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烈山
元家是阳平大族, 而阳平地处北荒,属偏远之地。在元家家主元庭深晋升渡劫期后,元家便一跃成为阳平第一大族。
元府内外守卫森严, 重重阵法禁制相护,非元氏族人难入其中。
但就在今日,一道剑光自天外而来,元氏府邸外悉心布下的阵法与禁制在剑光中转瞬湮灭,惊动了整个阳平。
元府中人也纷纷抬头向剑光来处看去, 神情惶然不安。阳平之地, 有谁敢这样挑衅元氏
但因那剑光余威,在愤怒之余,元氏族人心中又忍不住升起几分不自觉的畏惧。
一团血雾落在元府门前, 化出女子身形。她一身玄衣, 黑发在风中披散, 面上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烈山雁抬头看着元府的门楣,血红瞳眸中是无法掩饰的森寒恨意。
剑光消散之际, 元家一众长老从府中深处飞身而起,手中灵力齐齐向她落下。
烈山雁身周灵气震荡, 一众元氏长老便遭灵力反噬, 踉跄着后退两步, 险险站稳了身形。
“元庭深, 你若再不出来, 我便要元氏血流成河”烈山雁没有在意这些用忌惮目光看着她的元氏族人, 望向元氏深处, 冷声道。
元家害死烈山族人的那些人已经埋骨丹熏山中, 她要杀的只剩元庭深一人, 若是可以, 烈山雁并不想殃及无辜。
她以灵力传音,元氏内外便都听清了这句话。
话音落下,身为家主的元庭深转瞬出现在府门外。
他发间已经有了霜色,夹杂在黑发之间有些刺目。四目相对,元庭深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收紧。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还会再见到烈山雁。
当年丹熏山中,烈山雁主动打破自己眉心封印,令天外雷火重燃,元庭深带去破解天外陨铁封印的族人尽数陨落,唯有他在众人护持下重伤离去。
离开前的最后回眸,因执念化为恶鬼的烈山雁冷冷看着他,双瞳血红,再不见丝毫情意。
他害死了她的族人,她恨他本是理所当然。
后来,元庭深身为家主的父亲还不曾死心,数次派人前往丹熏山中,希望能取出天外陨铁,却都无功而返。直至他受伤陨落,元庭深继承家主之位,便封存丹熏山之事,及至百年之后,元氏族内已少有人知此事。
因执念而生,烈山雁注定被困在丹熏山中,而元庭深再也没有去过丹熏山,他心中有愧,又怎么还敢去见烈山雁。
他实在是个懦夫,没有勇气去见她,更没有勇气以死谢罪。唯一能做的,是令元氏族人止步丹熏山。
元庭深不曾想到,他与烈山雁,还有再见的一天。
通体乌黑的长剑出现在烈山雁手中,剑锋直指向元庭深,她眼中是冰冷恨意。
元庭深飞身退去,他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痛色。躲过剑光,元庭深没有恋战,而是径直向城外而去。
烈山雁如今修为已是洞虚,而他更是渡劫境界,若是在城内动手,难免殃及无辜。
“长老,那女子是谁啊”少女扶起自己爷爷,奇怪道,“她气势汹汹而来,莫非与家主有什么仇”
老者失神地望着天边远去的两道身影“此女,生得真像家主当年娶的那位夫人”
“家主还曾经娶过夫人么”少女惊讶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老者叹了一声“那已经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我只记得在他们成亲后不久,这位夫人便不知所踪,前任家主严令族人不可再提此事,时日渐久,便无人记得她了。”
元氏一族派人前往丹熏山取天外陨铁一事甚为隐秘,知晓其中详细的人本就寥寥,再加上许多人都因为贪念死在了丹熏山中,而今元家一辈对当年之事全无所知也不奇怪。
“以洞虚战渡劫,这一战却是不易。”云端之上,姬扶夜看着下方灵力相撞风云突变,淡淡道。
但烈山雁主动找上元氏,总不会只为送死。
“阿雁,你赢不了我。”元庭深抬手化解了烈山雁的攻势,神情复杂。
他不想与烈山雁动手,但烈山雁却不容他躲避。
