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一言出, 满山俱寂。

    大家其实对虞绒绒多少有一些近乎直觉的判断。

    除却所谓“女菩萨”一类的戏称,以及因为那三千剑而带来的感激与天然的亲近感之外,其实很容易就可以看出, 这位圆脸少女其实是一个脾气很好、且很有礼貌的女孩子。

    否则便是再有钱, 也绝不会在碎了别人的剑后照单全赔。

    更不会在刚才梅掌门出手后,充满歉意且那么认真地俯身行礼。

    所以从她口中直接说出“打一架”,而不是更客气礼貌的“问剑”、“请教”一类的说法, 本就是很不同寻常的一件事。

    至于那位琼竹派的少年剑修大家接触虽不太多,却也知道对方的身份来历,基于某种程度上大家对琼竹派的了解, 所有人都觉得对方是不能忍受这样直接被单手所指的无礼的。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 宁无量虽然脸色极差,却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甚至稍顿了片刻,才抬眼看向了指着自己的那个人。

    虞绒绒却已经放下了手, 移开了目光。因为刘长老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这位声线素来严苛的长老在提问时, 依然带着一些冷厉“敢问原因”

    “我不服他百舸榜在我之前一名。”虞绒绒顿了顿,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 直言不讳道。

    “就这么简单”刘长老颇有深意地看着她。

    虞绒绒敏锐地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深意, 意识到对方或许知道更多的一些关于她和宁无量的事情。但她没有移开目光, 也没有迟疑, 只是颔首道“至少在此刻, 就这么简单。”

    刘长老的目光没有继续落在宁无量身上,而是放在了十六月身上“你呢这三人里, 你更愿意和谁打一场。”

    十六月毫不迟疑道“阮铁”

    她确实迫不及待地想要验收一番自己之前的教学成果。

    “那么, 还有人有什么反对意见吗”刘长老淡淡道。

    比剑台上一片静默, 阮铁提剑直接落在了十六月的比剑台上,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同意。

    直到此刻,刘长老才看向了宁无量。

    宁无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其他人在看百舸榜的时候,他当然也在看,再看到虞绒绒的化名轻飘飘地落在了他下面一位。

    那个名字背后的人曾经离他很近,被他亲手推开,却再次以另一种姿态慢慢站起了身,以一种让人难以忽略的姿态,站在了他的面前。

    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微微闭眼再睁开,已经敛去了所有多余的情绪“好,我接受。”

    四块比剑台倏而化作一块,既然是虞绒绒先开口,当然是她与宁无量的这一场先打。

    十六月与阮铁御剑下擂台,分别停在了擂台两侧。

    比剑不怎么需要休息,也不需要更多的仪式亦或某种宣布开始的声音。

    从其余两人离开此处起,这一场比试已经算作开始。

    虞绒绒终于抬眼看向了站在自己对面的少年。

    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不是没见过他在比剑台上的样子。

    上一次,她只能站在台下,看他剑光淋漓,再提着浅蓝色波光粼粼的鲛缎腰带向自己走来,用最温柔的语气和最居高临下的姿态,对她说出最羞辱的话语。

    而现在,她却站在他面前,即将与他光明正大地一战。

    虞绒绒倏而笑了一笑,终于抬手一礼“宁真人,请。”

    那样的笑容几乎能灼伤人眼,也或许是随着她声音起这一瞬,这一日的朝阳恰跃出地平线,刚刚为这一片大地洒下过分耀眼的光辉。

    宁无量闭了闭眼,举剑回礼,声音莫名有些干涩“虞真人,请。”

    剑光骤亮,符意倏而浓烈

    虞绒绒出手的次数并不多,但宁无量显然都十分认真地看了。

    所以他起剑甚至没有用琼竹派的剑法,而是十分谨慎地起了某个相对偏门的剑花,再转成了盈尺诀第六式

    所谓盈尺,是指纵天地之大,于我不过盈盈一尺。

    所以起剑时,宁无量分明与虞绒绒分立两侧,然而剑光胜时,剑影便已经逼近了虞绒绒面前

    与宁无量比剑,和燕灵完全不同。

    燕灵虽然或许境界与他无二,甚至合道的时间更长,底蕴更足,剑中却多了一些骄纵,少了许多冷厉。

    宁无量的剑却如同他这个人。

    初看时,只觉得剑式周正,四平八稳,可只有真正被剑意笼罩时,才能觉察出其中蛰伏的阴鸷与狠厉,甚至还有丝丝缕缕不易觉察的杀气

    “虞绒绒,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与她交错的时候,宁无量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能修炼,甚至能到合道期,我很为你高兴。”

    “是吗”如果不是他剑中的意味,虞绒绒几乎都要相信了他这样温柔的语调,她冷笑一声,见画甩出一道凌厉的符意,将对方逼开“可我都合道了,三日引气入体,七日内照形躯,一步筑基的你,怎么也才不过是合道呢”

    宁无量眼神一顿,轻声道“当初是我出言不慎,还请”

    “不必。”虞绒绒翻身而退,衣袂翻飞,勾唇一笑“不必请我原谅你,也不必再构思更多其他的说辞。因为此前或许我真的有些在意,但现在并不了。”

    虞绒绒手中的见画却并不忙乱。

    符意从笔尖流淌而出,她没有用此前的罗烟步,而是换了一种步法,并且很快被认了出来

    “那不是望丘山的愁永步吗她怎么连这个都会”

    “不,好像也不完全是,她刚才躲开的这一步明明踏的不是愁永的星位”

