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 陆珩戳破傅霆州的侥幸心理,告诉他王言卿可能自己走了。傅霆州不愿信也不想信,然而, 他知道,陆珩说的在理。
他一晚没睡,站在他和卿卿长大的屋子里,麻木地想着她离开他了。她舍弃了他们十年的情谊, 不告而别,只因为他动了娶其他女人的念头。她连一句争吵都没有,转身就走。
如此狠心, 如此决绝。
他痛苦了一夜,但是第二日天一亮, 他便派了人出京,寻找王言卿。
她可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隐居, 也可能回家乡大同府。傅霆州着重搜查大同,她狠得下心放弃他们十年感情,傅霆州却不允。当初是她主动来到他身边的,这是傅霆州二十年来,收到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 她凭什么说走就走
在边关寻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去大同府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 傅霆州却先行一步在京城, 看到了言笑晏晏的卿卿。
傅霆州愣怔当场,世界一切都从他身边远去, 他的眼睛里只有街对岸那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白绫红裙, 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 盈盈立于灯下,宛如洛神姮娥。她比原来清减了些,脸上笑容却变多了,眼神温柔明亮,从容不迫,远比在镇远侯府时放松得多。
她离开傅家后,竟然活的更开心了傅霆州被这个认知狠狠刺痛,是他的错,他不该对侯府的风言风语视而不见,不该怕麻烦便放任陈氏阴阳怪气,不该理所应当享受着卿卿的忍让。只要卿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整顿侯府,加倍对她好。
傅霆州想要上前和王言卿解释,可是这时街上走来一伙舞龙的人,扎着红色绸带的青壮男子们舞动着两条长龙,飞腾跳跃,翻江倒海,配合着激越的锣鼓声,霎间压过了街上其他声音。傅霆州被舞龙拦住,他想要换另一个方向,但舞龙引来了许多观众,百姓们围着队伍不断叫好,堵住了整条路。
洪晚情挤过人群,不顾礼数拽住傅霆州的衣袖,说“镇远侯,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好害怕。”
洪晚情毕竟是永平侯府的小姐,傅霆州不能抛开她自己离开,只能暂且退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等舞龙队伍走开后,傅霆州立刻往街对面走去,然而,方才那个位置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远处舞龙的锣鼓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十里长灯,人潮汹涌,傅霆州站在逆流中,一瞬间生出恍惚。刚才是真的吗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洪晚情有些不安,她来回看着人群,说“镇远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吧。”
傅霆州指着脚下的位置,问洪晚情“刚才,你看到这里的人了吗”
洪晚情飞快咬了咬下唇,最后露出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问“什么人刚才不是只有舞龙吗”
傅霆州眉头皱得更紧,莫非,真的是他幻觉
洪晚情悄悄觑着傅霆州,无声垂下眼眸。她其实看到了。大觉寺一行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洪晚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傅霆州的养妹,据传失踪了的王言卿。
洪晚情第一反应是失望,那么高的山崖,她摔下去竟然没死,第二反应,才是紧张。
傅霆州一晚上都心神不属,看到王言卿时,刹那脸色大变,精神振奋,眼睛里迸发出的亮光都能灼伤人。洪晚情早就知道王言卿会是她的劲敌,但现在她意识到,王言卿在傅霆州心中的位置,可能远比她想象的重要得多。
可是,王言卿身边都有其他男人了,还回来做什么呢当时傅霆州一心盯着王言卿,没注意周围,洪晚情却看到了王言卿身后的男子。洪晚情心中不无责备地想,王言卿长了一张清冷美貌的脸,偏偏却生了副窈窕风流的身段,样样都戳在男人的命门上。她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男人喜欢,何必非要和洪晚情抢
就这样永远消失,不好吗
