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纪时睿怔然看着她的背影, 心中犹如翻江倒海。

    他知道她对他不过是礼貌一笑,毕竟她根本就不知道他此前所有的所想。

    但那个笑落在他眼里, 却仿佛是在对他之前的所有不甘心与不服输的轻蔑。

    而他费尽心思,用尽全力才在她之前先到了第一百阶的这件事,更是变得宛如一场笑话

    他刚才出声的提醒,原来竟真的是完完全全的自以为是

    纪时睿睁大眼,看着台阶之上,一时之间有冲动也提步去追她的身影,再去超过她。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要证明什么。

    是他过去在遥山府接受的所有教育、对世界的所有认知不是错的

    还是他绝不会败给一个自己认知中的所谓“废人”

    又或者说, 其实他才是废人

    他想要举步,然而盘桓在他心头如此剧烈的想, 盯着第一百零一阶台阶时如此认真灼热的目光,却终究竟然无法让他迈动一步。

    他迈不出那一步。

    他不敢迈出那一步。

    纪时睿盯着青石台阶, 猛地呕出了一口血。

    虞绒绒的脚步依然和之前一样吃力,甚至算得上是用力, 包括每一次迈动的脚步都与之前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但此前还有人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而从现在开始,她留给所有人的,就只剩下了背影。

    在天地与高耸入云的云梯面前, 显得格外渺小, 却也格外顶天立地的背影。

    天地之间因她而哑然无声。

    宁长老也在看着她的背影。

    他的眼神带着些极少出现的悠远与怔然, 好似透过她,看到了一些已经他以为早已消退在脑海里的画面。

    不仅仅是他, 御素阁中,越来越多道视线落在了云梯之上。

    “有人在登云梯。”某位在峰内悬笔想要落字的长老顿住了笔, 任凭一滴墨泅在了纸面上, 再晕开了一大片墨渍。

    “早就知道了, 卫老七不是一时兴起开了云梯前一百层做中阁小考用吗”他身后,另一位面容很是年轻的长老打了个哈欠,兴致缺缺道。

    “不,我是说登云梯。”

    哈欠打到一半再凝滞。

    悬笔的长老看向窗外,神识已经落在了云梯上,再慢慢道“而且她,道脉凝滞,万法不通。”

    那个哈欠也如那根笔般悬在半空,好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因为惊愕而长得更大,还是应当收回去,再起身看向窗外。

    同样的对话几乎在御素阁十八峰的每一座峰头都响起再落,无数沉睡的仙鹤被惊醒,秋意也被惊醒,沉睡的人同样缓缓睁开眼。

    天下皆知御素阁有十八峰,却不知十八峰外还有一山,名为密山。

    密山上有一座看起来很是普通的楼,除了坐落的地方周遭格外葱郁了些,撑楼的木头柱子,梁和椽都看起来格外破烂了些之外,好似与高渊郡上其他的那些小木楼都没有太多区别。

    楼里自然另有天地。

    此刻此方天地中,也坐着一些看起来很是普通的人。

    楼的名字叫小楼,那些看起来无甚出奇的,自然便是入了小楼的那些人。

    “多少层了”一位穿着鹅黄衣衫的英俊青年站在窗边,垂眸仔细看着手中的针尖,针尖已经近紫,显然淬了极厉害的毒。

    “还早呢,别急啊二师兄,才一百二十八。”回应他的少女极瘦,脸庞也微黑,却偏偏喜欢穿粉,所以衬得肌肤看起来更黑了些。

    她还有一双和自己的体型不是非常符合的大手,只是这双手隐藏在黑色的鲛缎手套中,便并不是那么明显。而且她明明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说话却极是老气横秋“七十八年前,我登云梯的时候,也用了足足三天呢。”

    “又来了又来了,三师姐炫耀式的抱怨,三天很了不起吗”有人从楼外草甸上轻轻屈膝,带着脚下的滑板一并跃起,再稳稳地落在了小楼的地板上,一路急冲,最后在瘦小的三师姐面前急刹车停住,再自问自答道“了不起,三师姐了不起”

    三师姐的手起了又落,收回了准备落在对方脑壳上的一击,脸上露出了一个谦虚的笑容“六师弟的嘴确实很甜,三师姐听了很高兴,很舒服。但三师姐哪里敢当呢,还是大师兄最厉害。”

    六师弟欲言又止,显然自己也很想加入这场登云梯时间的比拼,结果三师姐上来就提大师兄,顿时断绝了他比拼的念头。半晌,他有些赌气地冷哼了一声“哼不和你们这些天生道脉比高低”

    小楼中,突然又有一道极轻柔空灵的女声响了起来,而在这道声音响起之前,甚至很难发现这里还有一个人。

    “当年小师姑用了多久”那道声音的主人隐匿在阴影中,却又很难判断究竟是哪一处阴影,只有说话的时候,才从隐匿的地方显露出了身影。

    “回四师姐的话,用了六天六夜。”六师弟收起满脸不正经,认真应道。

    “这样啊。那便再等六天六夜吗”四师姐的声音很轻。

    大家这才想起,比起大师兄,这位没有登云梯,而是直接从天虞山脉中寻到了密山,再从密山的无数树梢里精准判断到了小楼位置,直接敲开了小楼大门的四师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不是人。

    “不如来打个赌”二师兄看清了针上的毒,露出了一抹满意的神色,显然是对这一次研制出的毒很是满意“我猜要比六天六夜长,如果我赌对了,你们都得挨一针。”

    小楼中一片寂静。

    四师姐的身形比之前更缥缈清淡了些,好似下一秒就会连影子都一起消失在原地。

    三师姐不知何时已经迈到了小楼门口,双手捂在耳朵上,口中喃喃“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别扎我别扎我别扎我。”

