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求子

小说:锦衣杀 作者:九月流火
    八月, 皇帝在承天府登纯德山,巡视显陵,修葺武当。皇帝下令扩建显陵, 随后就结束了这次南巡,启程回京。

    九月,皇帝率众人回到京城。这次南巡耗时两个月,从者万余人,声势浩大,兴师动众, 算是了结了皇帝的一桩心愿。皇帝回宫后着手安排章圣蒋太后和兴献王合葬一事, 等父母的棺冢终于安排妥当后,皇帝腾出手,开始秋后算账。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因为给张鹤龄兄弟求情而触怒皇帝的继后张氏。皇帝给礼部写诏书,说“朕惟阴所以相阳, 若地之承天者也。夫为妻纲,妇道曰敬顺而已矣。元配既早失, 乃因助祀不可无人,列御不可无统,遂推张氏为皇后。恩礼之所加遇,时甚近。乃多不思顺, 不敬不逊屡者, 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视朕若何。如此之妇, 焉克承乾今退闻退所, 收其皇后册宝, 天下并停笺, 如敕奉行。”

    皇帝铁了心要废后,朝臣谁会为了一个无权无势的继后和皇帝对着干。废后诏书很快走完流程,九月十六,继后张氏被废,改居别宫。

    国不可一日无君,后宫也不可无后。张皇后被废,自然而然就该立一位新皇后。这时候阎丽嫔有孕已经是众所周知的秘密,听说预产期就在十月。众人都在想皇帝会不会册立阎丽嫔为后,没想到最终,皇帝却封德嫔方氏为第三任皇后。

    方氏与阎丽嫔、曹端嫔等人同一年入宫,她因为品行庄重端正,被册为德嫔,为九嫔之首。王言卿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些惊讶,但是想想也在意料之中。

    朝堂在于制衡,前朝如此,后宫也是如此。万一阎丽嫔被册为皇后,后续又生了皇子,那就完全没法限制了。所以皇帝没有册封有嗣的丽嫔,也没有册封最受宠的端嫔,而是选了中规中矩、最有资历的德嫔。

    可见帝王心术。

    后宫大概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方氏封后大典结束没多久,阎丽嫔早产,在九月底生出一个皇子。皇帝登基十二年,终于有了第一个儿子,皇帝和臣子都长松一口气,宫廷内外欢欣鼓舞。

    紧接着,后宫又传来好消息,曹端嫔诊出两个月身孕,王昭嫔同样诊出滑脉,但是因为月份尚浅,暂时还不能确定。

    皇帝高兴,当即晋阎丽嫔为丽妃,曹端嫔为端妃。昭嫔因为脉象还不稳定,没有提位份,但得了一大笔赏赐。等她生出孩子,应当还有赏。

    道喜声中,没人还记得刚被册封的方皇后。

    早朝上明眼可见皇帝兴致很高,这时候陆珩递上一封折子,有人准确说是南京锦衣卫,告发张氏兄弟左道祝诅。皇帝就等着这句话呢,立刻命人去南京抓捕张鹤龄兄弟,逮赴诏狱。

    皇帝是一个锱铢必报的人,他对自己的妻子都舍得下手,何况张太后呢陆珩也早就准备好了,皇帝上午发话,下午锦衣卫就急行出城了。

    晚上陆珩回来,王言卿问“哥哥,张鹤龄兄弟私下巫祝的事,是真的吗”

    陆珩不以为意“是不是真的又如何,现在无论递上去什么证据,皇帝都会信的。”

    王言卿皱眉“可是我听说,张太后苦苦求情,一病不起,大臣对此事颇有微词,并不赞同发落张氏兄弟。折子是你递上去的,若最后查不出确切的证据,会不会牵连到你”

    陆珩笑,一伸手就将人拉到自己怀里,爱不释手地捏了捏她的脸“卿卿在担心我”

    王言卿被他拉倒,头上钗环碰撞到一起,发出叮当清响。王言卿掰开他的手指,恼怒地瞪他“别动手动脚。”

    却没有否认刚才的话。

    陆珩心里十分熨帖,他刀尖上行走惯了,往常比这凶险的情况多了去了,但从没人担忧过他会不会失手。原来有人牵挂,是这种感觉。

    王言卿不让捏脸,陆珩就把玩着她发间精致的簪钗,说“查不出来那就放着吧,诏狱里有的是地方,关他们十年二十年,总能找到证据。”

