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雨很快打湿了那几颗珠帘草, 于是草身的叶片更加舒展,色泽更加青翠。
傅时画搓了搓青伞的伞柄, 于是落在伞面上的落雨便飞旋着被甩出去,再形成了一小片雨幕,他顿了顿,才道“你不去拿吗”
虞绒绒还是有些惊讶。
傅时画到底是御素阁的大师兄,她虽然不知道对方会如何处置这样的情形,可按理来说,这两个小罐也是从弃世域中带出的, 理应被清扫。
但
虞绒绒顿了顿,才道“大师兄, 我可以”
“当然可以。”傅时画颔首,将手中的青伞递到了她的手里“不过是三株珠帘草而已。”
他的声音带了些力竭后的微哑, 语调却依然轻松散漫。
虞绒绒愕然想要抬头看他,却硬生生顿住了自己的动作, 再向前走去。
青伞有些重,她顺势将伞柄落在了肩上,于是伞面便隔绝了天幕落雨,也阻绝了傅时画的视线。
待她走近的时候, 果然感受到了极其隐秘的符意。
再验证了她刚才的猜想。
这个糟老头子, 到死都还记得要留这么一手。
黑色小坛子周遭有只有她才能感受和触摸到的微妙符意, 也唯有她才能看到,这里不仅只有三株珠帘草, 再抬手视那些符线如无物,径直将那两个小罐收入乾坤袋中。
青伞之下, 珠翠微摆, 傅时画看着圆脸少女的背影, 不甚在意地甩去指尖的血迹,顺便甩掉了自己背在身后的手里捏着的三株珠帘草上,还带着的些许泥土。
再将它们随手塞进了乾坤袋的不知哪个角落。
二狗展翅而来,终于飞到了近前,它的肚子肉眼可见地比之前更圆润了些,身上的毛发在灵雨的冲刷下显得更夺目艳丽。
它靠近后,先在半空停顿片刻,甩掉了爪子上的水珠,这才俯冲下落,站在了虞绒绒肩头。
很是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一边张开翅膀招呼傅时画,一边絮絮叨叨道“绒绒师妹,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可一定要说出来那个糟老头子有没有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老傅,你站那么远干什么倒是快来看看啊”
傅时画这才慢慢走到了虞绒绒面前,微微俯身看向她“小虞师妹,还好吗”
虞绒绒已经小心地在乾坤袋里找了个妥帖的位置,放好了两个小坛子,再把三株珠帘草用盒子装好。
然后,她有些狼狈且迟缓地站起身来,再展开有些血渍火燎的袖子,并手在前,认真地向着傅时画屈膝颔首一礼“多谢大师兄。”
修道之人不拘小节,无论男女都只用颔首抱拳,在长辈面前自然有更隆重的礼节,但这显然不适合用在师兄妹之间。
所以虞绒绒用的,是世家中最郑重的展袖礼。
说是最郑重,但所谓礼,总是要显露出最盛大的一面。
比如曾经有人调笑说过,展袖是以衬托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俯身颔首是以展示动人白皙的脖颈。
虞绒绒没有这样的腰肢,如此火海中走出,她鬓发微乱,眼眶微红,也没有什么白皙纤细的脖颈。
但这一礼,别无他有,只有满心诚恳。
“也多谢大师兄救我。不仅是这一次,还有上次在外阁的那一次,我一直都没来得及说。”虞绒绒再礼“此番要说起因,实在是我乱扔符箓连累大师兄”
傅时画心道如果一定溯源起因的话,可能还要算上恰好这里出现了一个弃世域,刚好虞绒绒要来,偏巧他手头没有其他要紧事,又不偏不倚在她挥符的刹那看到了马车里探出半个身子的眼熟少女,以及渊兮剑至今还不明原因地不肯回到他手里。
凡此种种,细细碎碎,这般糅杂错综,一定要说起因,根本不是一个“巧合”可以形容的。
竟然好似缠绕在一起的毛绒线团,却根本理不出一个线头来。
“都是同门,不必如此见外,也不必多说。”于是傅时画没有避开,而是抬臂展袖回礼,再轻笑一声“一定要说的话,反而我要为我不听话的本命剑向小虞师妹赔罪,虽然确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不得不唐突师妹这么多次,实在抱歉。”
他展袖的动作洒然随意,但虞绒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稍有残破的道服衣袖上,这才转而垂眸看了看自己如今比对方还要更窘迫几分的模样,略略一顿,忍不住笑了出来。
笑便会牵动更多的疼,虞绒绒笑着笑着就开始咳嗽,顺带吐了两口血。
等她背过身擦完血,再转回来的时候,恰见傅时画也刚刚吐完。
虞绒绒“”
这种时候说一句“好巧,你也吐了”,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二狗在一旁呆若木鸡“喵啊,几个意思,我不吐两口是不是不太合群,可我吃得好饱,怕怕是只能吐出来点别的。”
“他手下留情了,所以倒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将养几日便好。”傅时画当然不会理睬二狗的胡言乱语,只摆了摆手。
他好似并不觉得自己如此姿态有什么狼狈,十分坦然地又侧头咳了几声,再等神色和姿态都慢慢恢复如常,这才重新看向虞绒绒“你呢”
“我我”虞绒绒低头看了看自己,再想到了糟老头子一指点在自己额头的时候所说的话,心中不由得微动。
她垂眼自观,却见自己不通的道脉依然不通,渊兮的剑气仍旧缭绕,除了刺骨的疼还隐约尤在,那些分明没入了她体内的彩色棋子竟然不知去了哪里,渺渺无踪。