    六师弟鬼哭狼嚎地跑出小楼,脸上已经带了近乎崩溃的神色“救命啊大师兄你快来管管二师兄啊还有没有王法了再扎下去你们可爱的六师弟就要灰飞烟灭了”

    二师兄笑容温柔地看过来一眼,六师弟到嘴边的话顿时一停,转而换了一句“未来的小师妹你可以你能行不过是六天六夜快一分,少一秒,都算我们赢,搏一搏,滑板变剑舟我们的未来可都在你身上了”

    小楼里一片鸡飞狗跳,热闹非凡,六师弟甚至已经抓了一个小马扎,坐在了密山山边,距离云梯很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再低头巴望着山下,就等着那道他还不太熟悉的身影或许会出现在视线里。

    然后,他有些后知后觉地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等等,为什么大家默认她就一定会是未来的小师妹”

    二师兄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原因很简单。第一,大师兄觉得她能上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二,小楼曾经也有一位明明道脉不通,却硬是上了云梯的人好巧不巧,她也是小楼的小师妹,又或者说,我们的小师姑。”

    虞绒绒对山上山下的所有动静都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密山上小楼里的大家为了躲避二师兄的毒针,都在多么眼巴巴地盼望着她,也不知道御素阁十八峰里多少长老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一些往事,眼神微惘,再溢出了一声叹息。

    她依然在沉默地向上走。

    脚步沉重到了极致的时候,每一次的抬腿都像是一场磨难,而这场磨难当然不会仅仅如此,下一刻,虞绒绒的眼前突然变成了一片雪原,而她的脚深陷于冰雪之中,除了那样的沉重之外,还更多了几近真实的冻僵感。

    倒在这样的雪原中,便是燃烧自己的道元,如果找不到走出去的办法,恐怕也只有燃烧殆尽,再被冻死这一条路可走。

    雪原茫茫。

    举目四望皆是白。

    她自己的长发上也落了白,衣服好似也成了素衣。

    雪覆满眼,自然无路,她举步向前时,或许才能拖曳出一道明显的痕迹。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被这样耀目的白弄得有些神思恍惚,毕竟在这样没有路的情况下,真的很难确定究竟应该去往哪个方向。

    但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幻境说到底,其实就是某种符阵,符阵可以虚构雪,虚构这样几乎深入骨髓的冷,却不能虚构路。

    既然看不到路,那就不用看。

    虞绒绒闭上了眼。

    于是落雪变成了漫天的符线,她抬手顺着自己的神识描绘,好似在以这样落雪的符为弦,再轻轻拨动,而雪在注意到她竟然能够触碰到落雪之间的联系时,漫天的雪好似被拨动了什么开关般,倏而一顿。

    再变成了漫天的杀气。

    虞绒绒眼疾手快地伸进了乾坤袋,来不及多挑,随便拽了一个什么出来,顶在了头上。

    是一口黑色的锅盖。

    在许多人眼里,她在第二百四十六阶停留了许久,甚至停留到闭上了眼睛,然后突然举起了什么。

    她的衣衫上有了明显的划痕,带出了些血渍,却并不严重 ,显然,她举在头顶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抵去了大部分的伤害,残留的这些虽然也足够酷烈,却已经伤害不到她的性命。

    锅盖看起来很普通,一定要说不普通的话,是虞绒绒在锅盖里贴了三张热气腾腾的符。

    热气腾腾的符,名字就叫热气腾腾符。

    所以这口锅盖,热气丛生。

    落雪如刀,但就算如斧,也依然是雪。

    雪遇热而化。

    虞绒绒贴了符,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口锅盖,而这锅盖还是当时傅时画递给自己的。当初她嫌弃无比,却竟然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也不知该说一句妙不可言,还是要说傅大师兄早有预料。

    虞绒绒再踏前一步。

    既然破幻境,这一步,自然不仅仅是一步,在其他人眼里,便好似有迷雾笼罩了她的身影,如此许久,这一日的太阳已落西坠而下,在山下的人早已望眼欲穿,甚至有人觉得是否她已经被迷雾吞噬时,那道已经快要被大家铭记住的身影,倏而出现在了迷雾之外。

    比起之前的样子,她显然还要更狼狈一些,罩衫尽碎,头上的发饰也沾染了不知何处而来的水渍。

    然后,大家看到,她驻足在原地,慢慢站直了身体,脱去最外面的破烂罩衫,再从乾坤袋里掏了一件新的衣衫出来,不慌不忙换上,甚至重新梳妆一番,正了正颊侧的珠翠,这才重新微提衣裙,向上一阶。

    第三百一十二阶。

    崔阳妙早已站在了第一百阶处,她看到虞绒绒此番作态,眼中有些愕然,却倏而忍不住笑出了声。

    一旁的纪时韵有些气喘吁吁,她登上来的速度比纪时睿要慢很多,此刻才刚刚落脚,便听见了崔阳妙的笑声,不免有些不解,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虞绒绒此番,更加不解,不由得问道“这种时候还依然要在意外貌吗”

    “外貌你觉得是什么外貌”崔阳妙问道。

    纪时韵想了想,道“别人是怎么看她的比如,是否会觉得刚才她的样子过于狼狈”

    “不瞒你说,我曾经也对她的这种做派嗤之以鼻,甚至冷嘲热讽过。我觉得她吃不了苦,惺惺作态,既然如此在意,赶快滚回家去做自己的世家大小姐。”崔阳妙笑着摇了摇头“但你看,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是为悦人而容。而她已经站在了那么高、高到所有人都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而她却不会再回头看一眼的地方,却依然如此。”

    崔阳妙顿了顿,再继续道“所以很显然,她这样,只为悦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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