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逢

小说:锦衣杀 作者:九月流火
    三月初二, 一整天都是灰蒙蒙的,傍晚时分,窗外落了雨。雨势不大, 淅淅沥沥敲打在屋檐上, 宛如丝乐。

    因为下雨,天色早早就暗下来,光线昏沉朦胧。陆珩解开披风, 衣角滑落一连串水痕,落珠一样砸在地上。王言卿站在一边, 亲手拿来毛巾,问“二哥,我遣了人去给你送伞, 没送到吗”

    天上刚飘雨时, 王言卿就派人往南镇抚司送雨具,生怕陆珩回来时淋雨。然而没想到,陆珩还是带着一身雨水回家。

    陆珩当然收到了,事实上, 他就是看到了那柄伞, 才萌生了提前回府的念头。

    锦衣卫的差事大多隐秘而危险,栉风沐雨是常事,他们没有不能淋雨这种娇贵毛病。而且,就外面飘丝这种下法,在陆珩的观念里, 根本不算下雨。

    但依然有人给他送来了伞具。南镇抚司自然认得长官的下人, 东西没有耽搁就呈到陆珩面前。那时候陆珩正从诏狱里回来, 鼻尖血腥味都没有散去, 他和属下交代怎么上刑, 一个校尉跑过来,说陆府送来了伞,问陆珩要放到哪里。

    陆珩怔了一下,随便指了个角落。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之后陆珩继续说刑讯的事,其他锦衣卫也没放在心上。但是出去时,每个人都不免往屋角瞥了一眼。

    那里放着一柄天青色的伞,伞缘仔细收着,整整齐齐立在墙角,竟有几分亭亭玉立的意思。锦衣卫们都觉得很稀奇,指挥使竟然也有这么柔情的时候。传闻陆府里多了位女主子,他们原本以为是捉风捕影,现在看来,应当是真的了。

    以小见大,从这柄伞不难看出,这位女主子应当是个温柔雅致的性子。看不出来,指挥使居然喜欢这种类型的。

    这实在是一桩小事,属下陆续退出,大殿里又恢复安静。但是这次,桌上永远处理不完的卷宗突然失去了吸引力,陆珩莫名想回去了。

    他是南镇抚司长官,他要离开无人敢说什么,何况本就快到散衙时分,这个时间点走合情合理。只不过以往陆珩总会在南镇抚司待到入夜,众人见惯了陆珩昼夜断狱,突然正常下衙一次,竟显得格外突出。

    陆珩离开是因为王言卿送来的伞,然而他回程时却没有使用。撑伞就不能骑马了,锦衣卫的披风是特制的,上面涂了桐油,雨雪不侵,陆珩实在不想为了这洗脸都嫌不痛快的雨势,耽误自己回家的时间。

    他更想早点见到她。

    这些话陆珩没有对王言卿说,淡淡道“送到了。但雨势不大,没必要麻烦。”

    王言卿踮脚,小心用巾帕擦拭他脖子上的水迹“这雨下不久,就算懒得撑伞,再等等就好了,何苦非要赶着雨回来”

    她嘴上说着埋怨的话,手上的动作却轻柔又细腻。陆珩感觉到脖颈上若有若无的触碰,心想难怪洞房花烛能和金榜题名齐平,家里有这样一个人等着他,他如何能等雨停

    陆珩总不能说是为了她,含糊道“有些事明日才能办,再等着也无用,我就先回来了。”

    王言卿哦了一声,也没怀疑,手中的巾帕沿着水珠,逐渐碰到陆珩喉结上。陆珩今日穿着石青色官服,衣服上沾染了雨水,颜色越发深沉,衬得他脖颈修长白皙,在衣领中莹莹发光一般。那块形状鲜明、线条纤薄的突起微微动了一下,最后没有躲,任由王言卿的呼吸扑在他身前,替他擦拭脖颈上的水痕。

