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渴望;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和失败来打动你。
博尔赫斯
亲爱的路先生
我叫殷栀。
我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爸爸、妈妈和弟弟十分爱护我。
而我每天最期待的事情是上学,学校里有睿智博学的老师,我深受同学爱戴,午休时间我们会聚在一起,打排球和跳皮筋。
s城,傍晚。
入秋后,天气越发干燥,家家户户常备着加湿器。
殷栀本来也有一盏。
弟弟殷智宗房间里的坏了,他懒得再买,就顺走了她的加湿器。
床上的少女合着双眼,呼息灼热。
她的皮肤极白,白得宛若干净的瓷人,浓睫在眼睑投下浅影,哪怕瘦得脸颊微陷,也依然能看出她的姿容清艳,纤巧怜人。在巴掌大的小脸上,淡色的唇微微干裂,每下呼吸都像被刀尖挑开气管一样难受。
自打那天被妈妈灌下哑药后,殷栀的高烧就一直不退。
妈妈怕医生看出端倪,不敢将她送院,便让她在家中静养,给她喂退烧药,用湿毛巾擦拭身子时,一边掉眼泪一边向她道歉“对不起,智宗真的很想拿唱歌比赛的冠军,你就再帮他一次,以后有我照顾你,他拿到奖金回来我也给你买好吃的”
假的,都是假的。
殷栀被弟弟夺走了嗓音,再也无法在才艺区当歌唱主播,她也不想换上清凉衣服,做靠脸吃饭的颜值主播,便想找弟弟兑换当初会上交工资卡养她的承诺她也不用他上交工资卡,只要给她生活钱和学费就好。
而殷智宗转头就把这当成他被残疾姐姐吸血的铁证,借公关公司的手曝光在网络上,卖惨吸粉。
殷栀病得最严重的时候,网络上的言论也一直在辱骂她。
在水军娴熟的带动舆论节奏下,殷栀成了吸血蚂蟥亲戚的典型案例,网友纷纷对弟弟报以同情,更有质疑殷家爹妈是不是想要个劳动力来照顾宝贝女儿才生的二胎,可怜殷智宗还是个小男孩就背负了照顾姐姐一辈子的责任。
网友不知道,这把嗓音原该是属于她的。
从大山村里搬进城市前,殷家村都十分迷信。二十多年前,殷明光年轻时遇见过一位大师,具体的经过和细节,殷家人从来没跟殷栀说过,她一开始以为家中和其他村民一样,只是重男轻女,她又自小走不了路,没法成为父母的依靠,的确得指望弟弟养家。
后来殷智宗一次喝醉了说漏嘴。
殷栀才知道,自己越是过得不好,家里日子就越红火。
殷栀若有所失,殷家必有所得。
仿佛有一扇等价交换的门,割舍她的珍宝,就能换取金元宝。
但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是个连站起来走出房间都做不到的残废。
殷家不断试探着这条法则。
五岁那年,小殷栀获得了第一只宠物,是只嫩黄色的小土狗,湿漉漉的眼睛黑葡萄似的,她不会起名字,就叫它做宝贝。小殷栀和宝贝终日形影不离。一年后,殷建光将她的狗送给亲戚炖来补身,小殷栀哭得背过气去的翌日,母亲测出了两道杠。
同年六月,殷家迎来了真正的宝贝儿子。
殷栀饿着肚子,殷家田就大丰收。
殷栀被漠视忽略,殷家三口就处处遇贵人,交际人缘好得不可思议。
要想夺取,必先给予。
殷栀习惯了被父母刻意施舍一点甜头又夺走,她表现得越激烈痛苦,父母就越难掩喜色,察觉到这一点后,她的所有情绪开始变得很淡很淡,世界笼罩着一层厚重的膜,非自愿地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思想境界。
为了再次挑起她的情绪波动,父母可谓费煞苦心。
父母想她过穷日子保持殷家财运,即使家里借着她的奇命创业成功,过上中产的滋润生活,仍然不给她生活费,让她只能半工读兼职,偶尔开直播唱歌赚点极低的底薪。
为了更好地掌控女儿,殷建光早早地带她去地方医院做了精神鉴定,如愿拿到一张鉴定书。
在21岁前,殷栀都需要生活在监护人的管控下。
