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

    虞绒绒直到被推入那间名叫花想容的衣铺里时, 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直到傅时画随她而入。

    花灯节这一日,来花想容的客人本就极多, 但再多, 也很难忽略傅时画这张过于醒目的脸,而他身边的少女生得粉雕玉琢,一双眼更是极为灵动,让人见之生喜。

    花想容的柳坊主这一日心情极好, 难得亲自在衣铺里转了两圈, 眼神却倏而顿在了傅时画脸上, 心底猛地一跳。

    那张脸,只要见过一次, 就绝不会认错。

    柳坊主飞快道“快,去收拾东厢房, 最好的茶,喊最机灵的阿阮去接待那位姑娘, 都小心这点儿。”

    言罢, 她很是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快步上前而去。

    结果还没走近, 她就听到了两个人的交谈声。

    “是因为逛灯会要穿得漂亮一点吗”虞绒绒看着一屋子的罗衣锦锻, 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些被傅时画的剑气震得伤痕累累的漂亮衣服, 嘴上虽然这么问, 心底却已经决定好好借机扫荡一圈, 填补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的乾坤袋。

    不是说梅梢雪岭的衣服不好,只是样式太少, 很难填补她的乾坤袋。

    “是, 也不是。”傅时画轻轻勾唇, 有些懒散地靠在某根红漆柱上,歪头看着她“快去选吧。”

    虞绒绒才要迈步,又顿了顿,道“我可能会选很多,先说好了,这次让我自己来付钱。”

    傅时画看着她,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看虞绒绒驻足,好似一定要等一个答案,他才加深了笑意“好。”

    带着漂亮宝石的小少女这才翩跹去了,柳坊主快步上前来,心底跳得很快,压手提裙便要不顾场合地见礼。

    一道很细微的力道却悄然托起了她,她有些惊愕地去看那青衣少年,却见他并没有看自己,只松垮地冲她点了点头,仿佛方才那样托起她的不是他。

    他依然看着少女穿梭在绫罗绸缎中若隐若现的身影,然后道“腊八灯会,我也该换件衣服。”

    柳坊主低头称是,小意走在稍前两步,再低声道“不知公子前来,有失远迎。请与我来,公子的一应东西都在东厢房。稍后那位姑娘选好,我也带她来这边试衣。”

    傅时画淡淡“嗯”了一声,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了勾唇角“若是她要付钱,你就说腊八大酬宾,今日的衣服只送不卖。”

    柳坊主一愣,有些为难道“不是不可以,只是今日店内客人众多,若是与那位姑娘这样说,难免被别人听到倒也不是怕被听到,只是公子这样,肯定是不想那位姑娘知道,如果只送她一人,未免稍显刻意。”

    傅时画轻轻挑眉“那就都送吧。”

    柳坊主心底震撼,不由得开始飞快计算这若是都送,要折损多少,却见旁边那位英俊少年似笑非笑扫来一个眼神“怎么,不愿意”

    “怎会。”柳坊主打开东厢房的门,恭谨侍立一侧“整条街都本是公子的产业,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能沾得那位姑娘的福分,是今日所有花想容客人的荣幸。”

    傅时画显然被这句话取悦道,轻抬眉梢,抬步入了东厢房中。

    选衣服这事,对虞绒绒来说,算得上是熟练工。

    她只要一眼,便知道自己扫过的衣服适不适合自己,是什么质地衣料,几乎完全不需要随侍的阿阮介绍。

    阿阮接待过很多客人,既然是皇城之中,高门大姓的那些小姐夫人们自然也是极多,这些权贵人家不缺金银俗物,但在挑衣服的时候,却也总要反复比对衣料。

    比如某位侍郎家的夫人非烟波府的软纱不用,又比如某位御史家的小姐,一定要鲛缎腰带,好似换了别的腰带,就没法凸显她的身份与娇贵。

    只有面前这个少女这样一遍走过,手指所点无不是铺子里用料最精细最上乘的衣裙,阿阮悄悄比对了一下,确实所有款式样子都是最适合她的,显然极是行家里手。

    这样逛完整间衣铺,她竟然点了一百多套衣裙,再转身向阿阮客气一笑,说出了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的两个字。

    “都要。”

    阿阮茫然了一瞬“都都要吗”

