转,还还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血阵都毁了”
胥沉雪呼吸急促,血阵
“你们,该死”她尖啸一声,整座鲛绡宫似乎都为之震动,海水倒转,在离央和姬扶夜身周形成巨大的旋涡。
胥沉雪双手化为利爪,鳞片覆上了她大半张脸,只叫人觉得可怖,再窥不出一点之前的绝色妖娆。
鱼尾甩动,在海中如离弦之箭,她长啸着扑向离央。
这长啸之声中,离央尚不觉什么,姬扶夜却能感到双耳刺痛,脑中似要炸开一般。
原来鲛人的啸声,也是一种能要人命的武器。
离央抬指,微凉的指尖落在姬扶夜眉心,他脑中剧痛仿佛在一刹那间被尽数抚平。
姬扶夜有些怔然地看向离央,神情难得露出几分空茫。
离央却没有余暇注意他的失神,红铃化为长剑握在手中,她飞身迎上胥沉雪。鲛人的利爪在这一刻撞上剑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声响。
“你这样愤怒,倒让本尊真是有些好奇,这鲛绡宫中,究竟藏了什么秘密。”错身而过时,离央似笑非笑道。
她养的这只小狐狸,或许误打误撞,当真发现了什么胥沉雪永远也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
剑身在赤红鱼尾上留下一道伤口,鲜血混入海水之中,立时无影无迹。
胥沉雪看着自己鱼尾上深可见骨的伤痕,死死咬住牙,自第一次神魔大战后,她便再没有受过这样重的伤。
自己的确不是她的对手,胥沉雪眼神阴森可怖,不能被她发现
若是被人发现这鲛绡宫深处所藏的秘密,那么她这数千年的筹谋,便就此毁于一旦
胥沉雪吐出鲛珠,莹莹光辉照亮深海,离央与姬扶夜身周旋涡之下,现出了一面巨大宝镜。
镜面晦暗,其中幽深不可察。
“溯洄镜”姬扶夜眼神一凝,沉声道。
他遍览古书,自然也见过关于溯洄镜的记载。
溯洄镜乃是上古天地自然而生的灵宝,能堪破人心中执迷,生成幻境。无论修为如何,溯洄镜前都会被引入其中,若非破除心中迷障,难以自其中出。
“溯洄镜自第一次神魔大战后便消失在六界之中,原来竟是落在鲛人皇手中。”姬扶夜低头看着脚下的溯洄镜,不觉惊惶,心中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溯洄镜这样的上古灵物,寻常可是难得能见识到。
“不仅如此,”离央忽而开口,“溯洄镜,本是我那位素未谋面的大师兄的法器。”
姬扶夜眼中现出惊色,只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便和离央一齐卷入溯洄镜中。
胥沉雪看两人消失在溯洄镜中,心内稍定,无论何等修为,心中都难免会有执念。执念难解,入了溯洄镜后,便不是一时三刻便能走出。
她抬起手,四周惶惑不安的鲛人脖颈上齐齐出现一道血线,他们猛地睁大眼,什么也来不及说,身体便僵硬地倒在水中。
胥沉雪的神情不曾因此有丝毫波动,她俯身向下方宫殿游去,轻薄的鲜红绡纱在水中如云似雾。
四周云雾缭绕,一声清亮鹤鸣自云中传来,离央站在宫阙之前,神情冷淡。
这里是九重天上,玉朝宫外的白露台。
初来玉朝宫时,离央最喜欢的,便是躺在白露台上,看漫天星辰流转。
那是魔域永远看不见的景色。
离央没有动,身周景色忽而又是一变。
九重白玉阶上,明霄一身素白道袍,纤尘不染,一步步自上而下。
离央看到了自己。
她跪在玉阶之下,眼中满是雀跃欢喜。
“今日之后,你入我门下,为玉朝宫五弟子。”明霄停在她面前,声如玉磬。“此后谨思慎行,不可负玉朝宫之名。”
“是,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画面破碎,同样也是在这里,数十天雷加身,伤势未愈的离央跪在殿前,抬头望着神情冷淡的明霄。他们相隔不过几步之遥,却仿佛是此生都越不过的鸿沟。
离央看着这一幕,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冰冷笑意。
这便是她的执念吗
或许是吧。
她心有怨尤,不得解。
但她不需要堪破,她只要将旁人施与她的,尽数归还。
离央并指为剑,直直向前斩下,剑光向前,将一切虚妄幻境尽数斩破。
身周骤起一阵狂风,裙袂飞舞,她嘴角流下一丝血线,竟是强行破开了溯洄镜的幻象。
姬扶夜的母亲出生四方城顾家,到了年岁后嫁给了门当户对的姬家家主,夫妻琴瑟和鸣,不久便有了姬扶夜。
十八岁时,父母为姬扶夜议定了一门亲事,隔年便要迎娶新妇进门。
他如今年纪,的确是该成亲生子了,姬扶夜站在院中,不知为何,心中不知来由地升起一股怅然。
但他为何总是觉得,自己尚还有什么事要做
是什么呢
姬扶夜身着喜服,与面前凤冠霞帔的新妇拜过天地,心底仍是一片空茫。
龙凤喜烛燃烧,他挑开盖头,看见一张绝色璨然的面孔。少女眼神澄澈,天真地向他笑了起来。
“你不该这样笑。”姬扶夜像是着了魔一样,喃喃说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少女面上不由浮起困惑之色,她轻声唤了句“夫君”
姬扶夜如遭雷击。
他是谁
他是姬扶夜。
手中盖头落下,遮住了少女的容颜,那分明是一张属于离央的脸。
姬扶夜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安然坐在喜床上的少女,他是何时生了这样几乎称得上不敬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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