    王言卿微愣,陆珩垂眸看到她的神情,笑着问“怎么,被吓到了觉得哥哥行事不像好人”

    王言卿摇头,随后点头“确实不是好人。”

    陆珩不禁大笑,越看越觉得卿卿可爱,连骂他不是好人的模样都可爱极了。陆珩说“他们敢动手脚,就该做好被清算的准备。皇上本来都忘了他们,他们偏要自己跳,还敢买通宫里人。这还是后宫有皇子出生,皇帝心情好,要不然,张家可不止被关进牢里。”

    说起这个,王言卿问“大皇子名字定了吗”

    “定了。”陆珩瞥了眼王言卿,意味不明说道,“内阁呈上好几个名字,最后皇上在基和坁之间犹豫。皇上还问我这两个字该选哪个,我道我连妻子都没有,哪里懂给孩子取名字。皇上只好自己决定了基。”

    陆珩这话充满了暗示,王言卿就当听不懂,一本正经道“朱载基,厚德载物,邦家之基,好名字。后宫其他妃子也纷纷传出有孕,这是喜兆。”

    陆珩觉得他实在太难了,他自己的终身大事还没有解决,反倒操心起别人的小老婆怀孕生子的问题。陆珩叹气,说“是啊,不知道我能不能沾沾这份喜气。”

    他三句话不离婚姻,王言卿有些不好意思,躲开视线说道“以前十多年都没有动静,为什么这几天后宫妃嫔突然集体怀孕”

    这个问题朝堂私底下也偷偷好奇过。不过后宫监管严格,皇帝又是顶小心眼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孩子,孩子和生母肯定活不到天亮。皇帝没反应,那就说明确实是皇嗣。

    陆珩意味深长地抬抬眉,说“我觉得是因为皇上南巡,又是登山又是游湖,皇帝心情好,兴致高,所以才容易让妃子有孕。但皇上似乎觉得,是陶仲文的丹药有用。”

    他说完,仿佛才想起来王言卿还在他怀里一样,低头问“我刚才不小心说错了话,你不介意吧”

    王言卿被堵了个正着,想发作又没法,只能懵懂地眨眨眼睛,问“什么”

    “没听懂就好。”陆珩揽着王言卿的腰,指尖轻点,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陶仲文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竟然异想天开,说用女子的月信炼丹可以滋阴补阳、强身健体,服用后保证能让女子怀孕并生儿子。皇上很信服,让陶仲文继续进献此丹。皇上还赐了我一枚,可惜,我估计用不上。”

    王言卿突然觉得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无比滚烫,连摩挲衣料的动作似乎都意味深长。王言卿耳尖霎间红了,抿着嘴推他的手“放手,我要回去了。”

    陆珩手心落空,他恋恋不舍地蹭了蹭指尖,慢悠悠对王言卿说“我是指我现在还没娶妻,不方便服用这种丹药。卿卿,你没误会吧”

    他竟然还有脸问出来,王言卿不信他原话就是这个意思王言卿终于忍无可忍,愤愤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皇帝有了儿子后,一些甜蜜的烦恼也随之而生。行人司司正薛侃上疏言立储之事,太子一直是社稷大事,如今皇帝有了亲生儿子,臣子提醒皇帝考虑立太子,按理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皇帝看了奏折后却勃然大怒,将薛侃下狱,命人追查幕后主使。

    要不然,薛侃一个小小的司正,怎么敢妄言立储之事

    然而薛侃一介文人,骨头却很硬,无论怎么上刑具都不肯供认,一口咬定奏折是他自己写的。眼看审问了好几天还没有结果,案情胶着下来。一日入夜,大牢门前停下一顶轿子,狱卒将来人拦下,书童拿出腰牌,对守门人说“我家大人乃吏部侍郎彭大人,受薛侃家人之托,来给故友送些御寒衣物。”

    狱卒一听吏部侍郎,不敢二话,立即放行。吏部侍郎彭泽换了身常服,低调走入阴沉沉的大牢。负责此案的给事中孙应奎、曹汴连忙迎出来行礼“侍郎大人。”

    六部中吏部最贵,吏部侍郎是仅次于尚书的二把手,历来只有首辅亲信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哪是孙应奎、曹汴两个小官能得罪的。彭泽见了他们淡淡抬手,说“我今日以私人身份来见老朋友,你们不必多礼,起来吧。”