    虞绒绒微笑点头“其他都打包,这套今天穿。”

    阿阮努力按下自己心头的震撼,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不要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飞快应下,向后使了个眼色。

    等虞绒绒到了东厢房时,那套她准备今日穿的衣裙已经准备好了。

    东厢房中空无一人,虞绒绒进了更衣室,阿阮这才拔足狂奔到了柳坊主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对方点了一百多套衣服的事情。

    岂料柳坊主听完以后,只波澜不惊地淡淡颔首,再说了一个“哦”字。

    阿阮还想说什么,柳坊主已经转过身,再回头看了她一眼,比了一个“嘘”的手势“不该知道的事情别多问。你只需要知道,为了送她这些衣服,那位公子甘愿顺手也送给今日所有其他客人一份。”

    阿阮睁大眼睛。

    柳坊主摇了摇头,再轻扫了她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包衣服”

    东厢房很静,静到外面的喧嚣好似与这里彻底隔成了两个互不相关的空间。

    虞绒绒换了新的衣裙,再将外面鹅黄坠白兔毛绒的小罩衫整理好,这才推开更衣间的门出来。

    她相对的一扇门却竟然恰好也在此刻打开了。

    依然是青衣,但这次的青,像是青山远黛,薄雾缭绕,在这样暗香浮动的厢房里,眉目英俊的少年抬手将头上的黑玉发环摆正,再将垂落下来的那条与衣袂同色的发带随意扫到了身后,宽大的衣袖随之滑落了一截,露出了一段冷白却骨相分明的手臂。他歪头懒散整好头发,再一抬眉,向着虞绒绒的方向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遇。

    傅时画看着面前依然粉雕玉琢,却明显比在弃世域外初遇时眼神更加灵动,笑容更加明媚的少女和她唇边的小酒窝,再看着她身上的鹅黄与颊侧漂亮的宝石,眼底的笑意满到几乎盈出。

    二狗探头探脑地从某个小隔间里跳出来,身上竟然也多了一件宝蓝色的小褂,看起来可爱极了,只要它不张嘴,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那只小鹦鹉。

    它展翅飞过来,向着虞绒绒转了个圈“绒宝看我这一身好看吗”

    虞绒绒笑吟吟道“好看。”

    二狗盯着她“那你也转个圈,让我看看你好不好看。”

    黄衫少女于是在小鹦鹉的注视下,施施然转了一圈。

    她的裙摆飞扬起来,转成了一个漂亮的圆,再垂成细密的褶皱,重新垂下来,像是在傅时画的眼眸深处化开了一小片涟漪。

    一人一鸟各自转了一圈以后,都又想到了什么,齐齐看向了一侧的傅时画。

    傅时画“”

    二狗“嘿嘿”笑道“该你了小画画,来,转个圈。”

    傅时画好笑地拎起二狗翅膀“穿了个小马甲就长胆子了”

    话音才落,却又见到了虞绒绒也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傅时画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有些无奈地旋了一圈。

    黑发与湛青发带一同旋过一个弧度,少年背脊挺直,染金织锦腰带勒出窄腰,线条向上蔓延,便更显得宽肩挺拔,沿着腰带再向下去看,只见他长腿笔直没入一双包裹了小腿的黑长靴中,整个人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

    过于赏心悦目,反而让虞绒绒在看了片刻后,猛地转开目光,又悄悄移回了目光,又看了好几眼。

    一百多件衣服在两人换衣服时便已经准备完毕,虞绒绒也不清点,就这样直接全部扔进了乾坤袋里,再要付钱时,还特别说了一句“他的也算在我的账上。”

    柳坊主笑容灿烂“这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花想容吧或许有所不知,我家店里每到腊八节时,不做买卖,只送不卖。”

    虞绒绒有些惊愕地沉默片刻。

    整间衣铺在她的此番扫荡下,已经空荡了一小半,少了许多遮挡物时,便很容易听到其他几位挑选好了衣服的女眷也得到了类似的说辞。

    有人疑惑不解,道自己自小于皇城中长大,怎地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若是如此,她可要立刻去喊自己的几位闺中密友再来一趟了。

    也有人占了便宜,生怕店家反悔,拿着衣服便走。

    虞绒绒到底是修道之人,如此片刻,已经将周遭所有的声音都尽收耳底。

    她越是沉默,柳坊主就越是忐忑,总觉得面前这位姑娘看出来什么,只努力让自己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

