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珩在她扑过来的时候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但他没想到,这位赵小姐竟然如此豁得开脸。
她以为,只要她放低姿态, 他就愿意收吗
未免想太多。
陆珩慢悠悠开口“赵小姐, 你乃侍郎之女,千金之躯,岂能做一些伺候人的事在下愧不敢当,赵小姐请起吧。”
赵三小姐心里重重一落, 他拒绝了。莫非父亲的案子已经严重到连陆珩都不敢沾染还是说, 他是欲擒故纵, 故意打压她
赵三小姐横了心,再次奋力一搏。她拽住陆珩的衣摆角, 仰着头,央求地看着他“我知道我乃罪臣之女, 配不上陆大人。小女有自知之明,绝不奢求任何名分, 也不会给日后的陆夫人添麻烦。若陆大人身边不缺伺候的人, 我愿意为奴为婢,在大人身边做一个烧火丫头也使得。”
陆珩笑了, 不慌不忙往后撤了一步。赵三小姐感受到细腻的云锦衣料从她手中滑落, 心脏狠狠抽了一下。他的速度并不快, 但赵三小姐再也没有勇气, 伸手抓住那片云了。
短短片刻, 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这里。文弱美丽的落难小姐和一力把她的父亲拉下深渊的锦衣卫,素来是议论热点。以往抄家时, 也有不少罪臣小姐、妾室直接被锦衣卫收走的例子, 而以陆珩的身份, 他甚至都不需要活动关系,只要他稍微表露出些意思,来登记人头的太监直接就帮他把人从名册上抹了。
上头要办的是官员,女眷发配名单上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没人追究。其他人多半觉得陆珩要收了,走路时刻意避开这一带。一旦陆珩点头,这位就是陆大人的家眷了,罪臣之女和陆大人的女人,差别宛如天壤。
但是,他们还真错估了陆珩。皇帝亲手将清算赵淮的任务交到他手里,眼看即将成功,若是他在这种关头收了赵淮的女儿,皇帝确实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责难他,但对他的评价势必会下跌。皇帝的信任何其重要,这些女人哪来的自信,敢和他的仕途比
别说赵三小姐只是碧玉之姿,就算长成天仙,也不能嫌害他的前途。
自然,这种话说出来太冷血了,陆珩低头对赵三小姐笑了笑,说“赵小姐饱读诗书,哪里能做烧火丫头多谢赵小姐抬爱,但家里妹妹正在养病,需要静养,不方便增添婢女。赵小姐的心意,在下只能辜负了。”
陆珩说完,转身便走了,步伐没有丝毫留恋。后面执勤的锦衣卫发现指挥使竟然抛下那位千娇百媚、梨花带雨的赵小姐走了,一时都非常吃惊。
果然传言说的没错,指挥使真的不喜欢女人吧。
陆珩没理会赵府里暗流涌动,他的差事已经完成了,后面这些人如何处置,会经历什么命运,都和他没关系了。至于那些无聊的猜想,陆珩理都懒得理。
只有野兽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情爱于他不过茶余饭后的调剂。美人再美,还比得过权势滔天,大权在握
陆珩心里轻轻嗤笑了一声。因为赵三小姐,他不免想起另一个女子来。他忍不住猜想,如果今日的人换成王言卿,她会怎么做
如果是王言卿那张脸楚楚可怜地求他,或许陆珩犹豫的时间会长一点。但是,他终究不会心软,王言卿也不会用自己的身体做价码恳求男人。
她会想办法改变,至少减轻赵淮的罪名。赵淮只是一块探路石,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哪里值得皇帝和锦衣卫大动干戈呢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往上攀咬。
赵淮妻女拿出来的证据足够有说服力,学生的家眷,总不会陷害老师吧若她真能拿出东西,皇帝说不定会网开一面,饶赵淮一条命。以后无法做官,至少能回乡安度晚年。
可惜了,王言卿没有生在赵家,赵家,也不会有这番造化了。
陆珩悠悠叹了一声,举步,迈出赵府门槛。从此往后,礼部侍郎赵淮,在京城中便成为历史了。