不仅不能住校,没有家属陪同的前提下也坐不了高铁和飞机。
她的双腿在小时候落下残疾,不良于行,平时出门也得坐手推轮椅。
只是没想到,弟弟殷智宗会盯上她仅有的好嗓子。
意识模糊间,殷栀淡色的唇微张。
曾经柔婉动听的嗓音,只剩下低哑的嘶声。
咔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了。
殷智宗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斜瞥了床上的姐姐一眼“还在烧啊救回来都变傻子了吧哦,差点忘了,你现在说不了话,哎。”
他眉飞色舞地描述
“可惜你没看到华夏101的决赛直播,我差点儿就c位出道了,不过成团后主唱还是我,我就是华娱乐坛的紫微星,马上要红了,不,是已经红了”
“放心吧,红了之后我会养着你的,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
“所以,现在先借我点也行吧”
都怪得冠军太开心,在酒吧撒币撒嗨了。
殷智宗的零花钱跟演出费撒了个精光,但他知道他姐有在打工,便想在她房间借点钱花花。
为了让自家一直有住大房子的运气,殷明光在买房后装修上也花费了心思,特意弄出一个非常狭小逼仄的房间间隔让殷栀住。当时装修师傅还以为这房间是用来当杂物房的,在得知是给女儿住,要将床搬进去后,露出了很震惊的表情。
他翻箱倒箧的找。
殷栀的房间一眼能望到底,实在翻不出东西来。
“妈的,你把钱藏哪里了啊”
殷智宗气恼。
要不是看这女人病得一副快死的样子,怕搞出人命,他都想直接逼问她了。
“咦”
正要放弃时,殷智宗在抽屉里摸到了暗格,登时喜上眉梢“好家伙,藏私房钱啊。”
他的指尖在暗格里确认到是纸张的质感。
这么复古,藏钞票
殷智宗使蛮力,将抽屉硬扯了出来,看清暗格里藏的东西后,大失所望
里面藏着的,不是他想要的红钞票。
而是一张张非常朴素的信纸。
“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殷智宗纳闷地拿起一张来看。
这些被主人珍爱地收藏着的信件有新有旧,旧的信纸除了微微氧化泛黄外,保存得非常好,字迹由稚气的圆滚滚体变得娟秀工整。
信件有两叠。
一叠信纸上字迹密密麻麻的,开头都是亲爱的路先生
另一叠则是枯黄色的羊皮纸,往往只有一两句话回复。
“殷栀,你在和谁通信”
殷智宗满脸不可思议。
他姐是长得挺漂亮的,但从小被霸凌到大,养成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僻性格,也没听说过她有朋友殷建光坚信做生意人缘最重要,为了保住处处遇贵人的好运,殷栀只要在学校交上朋友,他就会打电话去学校,叫老师让其他同学不要跟他女儿来往。
殷智宗挑起其中数张羊皮纸。
你的生活总是这么美好。
我很期待有一天可以亲耳听到你的歌声。
被家人爱着真好。我和我的家人感情并不和睦。
被家人爱着
这说的谁
不会是他姐姐吧
殷智宗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没想到沉默寡言的殷栀,居然对这私藏笔友虚荣心发作,编造故事。
最新的两张羊皮纸笔触凌乱了起来
栀栀,我在等候你的回信。
请问是出了什么意外吗
我在等你、等你、等你
最后一封信的结尾,充斥着大量“等你”的不同写法。
中文、日文、韩文、英文、法文、德文、意文殷智宗只看得懂中文。光是“等你”的释义,这位路先生在信羊皮纸上就写了期盼、苦等、盼望他就像是粗通中文的外国人,把有着类似意思的词语全堆上去,竭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迫切的心情要穿透纸张。
为什么突然断了通信