    这一招骗骗别人的话,或许有用。

    又或者说,如果虞绒绒只选了件衣服,那她也会谢过店家坊主好意。

    问题就在于,她拿得太多了。

    腊八赠衣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但凡此天下的赠,也总是有限制的,赠一件,赠一人,又或者赠某一个片区价位稍低的物品。

    哪有见到像她这样拿了一百多件,却还是满面笑容说送就送的呢

    虞绒绒啼笑皆非,已经猜到想到了什么,却也不拒绝,只是在接过乾坤袋的时候,悄然给柳坊主的袖子里塞了什么,再冲她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柳坊主没留意到虞绒绒的动作,还在对她的手势感到有些茫然,对方却已经转身施施然而去。

    八匹灵马所拉的马车浩浩荡荡而去,阿阮心有余悸地凑过来,轻声道“接下来的所有单也白送吗”

    柳坊主嗔她一眼“人都走了,送什么送咦”

    她这才感到袖口的奇异,抬手取出再展开,眼瞳微缩。

    原来是一张银票。

    一张数额极大的银票,不仅绝对够买她带走的这一百多件衣裙,也足够店内今日送出去的所有衣裙的开支。

    柳坊主这才突然明白,方才那位少女临走时竖起的手指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知道了,也心领了,但有些事情,不必告诉他。

    “等等。”柳坊主拿着那张银票,觉得那位少女实在是个妙人,某种程度上倒是和那位公子很像。她抬眉一笑“今天接下来的所有单也白送,我们花想容,说什么,就是什么。”

    马车压过青石板,终于停靠在了一间驿站边。

    驿站稍远的地方,有一间看起来实在十分普通的粥铺。

    粥铺太小,平日都是摆摊在街边,但今日人群熙攘,显然无法摆在街边。

    但店家不慌不忙,显然每年都有这么一遭,非常娴熟地将摊子摆在了房顶,要从狭小破旧却干净的楼梯绕上去,才能落座。

    粥铺的桌椅都很简单,简单到有些落漆掉色,傅时画却也不讲究,就这样过于熟门熟路地一坐,再侧头扬声道“两碗腊八粥,配几道小菜。”

    有嬷嬷的声音和蔼应道“好嘞”

    虞绒绒平素里确实都很娇气也讲究。

    但不知是此刻傅时画的满身轻松感染了她,还是在梅梢派练剑的日子里,被剑修们的不讲究稍微同化了些,她也毫不犹豫地坐在了那破烂的长凳上,听着木头凳子在自己的轻微摇晃下发出一点不明显的“吱呀”声。

    这一声吱呀,再连在脚下房顶的瓦砾上,瓦砾相互碰撞出一些清脆,又忽闻沿街小贩的叫卖声,熙攘人群的嘈切声,带着糖葫芦与绵糖糕商贩一路叫卖而过时带来微微酸甜气味,和面前滚烫的腊八粥升腾起的白雾混在一起。

    虞绒绒许久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

    她看着宽阔的街道被人群填满,看着皇城之中屋檐流线,看着屋檐下吊着的无数灯笼,再遥遥看到更远的地方,那处在视线中看不真切的九五至尊所居之地,仿佛感觉到了空气中的某种流转。

    她觉得自己抬手便可以触摸到什么,但她却只是静静去看,再垂头,舀起一勺腊八粥。

    腊八熬了许久,才送入唇齿之间,甜糯清香已经蔓延开来,她要去舀第二勺,耳边却响起了一声砰然。

    明灭的光笼罩了天地,有烟花骤然腾空,惊起一片稚童尖叫与欢声笑语。

    “腊八烟会开始了”有人振臂高呼,再激起一片欢呼。

    有脚步声急急密密,显然想要在这个时候找到一个最好的位置来看这一场盛大。

    也不知城门口排队了许久的那些马车中的人们,是否来得及看到这一声又一声的砰然。

    谁也想不到,街边这样一处最不起眼的粥铺,竟然能将这样的盛景尽收眼底。

    有人在观烟花,将那些璨然落在眼底唇边。

    也有人在看那观烟花的人。

    “小师妹,腊八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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