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归藏湖之前, 有消息由传讯符带来。
是说琼竹派有短暂的骚乱,有人上了琼竹后山,最终被掌门降服, 请各派不必担忧,不会影响到此后道冲大会的举办。
传讯符轻描淡写, 依然描金带音, 奢华铺张,尽显大派豪奢, 虞绒绒却在看过那一行字后, 闭了闭眼。
再在心里自动翻译了一遍。
所谓上了后山, 自然是杀了上去。
她从未去过琼竹派, 却几乎可以想象染血却面容平静的僧人一步一步向上。他不愿杀生,生却要杀他,于是溅出的血本应都是他人的, 却变成了他的血与其他的血混杂在一起。
所谓被降服,当然是说他与琼竹派的掌门有过一战。
倘若他掌中还有那一串菩提珠, 倘若他没有交这样一座杀阵与虞绒绒,与同在洞虚期的琼竹派掌门这一战, 胜负犹未可知。
可他掌中无珠,琼竹派便是知晓他是谁,也无从责怪菩提宗。
他为自己而去,也只代表自己而往。
虞绒绒的眼眶有些湿润,但她还是没有让眼泪流出来,净幽不需要眼泪,不需要怜悯,甚至不需要被记住。
他只要人生真正如此快意一会,再静候最后的好消息。
从前登云梯的时候, 虞绒绒想要变强,是为了改变她所见的那本过分荒唐的书上,自己必死、家族衰落的结局。
虽然此刻就下结论或许还为时尚早,但她至少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不会再被宁无量所左右,而虞家更不会因此而衰落颓败。
这一路走来,她当然也见到了小楼的诸位前辈们为了将魔神永封地底而义无反顾,纵死而不悔。
但加固封印,尽自己身为小楼之人应尽的义务,是一码事。
知道那些师伯们的牺牲或许有人为的因素,而此处的人为,甚至出自他们曾经最信任的人之一,则是另一码事。
身体与神魂都四分五裂的魔神太过遥远,太过强大,太过遥不可及。
但此刻,仿佛那些曾经无处落脚的绵密的恨与痛都到了实处。
她体内金丹璀璨流转,但这还远远不够。
距离她要去杀的那个人还远远不够。
“小师妹”一道声音轻轻响了起来,一身紫衣的四师姐云璃从阴影从探出了头“其实我想和你一起去,毕竟我别的不会,但最擅长暗杀。可惜七师叔不让。对了,上次我送给你的那柄短刃你用到了吗”
虞绒绒从思绪中转回神来,她敛去有些复杂的眼神,再重新抬眼,颔首后,带了些歉意道“用到了,但在我往返魔域的时候,遗落在了悲渊海。”
这也不算是完全在骗人,毕竟那柄短刃现在确实在悲渊海。
四师姐的眼神似是恍惚了一瞬,仿佛从悲渊海这三个字中想到了什么,却又转瞬即逝。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便也不像是第一次经历那样非要寻根究底,而是很快扬起了一个笑容“能帮上忙真是太好了”
她再递出了另外一柄短刃“二师兄在盯他的毒虫孵化,就不专门来了,但这柄短刃上淬了他最新研究的毒,据说比上次毒晕那位南海圣女的还要更厉害些,对魔族理应也能生效。他还说,如果有可能的话,想要你带一片中毒魔族的肉回来。”
虞绒绒“”
接过短刃的手微微发抖,总觉得杀了魔族还要削肉的行为,多少有点变态了。
四师姐显然看出了她的想法,展颜一笑,再给了她一片鳞片“或许你还不知道,我是鲛人。归藏湖虽然不是海,但我的鳞片多少或许也有用,至少比避水珠好用。”
鲛人的鳞片从来都是极珍贵的东西,虞绒绒当然知道这个东西在市场上多么万金难求,每拔下一枚鳞片的时候,鲛人都会承受很剧烈的痛楚。
所以虞绒绒认真点头,将那枚鳞片郑重地收在了心口的位置“谢谢四师姐。”
想了想,她又突然道“四师姐可曾想过家”
“家”四师姐歪头想了想,再慢慢摇了摇头“我不是从海中长大的鲛人,我的家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如果你的家,是指大海的话,那么恐怕没有鲛人不向往大海。不过,小楼上也有一处专门给我泡的池子,倒也足够了。”
虞绒绒深深看向她的眼瞳,却只看到了一片澄澈,那样的色彩本不应出现在一位以暗杀为生的鲛人身上,她应当更复杂,更溶于红尘,却因为曾经被封印了一段记忆,而呈现出了她最原本的纯白。
这是三师伯谢琉最想要保护的纯白。
虞绒绒的手指在乾坤袋中划过那一枚浅蓝色的海螺,却最终只是将旁边的一把洁白的贝壳抓了出来,放在了四师姐的掌心“送给你。”
四师姐清丽的脸上果然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她指尖流淌出灵气,再以灵气将这些漂亮的贝壳串了起来,戴在了脖子上,显然很是喜欢。
再三嘱咐了虞绒绒要注意安全后,四师姐离开的身影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显然想要去给三师姐炫耀新得的漂亮贝壳项链。
虞绒绒看着她的背影,再勾了勾唇。