抬手击退烈山雁,元庭深握紧了手,他的确愧疚,但这样的愧疚,还不足以让他放弃自己的性命。
烈山雁没有说话,他们之间本就不必再说什么了。
天地灵气涌入体内,她手中长剑翻转,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直向元庭深落下。这一剑之威叫元庭深也为之心悸,他连忙退去,但已然晚了。
剑光穿透他的心口,震碎了元庭深的心脉,也是这时,长剑坠落在地,烈山雁的神魂也有溃散之势。
“值得么”元庭深从空中摔落,半跪在地,抬头看着她,喃喃道。
“值得。”烈山雁终于笑了,“唯有如此,我才对得起惨死的族人。”
“元庭深,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你。”
哪怕早已明白这件事,在亲耳听到烈山雁这句话时,元庭深的心还是觉出无法言说的痛苦。
烈山雁的身躯缓缓溃散,他连站起身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狼狈地趴伏着向前。元庭深抬起手,就在他将要触到烈山雁时,她的身躯彻底消散,化为一片虚幻。
“阿雁”他喃喃唤了一句,右手无力地摔落,倒在血与尘混合的地面上。
上方,离央抬手收拢烈山雁溃散的神魂,指尖微动,便送她再入轮回。
“希望下一世,她不必再遭这番苦厄。”姬扶夜叹了一声。
这一场长达数百年的爱恨纠葛,终于在今日得以落幕,纵使早知结局,姬扶夜也不免觉得沉重。
这样的故事实在很难让人展颜。
离央忽然开口道“去喝酒吧。”
姬扶夜看向她,随后笑了笑“好,去喝酒。”
人世纷扰,不如一醉。
燕国曲终
离央与姬扶夜在永安城东的酒肆里喝了个尽兴后,又打了一葫芦杏花酿,往燕王宫内去。以两人的修为,就算是守备森严的燕王宫,也任两人来去。
永安城东的杏花酿虽然酒色浑浊,味道也不甚醇厚,却是沉嫣最喜欢的酒。
谁也不会想到,坐拥燕国的女帝,生前最喜欢的,却是永安城东三个大钱便能打上一壶,贩夫走卒也能喝得起的劣酒。
新雪覆上枝头,红梅吐蕊,灼灼如血。
离央将酒葫芦放在墓碑前,碑上落了雪,模糊了沉嫣两个字。
倏忽之间,千载已过。
姬扶夜与她披肩而立,如今正值冬日,两人便很应景地披了厚重的斗篷。
细雪纷纷扬扬,姬扶夜抬手为离央拂去肩上落雪。她回眸,对上姬扶夜的眼,心中那股空茫之感便渐渐褪去。
“走吧。”离央开口道。
“去哪里”姬扶夜含笑问道。
都好。
风雪越来越大,这大约是今冬最大的一场雪。琉璃瓦上只见霜白一片,雪落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自风雪中走来。
沉渊没有想到,今年来燕国时,会在沉嫣墓前发现一个不该属于这处王宫的酒葫芦。
天帝政务繁忙,数千年间,他只来过寥寥几次,也不愿让人知晓。
沉渊捡起地上的酒葫芦,打开后,鼻尖嗅到了淡淡酒气,叫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是杏花酿
沉渊颇费了些时间才想起,当年沉嫣最爱的酒,便是杏花酿。
原来转眼已近两千载。
带了酒来这里的人是谁也不必猜,知道这杏花酿的,除了他,便只剩一人了。
沉渊想到这里,轻笑一声,神情中却有几分苍凉。他靠坐在沉嫣墓碑旁,一口一口将浊酒饮下,不曾用灵气祛除酒意。
沉渊的母亲,是赵国公主。当年燕国国力强盛,赵王便送来公主与燕王修好。但之后,赵国越发衰弱,燕王便起吞并之心。两国交战之际,赵公主窃燕国虎符,假传燕王旨意,燕国因此大败,无数将士战死疆场。
此战之后,她被燕王赐下鸩酒,年纪尚幼的沉渊也就此被父亲厌弃,只是念在他毕竟是自己血脉,才留了他一条性命。
因为这个缘故,沉渊在宫中过得很是艰难。连燕王宫内的宫女内侍,对他时有辱骂虐打,他的母亲害得那么多燕人丧命,他怎么还配做燕国公子
若非一位老宫女见他可怜,在他年幼之时常暗中分他饭食,只怕他没有机会活下来。
数年后,儿子一个个成年,燕王终于想起了自己还有沉渊这样一个儿子,便随意择了处边远封地,令他前去。
那是燕国边境,当年燕王伐赵之时,此地被征召的儿郎最多。而那一战中,得以回返故国的燕人十中无一。
若非赵公主窃符,那本该是必胜的一战。