    孙应奎、曹汴一听,知道彭侍郎在敲打他们保守秘密,不能把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虽说调查期间涉事官员不能见外人,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朝为官,那点朝廷死规矩可远不及侍郎大人的喜恶重要。孙应奎、曹汴也不是不通世故的人,连连称是,心照不宣地在前方引路。

    很快,到了关押薛侃的监狱。彭泽将手拢在袖子,说“最近天寒,牢里潮气重,你们两人辛苦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出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这话就是要支开孙应奎、曹汴二人了。孙应奎犹豫,而曹汴已经一口应下,拉着孙应奎就往外走。

    孙应奎被拉得一个趔趄,等走过墙角后,孙应奎压低声音质问“这是皇上亲自下令严查的案子,你我擅离职守,出了事那可要革功名的”

    曹汴赶紧瞪了孙应奎一眼,示意他安静。曹汴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看到他们这边,这才拉着孙应奎躲到墙后“你怎么还看不明白彭侍郎来见钦犯却穿着常服,还特意挑天黑后来,他哪是来见老朋友,分明是替人走这一趟。”

    孙应奎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首辅”

    “是啊。”曹汴见同伴才反应过来,急得满脑门汗,“而且,彭侍郎和薛侃乃是同年进士。”

    “同年进士怎么了”孙应奎不解地嘀咕,同榜进士自带三分亲厚,日后同时入仕、进翰林,朝中许多好友都是因此结缘。彭泽也说了和薛侃是好朋友,这很合乎常理啊

    突然,孙应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同年进士那年,夏阁老不也高中了吗”

    曹汴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孙应奎小声。孙应奎骇得话都说不出来,杂乱无章的碎片快速在脑中连成一条线。

    薛侃上书提议立太子,皇上出乎意料地大怒;吏部侍郎深夜来见薛侃,薛侃和内阁大学士夏文谨同年生,听说私交尚可;而夏文谨屡次顶撞张首辅,据说张首辅不喜夏文谨已久

    孙应奎头脑空白,冷汗涔涔,毫无防备就被卷入内阁的斗争中。他知道朝堂党争激烈,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朝堂斗争会降临到他头上。孙应奎手脚都是虚汗,连声音都干得厉害“那我们要怎么办,装不知道吗”

    彭泽刚才让他们出去,孙应奎想或许他们可以顺着彭侍郎的话离开,这样后面的事情就和他们无关了。曹汴低斥一声“糊涂”,急道“我们奉圣命查案,中途离开就是失职,事后首辅正好把过错推给我们。”

    孙应奎也急了“拒绝彭大人是死,不拒绝也是死,我们还能怎么办”

    曹汴咬着牙往后看了一眼,见彭泽毫无所觉,就说“留下来偷听。”

    彭泽并不知道,他没放在眼里的两个小小给事中,竟然敢和他玩金蝉脱壳这一套。彭泽见牢中已经无外人,就走进去,长叹道“薛兄,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然而薛侃却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彭泽,你我同榜进士,相交十年,我一直将你引为知交。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行事。”

    京城已入十月,夜里泛起冷意,大牢里更是阴冷跗骨。彭泽拢着袖子,淡淡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现在看,你饱受牢狱之灾,但往长远看,安知这不是你的跳板呢”

    薛侃嗤笑,丝毫不介意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看向彭泽的眼神依然鄙薄“此话何解”

    彭泽走近了,将薛家妻女托他带来的夹棉衣服放到薛侃身侧,轻轻拍了拍,说“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忍看你满腹才学却始终在微末之职打转,便送你一块叩门砖。你若抓住机会,日后青云直上,尽在脚下。”

    薛侃是小人物,不比彭泽这种吏部侍郎风光,但并非毫无嗅觉。薛侃眼睛微动,想到什么。

    彭泽见薛侃意会了,就说“你仅是一个普通文官,如何会参与立储之事呢听闻夏阁老很欣赏你的文采,屡次叫你去他们家赴宴。说不定,这些话就是夏阁老在酒席上提及,你无意记住,这才写出来的。”

    薛侃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他的好朋友想做什么了。彭泽见薛侃沉默,以为他被说服,正要授意具体的细节,没想到薛侃突然翻了脸,站起来冷冷对彭泽说道“我人微言轻,侥幸得夏阁老赏识,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夏阁老只谈心学,不谈朝政,受指使一说乃无稽之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奏折确实是我一人所写,犯了圣怒乃臣之过,我毫无怨言。”