    他非常配合,巾帕很快带了细微的潮意。王言卿将用过的帕子递给后方丫鬟,又换了块新的棉布,替他擦拭手指上的水。陆珩从雨中赶回来,手指冰凉,皮肤显得尤其白。王言卿用干燥的棉布包住他的手,那双手由她施为,修长的指节静静搭在白布中,好看得不可思议。

    王言卿微一晃神,手指就擦完了。王言卿将帕子交给后面的丫鬟,湿衣服和棉帕自然有丫鬟收拾。陆珩自然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往里走去。

    两人坐下,陆珩仔细感受了她手上的温度,这才满意道“比我的手暖就好。最近有没有按时喝药”

    王言卿暗暗撇嘴,说“有。二哥,你怎么总问这种事”

    现在是月初,王言卿的小日子又该来了。陆珩去年十二月给她配了药,之后每次月信前后都逼着她喝。丫鬟提醒她喝药就算了,陆珩总问算什么王言卿不信她每天在府里做什么陆珩会不知道。

    陆珩听到王言卿的语气,低头扫了她一眼,笑道“不乐意了小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好。”

    王言卿自然明白,但这种事难以启齿,她实在不知道陆珩怎么能稀松平常地问出来。王言卿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但陆珩就像看不懂脸色一样,依然说“这几天寒潮反复,你不要学那些丫头片子,早早就换春衫,等过几天暖了再换。”

    灵鸾侍奉在一边,听到这话表情尴尬起来。她飞快瞥了眼窗外的雨滴,觉得自己说还能争取宽大处理,要是明日被指挥使发现,那就麻烦了。

    灵鸾斟酌着语气,小心说“奴婢失职,前几日给姑娘做了上巳节的衣服,恐有些单薄。奴婢这就让人改,绝不耽误明日姑娘踏青。”

    陆珩听到毫无波动,在他看来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王言卿却不太忍心,都这个时辰了,突然要改衣服,府里的针线丫头岂不是一晚上都不能睡了她于心不忍,说“不用麻烦了,反正我也不想出去,明日不去踏青就好了。”

    陆珩慢慢想起明日是三月三,难得属于女子的节日。据说在水中祓禊可保来年平安健康,邪祟不侵,陆珩当然不相信在河边撩一撩水就能保证一年不生病,但,这是全城女子的盛会。

    陆珩说“衣服都做好了,为何不去衣服单薄就让她们加厚,如果怕湿了鞋,明日在河边围一块干燥向阳的地方,有人预定就报我的名号。全城女子都要去河边踏青,你为什么不去”

    以陆珩如今的身份,钱财于他已成了一个数字,根本无需在意。王言卿什么东西都用顶尖,节庆游玩怎么能委屈了呢

    王言卿还是觉得太麻烦了“二哥你又不去,我一个人不想折腾。何况,我脑子还没好,就算去了也一个人都不认识,没什么意思,不如在家里歇着。”

    王言卿说这些话时睫毛下敛,菱唇微翘,她说着不在意,但口吻中不无失落。陆珩顿了下,那一刹那感受到一种微妙的不痛快。

    王言卿自从来到,或者说,被陆珩抓到陆家后,衣食住行从来没有缺过。陆珩虽然骗了王言卿,但除此之外,一切待遇都像他真正的妹妹一样。珠宝首饰永远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衣服一季一换,从不重复,饮食用度样样比照陆珩,假如陆家真有一个小姐,待遇也不会比王言卿更好了。

    陆珩敢保证,她在陆府的吃穿用度比镇远侯府只好不差。镇远侯府上面有两个老夫人,下面有一堆嫡庶小姐,王言卿作为名义上的养女,在傅家的生活未必比陆家舒心。可是,有一点是陆珩无论如何都无法带给王言卿的。

    她没有交际。

    她不能像其他家的女眷一样,大大方方地出门赴宴,和投缘的夫人小姐交朋友,她甚至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