所以,洪晚情说了谎。她见傅霆州犹豫,赶紧道“镇远侯,今日人多,你可能认错人了吧我们走这么远,母亲和老夫人该等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洪晚情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地,生怕王言卿再回来。然而傅霆州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我从没见过那身衣服,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一定是她,原来她就在京城。”
傅霆州恍然大悟,他先入为主,反而犯了灯下黑的错。他以为王言卿会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家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还回大同府做什么她在京城住了十年,居住时间已经超过她的家乡,她留在京城,才是顺理成章。
或者,她故意离开侯府,却不离开北京,就是为了和他置气,实际上并不想真的分开她今日盛装打扮出现在他身边,定是在提醒他。
这么一想,傅霆州越发着急,几乎一刻都不能等了。卿卿一定还在周围,他要赶快找到她,将她哄回来。今日是永平侯府和陈氏做局,他无法推脱,卿卿看到他和洪晚情走在一起,该不会误会吧
傅霆州立即就要去找人,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表现,心里咯噔一声。她不顾矜持拉住傅霆州的衣袖,泫然欲泣道“镇远侯,你在说什么这里全是平民百姓,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傅霆州眼睛飞快从人群上方掠过,说“洪小姐,我的养妹很可能就在附近,我要赶紧找到她。你稍等片刻,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行。”洪晚情矢口否决,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转而换上了害怕的表情,道,“万一这些人中有刺客该怎么办镇远侯,我怕。”
洪晚情拉着他的衣袖,无论怎么说都不松手,傅霆州也不能把她的手拽开。傅霆州再一次扫过四周,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背影。他知道再耽误下去浪费的时间更多,只能强压住急切,说“好,我先送你回去。”
王言卿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竟然看到了傅霆州。
傅霆州死死盯着她,仿佛面前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脸上的意外和惊喜自然而然,不似作伪。
王言卿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心悸,身体本能仿佛在呼唤什么。他看着她为什么会露出惊喜和哀恸他们之间只存在他单方面的死缠烂打,她都厌恶到直呼其为贼,他们两人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一队舞龙从面前经过,挡住了王言卿的视线,很快看不到对面了。王言卿思绪混乱,后脑仿佛也抽痛起来。只一瞬,陆珩就扶住她的肩膀,轻缓但坚决地将她的身体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卿卿,怎么了”
王言卿皱着眉,吃痛地揉额头“我头疼,感觉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她遮着眼睛,没看到陆珩的眼瞳一瞬间阴沉。很快陆珩又笑起来,将她环到自己身前,带着她往前走去“可能是环境太吵了吧。都怪二哥疏忽,忘了你还在养病,我们换一个清净的地方。”
陆珩的手放在王言卿肩膀上,半是拥抱半是强迫地带她离开。王言卿还在用手背敲头,陆珩眼中划过一丝暗芒,含笑握住她的手,说“好了,卿卿,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既然被你忘了,说明根本不重要,你再伤害自己,二哥可要生气了。”
王言卿手被陆珩包住,便是想抽也抽不出来。她暗暗叹了一声,放弃再想,靠在陆珩臂膀中,还没留神就被他带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陆珩发现他今天真是流年不利,他难得想制造些真实回忆,结果先在摊子上摇出来一个非常不利的签语,紧接着又遇到了傅霆州,现在王言卿还露出恢复记忆的征兆。陆珩默默磨牙,早知如此,他今日便不出门了。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陆珩想了一会,发现傅霆州简直是送上门的替罪羊。看傅霆州的表情,他查出王言卿在陆珩身边只是时间问题了,陆珩大可利用这段时间,给王言卿灌输对傅霆州的敌意,这支签就是绝佳的切入点。
陆珩思定,不慌不忙开口道“卿卿,今日那支签,你怎么看”
王言卿倒不在意,说道“一个消遣罢了。签语都模糊不明,求签者心里惦记什么,就会认为这支签在隐喻什么。至于签语如何解,全看自己心里怎么想罢了。”
