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扶夜是在东皇山的酒窖中找到离央的。
她倚着山石, 手中抱着一坛酒,神情木然,微垂着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苦衷
真好啊, 他们人人都有苦衷。
所以她便连恨,都是不应当的。
可是无尽深渊的炼狱之中, 她能活下来,靠的便是那一腔怨恨。
她要将旁人施与她, 尽数归还。
无尽深渊中, 红铃轻响, 万凶避让, 她是无数凶兽闻声远退的离尊。无论是姬扶夜还是旁人, 见到的都是修为深不可测的离央。
如今的离央, 实在很难让人想起,当日她堕入无尽深渊之时, 其实已经修为尽废, 还失了双目。
连离央自己,都已经很少想起那些旧事。
可是今日, 随着烈酒入喉, 被掩埋在回忆深处的过往,一幕幕再现眼前。
从崖上坠落, 眼前只余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跌落在地面。失了双目,她看不见周围情形,魔族的气息无法掩饰, 引来了数只上古凶兽。
魔族之躯, 对这些凶兽而言, 实在是大补的血食。
这无尽深渊中,多少年没有神魔体出现了。
无数只上古凶兽相互厮杀争夺,这原就是无尽深渊中的日常,灵智初开的凶兽只有进食的本能。
被视为血食无视的离央,艰难地爬起身,顺着血腥味,落到了一只已经死亡的上古凶兽身体上。
鲜血的腥臭让她几欲作呕,但她还是俯身凶兽的伤口,大口大口吞咽着涌出的血液,充溢着凶煞之气的血液流入体内,她短暂地恢复了些许灵力。
一只梼杌从她身后扑来,口中撕咬下离央的左翼,鲜血淋漓,露出白骨。
她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吼,催动那一点由凶兽鲜血转化的凶煞之力,在指尖画出法阵。
梼杌张开血盆大口,她抬手,将法阵印在凶兽要害,残破的双翅展开,反身落在梼杌身上,撕扯下它的血肉。
她就是这样在无尽深渊中,踏着无数凶兽的鲜血与尸体,活了下来。
离尊二字,是用无数场血腥搏杀堆砌而成的。
“尊上”姬扶夜终于开口,打破一室沉寂。
离央喝酒的动作一顿,她抬眸,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幽深双瞳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姬扶夜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眼神,他不觉得惧怕,反而感到从心脏处传来一阵隐秘而尖锐的疼痛。
父母不亲,兄弟相残,一朝从云端跌落,讥笑嘲讽不绝于耳。世人都爱热闹,只要这热闹与自己无关,又何妨发生在谁身上。
姬扶夜本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已经算得上一等一的倒霉鬼。
可比起在离央身上发生的,这些又算什么。
“出去。”离央冷淡道。
她现在不想见任何人。
姬扶夜犹豫一瞬,化为妖身,浑身雪白的小狐狸迈开四条小短腿,奔到离央身边,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摇摇晃晃。
离央拂手,小狐狸一个踉跄,变成一团雪球滚远。
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小狐狸哀哀地叫了一声,一双眼很是可怜地看向离央。
“装什么。”离央带着酒意道,她若是真的动手,姬扶夜便没有装可怜的机会。
姬扶夜站起身抖了抖毛,丝毫不觉得害羞。他若无其事地舔了舔毛,又向离央靠近。
有时候,脸皮就是要够厚才行。
毛茸茸的大尾巴搭上离央的手腕,姬扶夜半坐下身,神情乖巧可爱。
“姬扶夜,你当真以为,本尊不会杀你”离央握着酒坛,语气间没有丝毫起伏。
姬扶夜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属于狐狸的水润大眼看向离央。
四周很安静,酒窖内昏暗无光,一切都仿佛蒙在薄纱之下,朦胧模糊。
离央将毛色雪白的狐狸抱在怀中,又灌下一口酒,喉中灼烫,她轻笑一声“你看,我终究是什么也没有。”
“不管是有什么缘由,他们终究是选择放弃我。”
有再多的理由,那又如何。
离央这一生,每一次都在得到后失去。
她小心翼翼护珍视的东西,在他们心中,却是随时可以为了所谓更要紧的事舍弃。
她欢喜过的,让她万劫不复;她信任过的,选择背弃她;她一心崇敬的,亲手摔碎了她心中的光明。
几滴灼烫的眼泪落在皮毛上,姬扶夜不敢抬头,他忽然意识到,或许明霄所做的一切,对离央的打击,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大。
“不,算起来,你还有只狐狸。”
离央轻笑起来,语气低沉“是,你的神魂上有本尊烙印,生死只在我一念之间。”
“所以尊上不必担心我会背叛你。”姬扶夜轻声道。
他不会像他们一样。
离央没有再说什么,一口饮尽坛中烈酒,又取了另一坛打开。
姬扶夜也不打算劝,或许让她醉上一场会更好。
醉过了,醒来之后,就不必再为无关紧要的人伤神。
不知过了多久,一身酒意的离央靠在石壁上,安静地阖上双眸。