    怎么说呢,陆府的养女吗陆家来京城后虽然低调谨慎,但家里到底有几口人,外面还是知道的。先前王言卿所有行动都跟着陆珩,有陆珩在,没人敢多说多问,再加上她接到的都是罪犯、普通锦衣卫、低阶宫女,一些无缘介入上流社交圈的人,所以王言卿没感觉到不对。但是,一旦她见到那些公侯夫人、贵族小姐,陆珩苦心维持的谎言就要被戳穿了。

    陆家根本没有养女。

    这种认知让陆珩很不快,她来到他身边,就变成什么低人一等的存在了吗,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站在人前是他见不得人还是王言卿见不得人陆珩心里含着无来由的怒气,说“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她们认识你就够了。我有旬假,这个月的还没用过,明日我调一下,陪你一起出去。”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都惊了一下。王言卿是惊喜,而灵鸾是惊吓。

    调假不是问题,但指挥使莫非忘了,王言卿是被骗到府上的明日许多人都要出去踏青,如果只有王言卿一人好糊弄,避开人群,去个僻静的地方就行了;如果陆珩也在,那无论去哪里都不可能避人耳目。

    就算安排的再好,室外也无法完全隔绝视线,万一遇到傅家人怎么办

    王言卿没注意灵鸾怪异的表情,她看着陆珩,意外又期待地问“不影响吗”

    官员除了除夕、上元等节庆,平时十日一休,一个月有三天旬假。但以往陆珩很少用月假,伴君如伴虎,皇帝面前任何差池都会导致失之千里,陆珩哪敢放什么假要不是今日提起,陆珩都不记得他每月有假期。

    王言卿期待地看着他,眼中水泽莹润,光芒闪烁。灵鸾同样隐晦地看着陆珩,虽然一言未发,但陆珩懂那种目光。

    灵鸾心里肯定在想碰到人怎么办,更甚者不小心撞到傅家怎么办这让陆珩心里那团邪火烧得更盛了,他凭什么要处处避让傅霆州

    陆珩飞快将自己全副身家清点了一遍,不含任何偏见,他平心而论,除了傅霆州早认识王言卿十年,他任何一点都不比傅霆州差。但陆珩自己也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在模糊重点。

    他是一个连替身都不算的冒牌兄长,哪怕谎言再天衣无缝,哪怕王言卿在他身边巧笑嫣然,一旦遇到傅霆州,这段时间营造出来的海市蜃楼都将现出原形。他窃用了其他男人的身份和情谊,他所拥有的柔情,都建立在王言卿以为他是“二哥”的基础上。

    他是傅霆州的扮演者。身为影子,避着光还来不及,如何敢去正主面前招摇呢

    可陆珩偏偏忍不了这口气。他最终还是被情绪裹挟,做出了一个非常不理智的决定。

    陆珩对上王言卿的视线,唇畔含笑,目光清浅,从容笃定说“不影响。”

    二哥也要同去,王言卿无疑喜出望外,但她想到陆珩刚才的话,又有些犹豫“可是,二哥你刚刚说,有些事明日要办。”

    那是陆珩随手诌出来的说辞,陆珩眼睛都不眨,再次胡诌道“我已经嘱咐了郭韬,明日他们自己也能安排,不妨事。”

    王言卿安心,表情终于雀跃起来。陆珩看到,心里涌上股无法言说的情感,最终只余悠悠叹息。

    他曾十分看不上傅霆州,他觉得就是傅霆州不断委屈她,才让她养成了这副委曲求全的性子。可是陆珩又好在哪里呢他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但陆珩至少能言出必行,说到做到。他说了陪王言卿出门,第二天果然让人去南镇抚司报了旬假,巳时带王言卿往城郊走去。