    确实不完全是,因为虞绒绒并不是要用这套剑法再出剑。

    宁无量显然在防她再次画出此前那样一座山的厚重符意出来,但她也并非只会一种符。

    她在画符。

    每一道符先挡住宁无量的剑意,再落在半空中,形成了一段又一段不规则的曲线花纹。

    之前想好了不会再用“江山何在”,此刻自然就要换一种符。

    空气中仿佛突然有了一些水汽。

    这种水汽与梅梢雪巅总能闻见的、来自于飞雪的气息并不相同,其中似乎夹杂了一些略咸的奇特气息,好似还能听见浪花起伏,能听见海鸥振翅。

    起初不过是一点浪花,但随着见画又是一笔落下,那样的浪花倏而变成了汹涌的涛声滔滔

    比剑台上仿佛成了一片汪洋,而持笔的少女,便是这其中操纵这片汪洋的神明

    梅掌门掀了掀眼皮,方才虞绒绒出“江山何在”时,她动也未动,但此刻,她眼中却闪过了一丝讶色“好符。”

    又或者说,这并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少女所能感悟出的符意。

    宁无量觉得自己仿佛被符意淹没。

    他的剑法尚且还没有乱,然而那些剑意就宛如真正的川流入海而不可见,再努力挣扎也不过是徒劳,只能任凭汪洋般的符意淹没他的五感与口鼻,最后再有了宛如真实的溺水感

    少年原本白净的面皮开始涨红,周身道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确实给他博得了一线舒缓。

    却也只是一线而已。

    虞绒绒心情平静地画下这道符的最后一笔,再看着宁无量在其中挣扎,慢慢开口道“我想好这道符的名字了。”

    “十年浮海。”

    不渡湖当然不是海。

    但沉溺其中的感觉,又有什么区别。

    她沉入其中不知年月,但从她接过了宁无量的鲛缎腰带,再沦为众人笑柄起,也确实本就快有十年。

    她曾经浮海十年,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被水淹没后的恐惧、无望与挣扎。

    所以这一符,画给宁无量,再合适不过。

    宁无量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他的脑中再也无法保持平时的镇定,出现了许多仿若幻觉版的画面与话语。

    他看到自己下巴微扬,再听到自己和煦却虚伪的声音。

    “绒绒,你可知我三日引气入体,七日内照形躯,一步筑基,而今多亏了小楼论道,让我以战养道,已经窥得了合道的门槛”

    “而我却知你道途艰难,世间有许多大器晚成之人,这种记载虽有,却也实在不多”

    这些声音再逐渐幻化成了他的母亲燕夫人的嗤笑声。

    “吾儿说自己的修为,是意指你修为低微。虞小真人,你不应该阻在一个道途通透的人面前,希望你不要不识好歹。”

    这样的字字句句在他脑中盘桓,而他的处境却又分明是在提醒他,这个被他所看不起和奚落的少女,正是造成他此刻处境的罪魁祸首。

    所以那些话语便成了某种嘲讽他的刀子,一刀一刀割在他的心口,像是这样的沉溺中大声而无情的嘲讽与讥笑。

    而他无从反抗。

    宁无量的目光逐渐涣散,握剑的手也出现了某种无力,仿佛真正溺水的人。

    雷长老的手指动了动,侧脸看向刘长老“这种情况要劈雷吗再不劈怕是有人真的要晕过去了。”

    刘长老还没说话,虞绒绒已经再一抬手,于是浮海中的某一道符正正击中了宁无量的胸口,逼迫他猛地恢复了意识。

    有一声十分清脆显然的碎裂声响起。

    宁无量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胸口。

    虞绒绒只以为对方带了护胸镜一类的法宝,并未在意,只朗声道“还不认输吗”

    宁无量没有说话,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颗再普通不过的灵石。

    此前虞绒绒轻蔑地扔在他身上的灵石。

    水比山峦更粘稠,更让人窒息,宁无量分明还能看到风雪交织,看到山川被阳光照耀成金色的一片,他明明直觉过去了很久,但此刻睁眼才方知,雪峰染金再落下的影子甚至都没有移动多少。

    浮海波涛的符意桎梏着他的全身,几乎要占据他的所有感官,宁无量毫不怀疑,自己如果再不认输,恐怕道脉都会被这样可怖的符意摧毁。

    他眼中的光一寸寸暗淡,最后化作唇边不甘而破碎的一句话。

    “我认输。”

    所有的束缚倏而松开。

    宁无量几乎是掉落在地面上的,他的衣衫湿透,长发还在向下滴水,他狼狈地跪在地上,单手撑地,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重新涌入口鼻的新鲜空气。

    一张盛红色的东西突然被扔在了他面前。

    宁无量眼神一顿。

    虞绒绒的鞋底与比剑台碰撞出了清脆的声音,她一步步地走了过来,直到保持着这个姿势的宁无量眼前出现了她的鞋面与裙摆。

    然后,她俯下身来,轻柔地将自己扔在了宁无量面前的东西轻轻翻开。

    是她与对方的那纸婚书。

    上面清楚地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与生辰八字,再以热情洋溢的字句,书写着对并蒂婚约之人的祝福,最后再落了一层二人的同心誓。

    阳光愈盛,带着漂亮宝石珠翠的少女眯眼看向百舸榜。

    她的名字悄然越过宁无量,再上两位,恰恰落在了第三的位置。

    她展颜笑开。

    “你看,我偏要不知好歹,你能奈我何”

    宁无量怔然抬头看向她。

    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发丝上,她颊侧的宝石反射出耀眼的光,却比不上她的笑容明媚。

    她按着那只婚约的指尖开始散发出某种幽蓝色的符光。

    “我也懒得等了,所以让丸丸寄了这纸婚书来给我。”

    那样的光再化成明亮的火,轻轻点燃了婚书的一角,再将上面的所有字迹彻底吞没。

    少女的声音依然悦耳,轻快却轻蔑。

    “宁无量,同心誓我毁了,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二人,恩断义绝,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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