她如此通透洒脱,丝毫没有女眷求神拜佛时的怯弱,倒让陆珩棘手了。他顿了顿,慢慢说“也许,或可一信。”
王言卿回头,十分意外地看着他“二哥”
陆珩竟然是个相信鬼神的人明显不是吧。
陆珩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防备些总不是坏事。”
王言卿的眼神越发奇怪了“可是,你刚刚才说,这支签不准。”
陆珩心想那不是还没遇到傅霆州么。他心虚,看到“莫要轻信眼前人”,立即代了自己进去。
现在,他找到一个堪称完美的替罪羊。陆珩心想他替傅霆州背了那么多黑锅,反过来让傅霆州背一次,不算过分吧他心里想着,便信誓旦旦道“我当时见这个签有谶语的意味,颇不吉利,我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说不准。谁想转瞬便遇到了傅霆州,这倒让我觉得,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王言卿默然望着他,陆珩也平静回视,目光坦荡敞亮极了。王言卿心想二哥可真是按需求签,佛祖都算不准他的心意。
王言卿后退一步,乖乖接受了陆珩的新解释。她斟酌着语句,试探地说“二哥,善思善谋是好事,但我觉得,有时候你太多疑了。”
陆珩唇角噙笑,像没听清般反问“嗯”
王言卿抬头飞快看陆珩,他依然还带着笑,眼中晶莹水润,但眼周平整,没有任何隆起、纹路,明显不是真笑。
王言卿有些忐忑“二哥,你不是生气了吧”
“没有。”陆珩确实不太高兴,没有男人听到这种话后还能开心地笑出来,但说他生气却不至于。
他知道他多疑多虑,已经到了折磨自己的程度。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多想,明日掉的就是他的脑袋。
陆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思深,多猜疑,但没人敢和他说,连陆松和范氏都避而不谈。陆珩看着平步青云,无所不能,甚至能跟皇帝称兄道弟。其实他和皇帝一样,都没有朋友。
皇帝好歹还有蒋太后,而陆珩,和家里人的关系却非常平平。陆家的职位跳过长子落到他身上,他和兄长的关系不可能好,母亲范氏虽然倚重他,但也怕他。
亲人尚且如此,其他丫鬟、奴仆、属下,见了他就噤若寒蝉,怎么敢和他说这种话这是陆珩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太多疑了”。
不是用嘲讽、奚落的口吻,而是真真切切在担心。仅凭这一点,陆珩就不可能对王言卿生气。
陆珩否定的很快,王言卿迅速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他是真的不生气。王言卿无形松了口气,道“二哥,我并不是指责你,但是你这样会活得很累。”
“我知道。”陆珩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他低眸淡淡瞥了王言卿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能改正观察身边人表情的习惯,我就什么时候不再多疑。”
这话把王言卿说得哑口无言。靠表情就能推测出对方真实想法,在办案时似乎很厉害,但放在生活中,一点都不讨喜。
谁喜欢被人窥探内心呢灵犀灵鸾虽然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但完全不在王言卿身边说话,陆府其他人也是,见了王言卿就低头,一言不发。有时候众人说得欢快,王言卿一过去,她们就集体噤声。
唯有陆珩这种心理强大、不怕被人揣摩的人,才能和王言卿自在谈笑。王言卿也觉得无奈,可是,她没有办法放下分析别人表情的本能,普通女子也不愿意靠近一个能看穿自己内心的人,这就成了一个无解的局。
两人都安静下来。陆珩觉得过节的气氛已经打散,再逛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正打算说回家,没想到旁边酒楼走出来一行人,正好和陆珩、王言卿迎面碰上。
为首的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大腹便便,面容虚浮,走路都需要人搀着。他看到陆珩,眼睛瞪大,脸上划过意外、妒忌、畏惧、厌恶等复杂情绪,最后变成千篇一律的笑,拱手道“陆大人,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陆大人又立奇功,等恢复上朝后,就要正式升为三品指挥使了吧”
他嘴上说着奉承的话,眼睛却滴溜溜看向王言卿,上下扫视,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陆珩淡淡笑着,另一只手却伸开,旗帜鲜明地将王言卿护到自己身后“昌国公,久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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