    他哪怕冲动也会给自己安排好退路。陆珩有自知之明,他要是出现在河边,一定会引起许多人注意,到时候好事者来给他请安,万一说漏了嘴,他就麻烦了。

    所以陆珩打算带王言卿去上游的私人庄园,这是一个太监送给他的,太监在享乐上绝对是行家,那座庄园据说出自江南名家之手,引入上游活水,亭台楼阁,奇花荟萃,移步换景,修建的十分精巧。陆珩也没去过,今日正好带着王言卿去,可以放心看水,又不必担心遇到人。

    昨天下了雨,好在不算大,地皮只湿了薄薄一层,今晨被太阳一照,露水晶莹,空气清新,呼吸间沁人心脾。今日出城的马车格外多,越临近城门越堵,最后几乎寸步难行。陆珩停在马车边,耐着性子等城门疏通,百无聊赖时忽然有人追上来,面带焦急地看着他“指挥使。”

    陆珩看到对方脸色,不动声色下了马,往人少处走去。王言卿隐约听到有人喊二哥,她将车帘浅浅掀开一条缝,关切地看向另一边。

    周围人多眼杂,王言卿也不能完全掀开帘子,只好将就着看。她看到报信的人凑到陆珩身边,捂着嘴不知道说了什么,陆珩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王言卿直觉他心情变糟了。

    尤其是陆珩打发报信的人走后,在原地停了一下,才往马车这边走来。王言卿越发确定应当发生了什么急事,众人等着陆珩回去拿主意。王言卿很懂事,陆珩走近后都不等他开口,便主动说道“二哥,人太挤了,我不想出城了。我们回去吧。”

    经过三个月的相处,陆珩哪能不知道这是违心话,她为了迎合他罢了。都已经走到这里,再回去太扫兴了,陆珩看了看前方,对王言卿说“皇城那边发生点事情,我得回去看一眼。你先去庄子里歇着,等我处理完就来找你。”

    王言卿迟疑“我是闲人,哪一天出门都行,既然二哥有事,今日就算了吧。”

    “但只有今日是上巳节。”陆珩很坚持,“又不是什么大事,哪能委屈你。”

    王言卿还想再说,陆珩却抬手,抵住她的嘴“二哥在你心里就这么无能,还要靠妹妹来委曲求全”

    王言卿咬咬唇,低声道“自然不是。”

    “那就听我的。”陆珩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说,“你先走,我一会来找你。”

    陆珩说完就走了。他走后,出城队伍突然加快了速度,王言卿待在马车里,没一会出了城门,往庄园走去。

    这个庄园离京城不远,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门口有太监守着,看到陆府的马车出现,立刻殷勤跑过来迎接。

    这里原本是太监的私产,“孝敬”给陆珩后,里面依然留了很多太监打理园子。陆珩不在,王言卿也没心思游园,引路太监看她脸色淡淡,逢迎道“姑娘坐了许久的车,应当累了,干爹修了一个水榭,风景极好,姑娘不妨去水榭里歇歇神。”

    王言卿没有异议,便让太监带路。这个庄园不愧出自名家之手,一步一景,走在其中宛如身临江南。王言卿进入水榭后有些累了,她让灵犀灵鸾在外面待着,自己去后面更衣。

    灵犀灵鸾习以为常,王言卿在陆府便不喜欢人近身伺候,她们没有异议,顺从地守在门口。王言卿进入内室,刚转过屏风,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她都来不及反应,靠直觉往后刺去。

    自从失忆后,每次王言卿出门都会随身携带匕首。这柄匕首不长,刀刃只有三寸,可以自然地藏在袖子中。王言卿觉得这应当是自己的习惯,连陆珩见了都没说什么。

    来人没料到她突然抽刀,但多年的熟悉还是让他避开要害,用力握住王言卿手腕。他的手臂被划出一条血痕,鲜红的血慢慢渗透衣服,滴答坠落。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王言卿本能防御,直到此刻才看清对方的脸。她惊讶了一瞬,没有立刻喊出灵犀灵鸾。就这片刻的耽误,对方已经用没受伤那只手捂住王言卿的嘴,压低声音道“卿卿,别喊,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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