而殷智宗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近日殷栀病得下不来床,自然无法回信了。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扩大,恶意渐深“姐,我帮你回信好了。”
拆穿殷栀在笔友面前编造的谎话,扯下她的遮羞布,看她得知真相败露后难堪羞耻的表情,肯定很好玩。
他话音刚落,床上脸色潮红的少女眼睫轻颤。
本来就极浅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如同搁浅的小海豚。
殷智宗拿起一张粉色的信纸,在上面先起了个头
路先生,其实我一直欺骗了你。
殷智宗开了个头就卡住了。
他唔的一声,斟酌措辞要如何告诉殷栀的笔友,其实家里没人爱她,她在学校没有朋友,唱歌好听殷栀都说不出来话了谁不知道他歌坛小王子有个废物哑巴姐姐啊
他思考期间,没注意到那一叠羊皮纸,悄而无声地增加了一张。
最新的一张,上面字迹墨汁未干
你欺骗了我
第二张无声出现
没关系,我会原宥你的一切欺骗,只要你还在就好。
第三张
栀栀,我的挚友,我思念你。
三张凭空出现的羊皮纸,终于吸引了殷智宗的注意力,他低头去看,正好看到第四张羊皮纸轻轻落在抽屉里
你不是栀栀。
你是谁
“我靠”
见这异像,殷智宗惊慌地连退数步。
第四张羊皮纸上浮现大量的问句。
殷智宗呆若木鸡,双腿发软,那来历不明的力量见得不到回答,笔迹戛然而止。
羊皮纸上,不再出现新的文字了。
正当殷智宗松一口气时,手臂上传来剧痛
他被父母呵护得白皙细嫩的手臂上,伤痕顷现。
一笔一画,在手臂上撕裂开你是谁的三个字,还记得带标点符号。
殷智宗痛得倒在地上,浑身哆嗦,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在一些宗教里,无端出现的不明伤痕和无缘由的出血被归类为唤作“圣痕”的超自然现象。也有学者认为,当人的精神意志到达巅峰,可以控制圣痕在自己身上浮现和消失。
一个个疑问句在他的身上绽开。
在再无完好皮肤可供这神秘力量书写时,它和绝大部份人类作出了同样的选择,那就是给这张纸翻个面。
原本晕死过去的殷智宗一个激灵。
他抬手往嘴巴里抠,果然在内脸颊肉里摸到了新的伤痕。
要是在内脏上书写,他真的会死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殷智宗智商上线,尖叫“殷栀在这里就在床上”
接着,他大口大口地喘起了气。
殷智宗赌对了。
没有新的伤痕增加,只是旁边的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一个人。
也不太确定是人。
鞋踩在地砖上,发出轻响。
房间温度在刹那间降了下来,空气却变得湿润起来,阴风如水般漫上来,没过他的头顶,使他呼吸困难。
殷智宗惊恐地抬起头,与来者对视。
好像真是个人。
有眼睛、鼻子和嘴巴,也有头发,但无论他如何动脑,亦无法在脑海中组建出一张人脸,记不住它的长相。殷智宗的头皮发麻,只觉眼前人的面容邪恶极了。
“如果不想陷入疯狂,我劝你移开目光。”
友善地提醒后,它走到床边,抬手按在殷栀的额头上。
冷汗涔涔,眼睫被汗珠打湿。
她的脸很小,两颊和眼角的泛红将她衬得格外纤弱可怜。
“你一直不回信,我只好来找你。”
冰凉的大手驱走炙热,殷栀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了一张英俊得邪性的脸孔。它的轮廓刻画得深邃,带着古典贵族的疏离和傲慢感。
深紫瞳孔处,又晕开淡金色光边。
和无法看清它外貌的弟弟截然相反。
殷栀在见到它的第一刻,就被它赐予了记住自己容貌的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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