    彭泽没想到薛侃竟然不识抬举,也变了脸色,道“薛侃,你可想清楚了,这种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错过了这次,以后莫要追悔不及。”

    薛侃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相识十多年的朋友竟然是这种人,他心中又是冰冷又是失望,一时想若朝中都是这种人,他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薛侃失望至极,没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脱口而出“机会若是我真按你们的指示攀咬夏阁老,恐怕根本等不来青云直上,只会被你们当做替罪羊踢开吧。我上书之前,曾把奏折草稿拿给你看。你借故将草稿留了一夜,第二天对我说奏折写得很好,张公看后连连称善。还说此乃国家大事,让我放心上呈,等奏折递上去后,张首辅也会全力支持。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皇上震怒,下狱廷鞫,你和张首辅何曾说过一句话。若这就是张公所谓的机会,恕下官无福消受。”

    薛侃被气狠了,连私下的事也一股脑倒了出来。彭泽说的没错,薛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如何敢妄言立太子的事还不是他事先把奏折拿给在吏部当高官的好友看过,好友一力敦促薛侃交折子,还说等他递奏折后,张首辅也会帮他,薛侃这才放心上疏。

    万万没想到,皇帝见了他的奏折后却大怒,先前说好声援的张首辅、彭泽一声不吭。薛侃以为张首辅、彭泽怕引火烧身,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薛侃并没有怪好友,连被人刑讯时,也从未提及彭泽的名字。

    直到今日见了彭泽,彭泽话里话外暗示他可以攀咬夏文谨,薛侃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他一直被好友、张首辅利用了。

    薛侃一眼都不想再看面前的人了,他指着牢门,冷漠道“侍郎大人,多谢你今日为我送冬衣,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吧。”

    彭泽见薛侃蹬鼻子上脸,心里也来火了。他冷冷道了声“不知好歹”,用力甩袖出去了。

    出去时,彭泽隐约听到牢狱中有窸窣声,一晃而过。彭泽以为是老鼠,他和薛侃谁都没有在意。

    彭泽贵为正二品吏部侍郎,在朝堂中也是跺一跺脚地面就抖一抖的人物,自然带来了人手把守要道。但孙、曹二人才是主管此案的官差,对监狱的了解远超彭泽。孙应奎、曹汴本来是为防万一才留下来偷听,哪能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么恐怖的内幕。

    孙应奎、曹汴都快吓死了,连夜写了折子上报。他们不敢走正常流程上疏,要知道内阁只手遮天,全国各地官员的折子放上御案前,都要先经首辅过目。孙应奎、曹汴的折子要是落到首辅手里,那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幸好皇帝也知道内阁权力太大,另外辟了一条道路牵制内阁。官员如果有急事,可以从左顺门上书,太监会直接把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内阁、太监相互制衡,皇帝才能稳坐帝台。

    皇帝因此看到了孙应奎、曹汴的折子。皇帝越看脸色越沉,张佐侍奉在一边,心里不住打鼓。

    皇帝看完了,一言不发放下折子。张佐悄悄上前换茶,问“皇上,您批了好一会折子了,要歇一歇吗”

    皇帝摆手,依然不说话。张佐明白了,放下茶盏,轻手轻脚告退。

    皇帝想起几日前的事情,张敬恭给他拿来一份草稿,说夏文谨指使手下人拥立太子。剩下的话张敬恭没说,但皇帝是个十分多思多疑的人,皇帝忍不住想,他还春秋鼎盛,夏文谨却主张立太子,意欲何为

    皇帝越想越生气,张敬恭低着头,就像没发现皇帝的脸色一样开口,说皇帝可以按兵不动,等再过几日,看看会不会有人上呈奏折。

    皇帝同意了,没有发作。等了几天,果然等来了一封相同的奏折。皇帝当时气狠了,下令将上疏之人逮入廷狱,狠狠审问。这几天皇帝怒气消散,渐渐觉得前几日之事有疑,结果刚好在今日,孙曹两人送来了偷听到的薛侃、彭泽谈话。

    若说前几日皇帝发的是最表层的火,如今,才是真正动怒了。皇帝静静想了一会,叫张佐进来,说“传陆珩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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