陆珩去南镇抚司换了朝服,骑马去午门候朝。早朝是件体力活,往往寅时就要在宫门外等,在寒风中站一个时辰,等到卯时敲鼓后,文武百官列队去奉天门上朝。年轻人都吃不消,别说年迈体衰的老臣,所以皇帝为了表示对近臣的体恤,在端门内建立了专门的朝房,供候朝待漏的臣子在此取暖、休息。
锦衣卫有专属的直房,陆珩下马后直接去了右阙门。直房里其他锦衣卫已经在了,看到陆珩,纷纷站起来行礼“陆大人。”
昨夜的动静那么大,全城人都知道陆珩又办了大案。就是不知,这回是哪几户人家栽在陆珩手里。
直房内按照品级落座,官职高的人座位舒适宽敞,其他人只能排在后面,还有些人排不到位置,只能站着。站着都还算好的,他们好歹有一个屋檐可以遮风避雨,外面那些官位低微、说不上话的臣子,只能站在寒风里等候。如今已至岁末,在凌晨的冷风里站一个时辰,可不算轻松事。
陆珩坐下喝茶,一盏茶见底,直房门从外面推开,陈寅来了。陆珩放下茶盏,站起来给陈寅行礼“陈都指挥使。”
陈寅瞧见陆珩,脸上的寒气更重了。他淡淡扫了眼陆珩身上的衣服,说“听说昨日,赵淮招了”
陆珩垂着眼睛微笑“陈都指挥使消息果然灵通。圣上天威浩荡,赵淮招认,自是理所应当。”
陈寅定定看了陆珩一眼,陆珩维持着笑意,纹丝不动。陈寅被陆珩喂了个软钉子,虽然生气,却也不能再问了。
皇帝都不知道的事,陈寅却要抢先,岂不是嫌自己命长
陈寅冷着脸落座,陆珩不紧不慢,坐在陈寅下手,继续喝自己的茶。时间滴滴答答过去,很快,上朝的时辰到了,直房内的臣子陆续往午门走。陈寅不想再看陆珩那张脸,连句场面话都懒得说,猛地起身,用力推门走了。
等陈寅出去后,陆珩才终于放下那盏他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慢悠悠起身。他出门后,正好撞到翰林直房的人。几个大学士正你谦我让,看到他出来,都停了停。
陆珩主动给几位阁老问好“杨首辅,张次辅,诸位阁老。”
杨应宁看到陆珩,脸上的笑淡了淡,依然从容不迫地开口“陆指挥佥事。前段时间怎么没见你上朝”
陆珩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我向皇上告了假,去保定府查案,前两天刚回来。劳烦杨首辅记挂了。”
杨应宁当然不是记挂陆珩,他巴不得陆珩不要回来呢,怎么会惦念他杨应宁担心的是陆珩在保定府耍了什么花招,要不然赵淮明明都交待好了,为什么会突然反口
杨应宁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年纪足以做他孙子的年轻人。是他小瞧了陆珩,他以为将京城安排好就万无一失,没想到,陆珩竟然跑到保定破局。虽然杨应宁至今也不知道,陆珩在保定府看似正常查案的行程底下,到底又安排了什么。
陆珩对杨应宁伸手,一副尊老爱幼、谦逊守礼的晚辈模样,道“首辅,该上朝了,请。”
杨应宁无论年纪上还是资历上都足以做陆珩的长辈,他也不客气,甩了下袖子,负手从陆珩面前经过。张敬恭跟在后面,陆珩看到张敬恭,眼中笑意加深,依然温和有礼道“见过张次辅,次辅大人请先。”
张敬恭意味不明地盯了陆珩一眼,敛袖走了。陆珩把这几位阁老一一送走后,才慢条斯理收回手,朝午门走去。
御道两侧已经站满了官员,深紫、朱红、靛蓝各色官服混迹在一起,像一幅打翻了的大染盘。随着陆珩一步步走过,两旁窃窃私语的官员俱是一停,随即垂手避让,无声分出一条道来。
文官在左,武官在右,勋戚这一班位次又稍前于武官。陆珩在自己的位置站好后,稍微抬眼,便留意到不远处傅霆州正阴沉沉盯着他,看目光恨不得将陆珩碎尸万段。陆珩想到此刻还在他家里沉睡的卿卿,专门迎上傅霆州的视线,对他挑眉笑了笑。
傅霆州看到陆珩张扬中带着挑衅的笑容,拳头攥紧,要不是此刻还在上朝,他都想过去朝那张脸上揍一拳了。
然而傅霆州越生气,陆珩就越愉悦。他一夜没睡,但丝毫不见疲色,反而神采奕奕,眼角眉梢是压抑不住的飞扬。
五凤楼上传来鼓声,百官按照次序,依次步入掖门。众人停在金水桥之南,现在没有人敢动了,傅霆州也不再盯着陆珩。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端正仪态,等候圣驾。