她有满身剑气,满手符意,满心符线。
但她依然道脉凝滞,万法不通。
疼都疼了,如此好似削骨挖心般的疼,竟然也还是无法让她的道脉有任何变化吗
是没有用,还是说,是她想太多,会错了意再有了不该有的隐约期待
她应该期待什么吗
她有点茫然地想。
“小虞师妹”傅时画的声音传来,虞绒绒猛地回过神。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开口“大师兄,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修行吗”
傅时画垂眸看着她。
低着头的圆脸少女眸光微淡,轻轻咬着下唇,再慢慢蜷起手指,就像是卷起了叶片却依然毛茸茸且生机勃勃的的小草。
“修行啊。”傅时画突地笑了笑。
虞绒绒怔然抬头,看向傅时画。
他眼瞳本就极黑,如此垂眼时,鸦羽般的睫毛便在眼下再打上了一层薄雾般的氤氲,青衣少年如松竹林海,肤色在这样的黎明中显得愈发冷白,便是一双微挑的桃花眼,也在这样的森然萧瑟中显得有些冷清疏离。
“所谓修行,便是修道。”傅时画抬起一根手指,有剑气在他指间跃然明灭“有道心之人,若是还不能修行,恐怕才是真正的天理难容。”
他的目光从自己的指尖再慢慢移到虞绒绒脸上,倏而展颜一笑,于是那些清寂便从他身上层层剥落,再和虞绒绒颊侧的漂亮宝石一起,被终于乍露的瑰丽朝阳照亮,再露出有些耀目的光芒。
“小虞师妹,依我看,你不是已经在修行了吗”
“虞绒绒啊,道脉凝滞,万法不通,天资如此,确实绝不可能修行。”竹林错落之后,须发微白的男人微微躬身,将一杯香气四溢的茶小心放在了对坐之人的案前,含笑道“当然,便是我不说,您也比我更知晓此事。”
“修道一途,是与天争,与地争。人要争,宗门也要争。资源灵气总共就那么多,有资质的弟子都不够用,还何必要养这样一个废人呢就算她入了中阁,能做什么呢无外乎抄抄书,打打杂,也无法为御素阁做半分贡献,还要白占一个名额。这样一个人,依在下看,卡她在外阁,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您觉得呢”
正是在燕夫人的托付下,游说打点中阁小考的徐先生。
吞下了半颗寿元丹的枯槁散修早已不复当初的枯槁落魄模样,他容光焕发,长发高束,衣冠齐整,很是一番人模狗样。
如此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后,他继而缓声道“耿班师呀,我也知道您的难处,虞家那边或许也需要一个答复。可我这里呢,其实您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只请您在虞绒绒择师之时不置一词,不发一言,就这么简单。而这些小意思就都是您的了。”
徐先生如此面目堂堂,便衬托得坐在对面的那位山羊胡子稀疏、道袍破旧的老头子形容愈发穷酸破落。
耿班师确实在沉默。
甚至不用等到中阁小考后的择师之时,就已经在沉默了。
眉头微皱的那种沉默。
如果有耿班师教过的弟子在这里,定然一眼就可以看出,耿班师现在心情不算太差,也不算太好,总体来说,可能可以归咎为四个字。
不太满意。
不满意的原因也很很简单。
小意思,确实是小了点。
都是小意思。
但在虞家的小意思面前,徐先生的这一点儿,甚至让他连看一眼的兴趣都缺缺。
徐先生眼珠微转,已经懂得了对方的暗示。
他在心底暗骂,这糟老头子看起来好似淳朴寒酸清清白白一班师,实则真乃贪心老贼。
徐先生有点肉疼,面上却依然带着微笑,再在方才的灵石基础上,加了一倍。
耿班师抬手轻抚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却依然不动。
徐先生面上不慌不忙,心里已经倒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感受到了些不对劲。
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在此之前,其实他很是做了一番调查统计。此次中阁小考里,上下要打点的,林林总总共有八位班师,四位教习。这还是要感谢于虞绒绒资质奇烂,不用再去疏通那些或许会在此次小考上找亲传弟子的大能们。
他做了详尽的预算长单,而燕夫人不愧家大业大,一挥手就给了他双倍的灵石财宝。
当时他还在感慨,真不愧是一宗之主的夫人,只是开自己的私库,再从指缝里露出来一点,就已经是让他咋舌的数字。
徐先生的算盘打得极好,觉得就算自己的预算有些错漏,想来在一番运作后,神不知鬼不觉间他也能贪墨许多。
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大腿越粗,未来越亮啊
却不料梦才开了个头,他才刚刚见到第三位班师,灵石便竟然如流水般倾泻了出去,已经快要见底了
事情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徐先生的思绪突然一顿。
当时燕夫人说什么来着
说她虞家有些铜臭味。
徐先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有些是有多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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