一直待在她怀中的姬扶夜动了动耳朵,四爪轻巧地落在地上,随即化为人形。
头上一对毛茸茸的耳朵动了动,姬扶夜抬手拍上去,终于将狐耳收了回去。
她这样伤神,那些曾经叫她不痛快的人,也逍遥得够久了。
所有人,都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三重天上,天宫。
数名仙君自各方乘云而来,自沉渊一统三重天后,仙界由他册封的仙君各有仙职,每月都会前来凌霄殿朝见。
九重白玉阶上,沉渊高坐其上,冕旒垂下,肃然威严。
偌大殿中,数名仙君齐齐下拜,口中道“臣等,见过天帝”
“众卿请起。”沉渊声音低沉。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阵劲风自殿外卷入,血腥气逼人扑面而来,让殿内一众仙君忍不住为之后退一步。
云雾散去,露出其后遍体鳞伤的青色麒麟。
伤口不断涌出血液,青麒麟化为人形,在沉渊面前叩拜道“求天帝为我做主”
“这不是麒麟族长吗他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麒麟族长修为深厚,寻常仙君根本不是他一合之敌,是谁能将他伤得这样重”
“前日才听说苍穹殿澹台仙君丢了性命,如今连麒麟族长也重伤至此,三重天上究竟是谁敢如此罔顾陛下定下的仙规”
麒麟族长跪在殿下,姿态异常狼狈,沉渊见此,忍不住皱了皱眉。麒麟一族虽因明霄之故向玉朝宫称臣,但却不必向沉渊低头俯首。
他若有事,理应去九重天上玉朝宫才是。
麒麟族长如何不知自己来得不合时宜,但如今九重天上,帝君已然闭关多年,玉朝宫诸般事务多由琅嬛神尊主理。
虽然她是上神,所擅长的却是治伤救人,论起争斗,是比不过征战四方过的沉渊。
沉渊还没有将心头疑问问出口,又一只白玉麒麟腾云而来,他瞳孔微缩。
“这是白玉麒麟”
“可白玉麒麟不是已经血脉断绝了么否则怎么会轮得到青麒麟来做麒麟族长”
“不对,这世上还有一只白玉麒麟,当年拜入帝君门下的玉朝宫二弟子,不正是麒麟一族的少族长,他可没有死在上一次神魔大战中。”
“可我听说,他因触怒帝君受罚,而今不知所踪,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三重天上”
“若真是他,麒麟族长不是他叔父么,我看这些伤,怎么好像就是出自他手”
风玄殷化为人形,嘴边噙着些微笑意,不紧不慢地走入大殿。
他姿态悠然,全然不像方才与人动过手的模样。
“当真是他”
“谁啊”
“什么意思他是谁”
“他便是当年明霄帝君座下的二弟子,麒麟族少族长风玄殷不,不对,他父亲已然死在了上一次神魔大战中,他如今便也不能称少族长。”
“没想到玄殷仙君竟还活着,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咱们陛下,是帝君门下三弟子,岂不是应当唤他一句师兄。”
随着风玄殷的出现,凌霄殿中陷入一片哗然,议论声不断。
抬头看着沉渊,风玄殷笑意不改“师弟,如今你做了这三重天上的天帝,便不肯认我这个师兄了”
沉渊压下眸中惊色,站起身俯首沉声“二师兄。”
风玄殷被师尊罚入朔风原虽是隐秘,但沉渊是为数不多清楚此事的人之一。师尊至今未曾下令允他离开,他是如何出了朔风原
还是说沉渊想起之前种种,难道,又是阿离
风玄殷缓缓走上前,停在麒麟族长面前,含笑道“叔父,我麒麟一族内务,何时需要外人来插手。”
麒麟族长眼中闪过恐惧,连连后退“此乃凌霄殿前,你难道还想行凶不成”
风玄殷挥手,他便被击飞在地,狼狈地滚了三圈才停下。
“住手。”沉渊皱起眉,他飞身落在风玄殷面前,恰好挡住了摔在地上的麒麟族长,语气低沉,“此乃凌霄殿前,还请师兄谨言慎行。”
“天帝是打算管一管,我麒麟族的内务”风玄殷对上他的目光,似笑非笑道。
这一次,他对沉渊的称呼已经变为天帝。
沉渊没有退让“麒麟一族与玉朝宫交好,你若是要对麒麟族长动手,总该有个理由。”
“理由”风玄殷笑了一声,“天帝不如亲自去问问我父亲和弟妹。”
沉渊眼神一凝,谁都知道,风玄殷的父亲弟妹,都死在了上一次神魔大战中。
“先麒麟族长与子女浴血鏖战魔族,不幸陨落,我等同袍都深感遗憾。”沉渊开口道,“师兄,我知你心中悲痛,但无凭无据,你不应该将怒气发泄在自己叔父身上。”
“做了天帝,架子的确是不一样了。”风玄殷戏谑道。
沉渊冷下脸“师兄,我不知道你如何会出现在这里,但你别忘了,关于你的处置,师尊还不曾下令撤除。”
风玄殷轻啧一声“那也要等到师尊出关之日再论其他。师弟,一千多年不见,你我师兄弟也是很久不曾切磋过一番,今日却是个好机会。”
他说着,手中握住一把长刀。
“风玄殷,凌霄殿不是你该放肆的地方”沉渊眼中隐现怒色,当着一众仙君的面,风玄殷如此行事,他必须维护自己身为天帝的权威。
风玄殷并不想与他废话,飞身向前,刀锋直直向沉渊落下。
凛冽的刀光照亮整座凌霄殿,同一千七百年前没有分别,刺痛了沉渊的眼。
他召出阴阳戟,兵戈相接,师兄弟二人的目光交错。
“师弟,我真是想揍你很久。”风玄殷含笑道。
自一千七百年前起,他就想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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