如果三师伯知道四师姐如今的模样,想必应当也很欣慰吧。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不知道应该期待四师姐拿到海螺的那一日,还是永远做此时此刻这样无忧无虑的鲛人少女。
归藏湖的入口在小楼。
所谓在小楼,当然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在小楼。
所以虞绒绒和傅时画跟在耿惊花身后,进了那座看起来年久失修,却又坚固无比的小木楼。
站在木楼中央的下一瞬,虞绒绒眼前一黑。
无比强烈的下坠感包围了她,她情不自禁想要去抓住身边的傅时画,对方却已经先一步从身后将她揽在了怀里。
黑暗之中,只有耿惊花的冷哼声“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却听傅时画吊儿郎当含笑道“我辈修真之人,不拘小节,超凡脱俗,还要体统二字做什么”
耿惊花被气到倒吸一口冷气,下一刻,漆黑散去,眼前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蓝。
那是一种浓稠到让人本能地感到不安的蓝。
然后,他们继续从这样的蓝中下坠。
蓝逐渐从深渐浅,最终驻足的时候,虞绒绒有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梅梢雪峰上那一片只有晴天时能撇得一隅的天池。
归藏湖,这个封印着魔神头颅的地方竟然有着如此让人震撼的美丽。
此前那样浓稠的色泽在这样的心旷神怡中被抛在脑后,却见白云倒映在湖面之上,而如此足尖沾点湖面之时,便也将自己的影子投在了湖面之上,仿若行走与蓝天白云之上,疑惑白云蓝湖之中。
这样的蓝一望无际,无论向哪个方向看去,都是几乎如出一辙的蓝,风在这里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在初时对于这样色泽的震撼与视觉盛宴后,虞绒绒很快就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连湖面都没有涟漪,没有鸟飞过,没有空气流转,那些云层好似在缓慢流动,但却因为太过缓慢,反而会产生某种仿若时间凝滞的感觉。
“这就是归藏湖。”仿佛怕惊动这一切,耿惊花的声音也比平时轻了一些。
但下一刻,他就一脚重重地跺在了湖面之上
原本平静的湖面被他的这一跺彻底打碎,整个湖面就仿若碎裂开来的镜子般,有了蔓延开来的裂纹
这样的碎裂却依然是安静的。
耿惊花抛了一个什么东西过来,傅时画一把抓住,下一刻,耿惊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湖面,他近乎是悬浮在半空,再看向湖中心的二人“钥匙给你们了,怎么用我也不知道,毕竟我没去过。”
虞绒绒“”
清弦道君说都交给你了,结果你怎么还是这么过分不靠谱啊
起码也得给个操作指南吧
而且去了要怎么回来都不用说的吗
耿惊花转身欲走,到了一半又停了下来,重新看向二人,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一样,补充道“别死了。”
无声的碎裂在这样极尽的蔓延中,终于到达了尽头,虞绒绒好似看到自己的心口闪烁出了某种粼粼的光,想来是在沉入水中之前,四师姐的鳞片起了作用。
而傅时画一手牵着她,一手已经握着方才耿惊花给他的那样东西,带着汹涌的剑气,向前劈去
虞绒绒睁大眼睛,急急道“等等,既然是钥匙,不是应该找到一个能把要是插进去的地方吗比如门锁哪怕是石头上的裂缝呢”
剑气搅散湖泊,澄澈的湖水有了乳白的水花泡泡翻涌,傅时画牵着她,顺着剑气斩开的方向而去,连绵不断的剑气从他的手中散开来。
虞绒绒看不清他的脸,却能听到他话语中的笑意“还记得归藏湖下,封印魔神头颅的,是什么吗”
一些记忆翻涌入脑海中,虞绒绒眨了眨眼“是湛兮剑”
“没错。”傅时画又是一剑斩开湖水,再顺势向着更深的湖底而去“想来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其他人比我更知道湛兮在哪里了。”
虞绒绒的目光落在他身侧那柄通体纯黑的佩剑上。
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般,渊兮在水中轻轻晃动着身姿。
一个念头在虞绒绒心中慢慢浮现。
“大师兄,你是想要用双手剑吗”她小声问道。
她问得再委婉不过,湖底再深,也终有尽时,等到视线里隐约好似有了某个轮廓的时候,傅时画终于笑了一声。
“如果所谓被封印的头颅,不过只剩一个空壳,那也未尝不可。”
他握住了什么,再一翻腕。
原本应该被钉死于湖底的那颗饱满的头颅,如今只剩下了毫无血肉的颅骨,湛兮穿骨而过,却只留下了一具空荡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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