前方传来鞭鸣,文武官员分别过桥,位列东西两班。他们又等了一会,钟鼓司奏乐,皇帝到达奉天门,落座御座。再次鸣鞭后,鸿胪寺长长的唱喏声响起“入班。”
陆珩随着众人走入御道,对上方掩映在重重伞盖、团扇之下的明黄色人影行拜叩之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后,早朝才算真正开始。鸿胪寺照例禀报谢恩的官员,皇帝懒得一一觐见,打发官员自行去午门外行礼。随即边关奏报,如今到了年末,需要提防边患,通政司念了边关奏本,皇帝如往常一般警醒了一通后,便到了早朝最紧要的部分。
朝参官奏事。这才是上朝真正的重头戏。
今日奏事格外压抑,吏部在奏朝贺的事,众臣虽然听着,但目光不断朝陆珩的方向游移。等吏部官员奏罢,陆珩出列,说道“臣有事启奏。”
没有人左顾右盼,但全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陆珩身上。上首,传来太监长长的唱喏声“传。”
陆珩上前,行礼说道“礼部侍郎赵淮招认,曾为一己私利,收受张永、萧敬贿赂。臣昨夜已在赵淮家中搜出黄金五千两,银票一万两,地契及田庄共两千五百亩。”
陆珩说完后,风声似乎静了静。随即,上方传来皇帝的声音“此事可当真”
陆珩将袖中的折子呈上,说“这是臣整理出的赵淮贪污名册,请圣上过目。”
太监从御台上跑下来,从陆珩手里接过奏折,双手送到上面。皇帝接过,看了一会,合上时脸上已然带了怒色“赵淮身为三品大员,竟敢贪污枉法,勾结太监,侵占耕田,这是完全不将祖宗的规矩看在眼里啊。”
洪武皇帝这辈子最恨当官的,对地主、贪官、太监深恶痛绝,明令太监不得参政。赵淮家里搜出来东西对于在朝官员来说,当然不能说少,但也没有多到让人意外,可是皇帝一开口就将赵淮的罪名定了,条条正中洪武皇帝的忌讳。
台下官员肃然,他们都明白,皇帝把调子定这么高,这是要发作大的了。短暂的寂静后,文官班中传来一声咳嗽,张敬恭出列,拱手说“皇上,赵淮任礼部侍郎,既不主事也不掌权,怎么敢勾结内宦呢臣怀疑,赵淮之所为,皆是有人指使。”
一语激起千层浪,有张敬恭开头后,其他文官也次第开炮,硝烟味马上浓郁起来。但这些和陆珩没什么关系了,他慢慢走回自己的位置,肃容垂手,脸上毕恭毕敬,心里已经走起神来。
他很明白自己的作用。他是一柄刀,负责为皇帝排忧解难,在皇帝需要罪名的时候把罪名抛出来。至于罪名如何定,有谁获罪,那就是张敬恭的事情了。
陆珩漫不经心听完后半场骂仗。这群文官是真的能骂,站在寒风中唾沫横飞骂半个时辰,竟然都不觉得口渴。终于,皇帝的忍耐也到达极限,他沉下脸,正骂得忘乎所以的言官见状赶紧收声,退回队列。内侍上前,唱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无人应话,早朝终于能告一段落,鸿胪寺官员唱“奏事毕”,清脆的鸣鞭声传来,皇帝起驾回宫。等圣驾走后,文武百官才悄悄松一口气,陆续往外走去。
庞大的队列散开,逐渐成为三三两两的小团体。陆珩转身才走了两步,就被背后一个声音叫住“陆大人。”
陆珩回头,看到傅霆州阴沉着脸朝他走来。陆珩嘴角淡淡勾起笑,问“镇远侯有什么事情吗”
傅霆州停到陆珩身前,连面子情都懒得做,直接问“陆大人没什么话对我说吗”
陆珩含笑反问“镇远侯想听什么”
还装傻,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问“月初家妹在西郊受袭失踪,至今已十六天,下落不明,音讯全无。陆大人手眼通天,不知道陆大人是否有家妹的消息”
他终于舍得挑明了。陆珩心中嗤笑一声,无辜而无畏地迎上傅霆州的视线“傅老侯爷共有一嫡三庶四位孙女,前段时间傅家小姐出门置物,似乎都在。我实在不知,镇远侯指的是哪位妹妹。”
傅霆州忍无可忍,沉着脸呵道“陆珩”
现在还在宫里,周围全是散朝的官员,傅霆州厉声叫陆珩的名字,立刻引来许多注目。陆珩笑容不变,顶着众多打量的视线,从容看着傅霆州“镇远侯,这是宫里,我奉劝你注意点。”