沉渊来时,此地妇孺沉默地看着这位公子,眼中难掩敌意。只因忌惮他身后一众护卫,他们才不曾破口大骂。
得知原委之后,沉渊不曾说什么,在燕王宫孤独的十多年,他早已习惯了沉默。
他希望尽自己所能,让封地上的百姓得以富足安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补偿。
但这一切,又毁在了所谓仙君的一道法术之下。
沉渊抬头,只见周遭海水肆虐,他的子民挣扎哀嚎,而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可愿随本君修行
也是那一日,有神明自九重天而来,消弭了这场祸事。
沉渊俯身叩首,从此,他就是九重天玉朝宫明霄帝君座下三弟子。
明霄的大弟子容珏早已陨落在第一次神魔大战中,明霄座下除沉渊外,便只剩下一个风玄殷。
风流恣睢的麒麟少君与沉默内敛的沉渊,简直像是两个极端。
明霄时常闭关,教导沉渊的责任便落在了风玄殷身上,他可以说是在风玄殷的摔打下成长起来的。
后来,玉朝宫又来了穗心,她醉心剑道,沉渊与她都是寡言的性情,相处最多便是切磋之时。
再后来,明霄从归藏山上,救回了一个魔族少女,还将她收为弟子。
魔君野心勃勃,六界局势微妙,沉渊不明白明霄为何要将魔族出身的少女收为弟子。将来若战火重燃,她将如何自处,九重天又要怎么待她
何况这样修为低下的魔族,又有何处值得师尊另眼相待。
一开始,沉渊并不喜欢离央。
他更不明白,为何明霄会将九霄琴赐给离央。
明霄亲手授离央琴艺,她于此道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抚琴就像弹棉花,离央初学琴那段时日,玉朝宫众人的耳朵实在受了不小的折磨。
不过后来,她倒是坚持了下来,琴曲便也抚得有模有样,这是沉渊第一次对她改观。
或许师尊也是这样想的,对于离央的请教,他从没有不耐,沉渊回忆旧时,有些恍然。
后来穗心意外发现了离央于剑法上的天赋,禀过师尊,那之后,师尊便亲手为离央启蒙剑法。
但离央体内已经融合九霄琴,便不可能再拥有本命剑。
或许师尊也曾后悔,在不了解她天赋之前,就赐下了九霄琴。
许是因为师尊救了她,离央对师尊很是依赖,她也亲近自己,但那与面对师尊又全然不同。
从离央来后,孤冷的玉朝宫好像热闹了许多,甚至渐渐像一个家。
只是一切,都终止于魔族再向九重天宣战。
沉渊不曾想到,他的小师妹不仅是魔族,还是魔族三公主,得知此事之时,他如坠冰窟。
并非他不愿信她,但他不能赌。
沉渊不知明霄彼时已经斩下情魄,他出关后不曾解释一句便罚离央天雷加身,沉渊便以为,星落所言为真。
若非如此,师尊何以会如此对她。
几个误会串联在一起,便将离央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也是因为如此,在明霄决意要取出离央体内九霄琴时,沉渊出手拦下了要带她离开的穗心。
对上离央不可置信的眼神,沉渊知道,他将永远失去她了。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唤他一声三师兄的离央。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纵使心有愧意,也不曾动摇。
后来,当一切真相揭晓之时,他站在凌霄殿中,孑然一身。沉渊知道,之后无尽岁月中,他注定是这天下至孤至寡之人。
沉渊是在司命神魂湮灭之后,从风玄殷口中得知一切原委。若是当初师尊不曾斩下情魄,可还会有之后种种
昔日玉朝宫种种,沉渊还记得清清楚楚,数百年情谊,如何能因为离央并非琅嬛转世而就此抹消。
只是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如果了。
明霄陨落,离央高居九重天上,而他于三重天上,永生孤寂。
细雪落满他沉渊发间,他沉沉睡去,梦中,是昔日玉朝宫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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