傅霆州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他不能自乱阵脚,卿卿还等着他去救。傅霆州勉强冷静下来,说“陆大人不必和我装糊涂,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我心里都有数。陆大人按兵不动这么久,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难为陆大人耐心好,陆大人有什么条件,直接说吧。”
这些话其实不应当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而且这是皇宫,处处都是皇帝的眼睛,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但傅霆州却不,偏要在这种地方和陆珩摊牌。陆珩刚办完一个大案,正值风口浪尖的时候,傅霆州和陆珩的动静必然会惊扰其他人,就算大家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对话,回去后也免不了打听,陆珩总不能再装死下去了。傅霆州要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逼陆珩交人。
十六天了,傅霆州坐立不安,几乎连一刻钟都没法忍了。他违背武定侯的告诫,公开和陆珩叫板。他已无力去算计得失,只要卿卿能回来,条件任陆珩开。
傅霆州痛恨陆珩,但更恨月初的自己。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他一定把那个罔顾卿卿意愿、逼卿卿出门上香的自己痛揍一顿。他为什么坐视侯府的人怠慢卿卿,为什么鬼迷心窍同意了母亲的话,为什么忘记了卿卿的生辰如果那天他没有出城上香,而是陪卿卿过生日,那现在什么都不会发生,卿卿还留在他身边,陪他一起准备过年。
交迭的军权,不断扩大的大礼议,首辅和次辅日渐激烈的斗争风波一阵比一阵凶险,傅霆州为了维持镇远侯府的平衡,这段时间可谓心力交瘁。可是等回府后,放眼望去,偌大的侯府竟没一个人能听他倾诉。如果卿卿还在
可是,她不在了。这一切,全是拜陆珩所赐。
傅霆州这些日子过得心惊胆战,每一天他都提醒自己小心陆珩,但是直到入夜,陆珩竟毫无动作。傅霆州心里升起巨大的失望,他才知道,原来他竟是期待陆珩要挟的。
如今傅霆州只求卿卿能活着回来。哪怕陆珩狮子大开口,他也认了。
傅霆州每日都活在煎熬中,而陆珩呢,竟然过得春风得意、青云直上。两厢对比,实在让人恨得牙痒。
傅霆州以为陆珩这么利欲熏心的人,听到他退步后,怎么都该表态了。这里不是谈话的场所,只要陆珩稍微表露些意思,他们可以私下再谈。但傅霆州却看到陆珩笑容淡了淡,眼中飞快划过一道锋芒。
傅霆州意外,他都以为自己看错了。陆珩无论在哪里都端着假惺惺的笑,傅霆州恶心极了,但是,他刚才竟然在陆珩脸上看到了不悦
傅霆州震惊,这还是陆珩吗然而陆珩的表情波动只在瞬息,他很快就恢复如常,温声笑道“镇远侯思妹心切,我十分动容。但是,傅家四位小姐俱在,我实在不知镇远侯在说什么。”
傅霆州冷冷看着这个戏精,都到这种时候了,还装。傅霆州轻嗤一声,说“是我养妹。”
“哦,镇远侯府竟然还有一位养女。”陆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镇远侯放心,我会让手下人留意的。如果有傅小姐的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遣人提醒镇远侯。”
陆珩心想,他说的是傅小姐,可没说是王言卿。他可真是个诚实善良的好人,连假话都不说。
这个发展和傅霆州的构想大相径庭,他还要再说,旁边传来一声咳嗽。傅霆州和陆珩回头,见一个红衣太监站在不远处,虚虚打了个千,说道“陆大人,圣上有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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