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第125章

    四目相对。

    这是傅时画第一次见到虞绒绒这么严肃地看着他, 他甚至有了一瞬间的心虚。

    但大师兄到底是大师兄,他飞快掩饰好了自己的情绪,十分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虞绒绒手里的丹药,闻也不闻, 就这么碾碎直接洒在了伤口上, 再掐了个疗愈诀虚虚地罩在上面, 嘴上还不忘轻松道“怎么这么快就从入定里醒来了是这里的道元格外充沛吗”

    “那是吃的丹丸。”虞绒绒根本不回答他, 只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再重新递了什么过去。

    傅时画“”

    既然上次是吃的, 那么这次总是洒的了, 傅时画笃定地再次碾碎, 洒了上去。

    便听虞绒绒幽幽道“还是吃的。”

    傅时画看着自己的伤口“”

    虞绒绒重新看着他“你都不问也不闻一下是什么吗”

    傅时画才要回答, 虞绒绒却已经继续道“大师兄,你是不是心虚”

    傅时画“”

    他不是他没有, 他明明表情已经非常自然且理直气壮了, 怎么会被看出心虚呢

    虞绒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么请问,大师兄为什么会心虚呢是不是因为明明受了伤, 却不告诉我,结果还是被我发现了呢”

    傅时画被虞绒绒的这一串反问弄得有些难得的手足无措。

    他这个人,精贵的时候,事事都讲究, 但在许多其他事情上面, 却其实并不在意,比如这样的伤,虽然确实还挺疼, 但他实在受过太多伤, 所以他不告诉虞绒绒, 固然有不想让她担心的原因在里面,但说到底,受伤在他眼中,本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是不疼,也不是他天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年纪更小一点的时候,他也难免会因为受伤时的剧痛而红了眼眶。可是每一次受伤的时候,他都只有一人一剑。

    但既然孑然一人,便是放声大哭,除了浪费力气,哑了嗓子之外,毫无作用,那样的声音还有可能引来更多的魔兽。

    既然痛也无人觉,哭也无人听,所以慢慢的,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忍耐,学会了以满不在乎的姿态去面对一切伤口。

    如此一来,忍得久了,也就真的不会感到疼了。

    他学会了这么多,却唯独没学会要怎样去面对这样的在意。

    所以他习惯性地扬起了散漫的笑容,抬眼才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虞绒绒竟然红了眼眶。

    傅时画的心底重重一跳。

    他有些怔忡地看着虞绒绒,心底慢慢有了某种被奇特的柔软和酸涩包围的感觉。

    这一刻,他竟然觉得伤口处的痛微微一跳,好似在时隔了这么多年后,过于后知后觉地告诉他,他也是可以疼的。

    又或者说,他可以将这样的疼,说出口来。

    不是没有人觉察,也不是没有人在乎。

    至少此时此刻,有人在认真地睁大眼睛,专注认真地看着他。

    于是他咽回了要脱口而出的所有字眼,很缓眨了眨眼,低声道“是。”

    虞绒绒的表情更加严肃,她双手抬起的时候,傅时画才发现,她的指间显然已经编织了繁复至极的疗愈诀。

    这样的气息多少有点熟悉。

    傅时画见过虞绒绒许多次的画符结阵,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手有多稳,甚至可以说是一双天生适合画符的手。

    但此时此刻,虞绒绒的手,在轻微的颤抖。

    直到落在他手臂的伤口时,这样的颤抖都还没有停止。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虞绒绒的双手覆盖在自己伤口上后,不过片刻,那样几可见骨的狰狞可怖伤口竟然便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愈合,再过了一会儿,伤口便已经消失不见。

    受的伤多了,多重的伤,在什么样的疗愈法阵下,需要多久可以恢复自然便会了如指掌。

    傅时画盯着自己彻底恢复了原样的手臂沉默片刻,感慨道“小师妹这是将断山青宗的一道疗愈大阵都用在了我身上吗”

    很显然,虞绒绒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用力过猛,毕竟她刚刚才入定补充的所有道元都用在这一道疗愈阵里了,便是半死不活,恐怕这会儿都能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但她还在生气傅时画的隐瞒,断不可能承认,只冷声道“道元是我的,疗愈阵也是我捏的,我乐意,不行吗”

    她还再接再厉地将手中的疗愈法阵在傅时画身上滚了个遍,这才松开凝阵的手指,抿嘴后退了一步。

    这样显然在赌气的气鼓鼓少女实在是可爱至极,傅时画看着她,眼中情不自禁地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忍不住弯了唇角,却到底没有笑出声来,只温声道“行,当然行,小师妹想怎么样对我都行。”

    他这样好脾气又好说话,虞绒绒却反而沉默了下来,她偃旗息鼓,有些垂头丧气道“刚刚是骗你的,那两颗丹丸都是外用药,大师兄不必担心。”

    傅时画道“好。”

    虞绒绒顿了顿,再闷声道“大师兄,对不起,我刚才有点有点凶。我不是故意想要凶你的。我、我只是”

    她只是什么呢

    虞绒绒有些茫然地顿住。

    上一次她这么生气,好像还是虞丸丸闯了祸却想要一个人扛下来,最后却被她发现的时候。她的生气里还夹杂着心疼,心疼丸丸懂事太早,担负的却又太多,可他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被她骂了,还要反过来哄她。

    那么这一次呢

    她会生虞丸丸的气,是因为虞丸丸是她最亲近的弟弟。可傅时画呢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傅时画看做了如此亲密之人了吗

    不等她想个明白,一只手已经落在了她的头上,那只手掌心温热,揉了揉她的头,再顺着她的长发滑落下去,捏了捏她的发梢,在指间打了个圈,再松开。

    傅时画轻声道“凶一点也没关系,我知道。我很高兴。”

    虞绒绒有些愕然地抬头。

    却见青衣少年笑得眉目弯弯,神色好似有些一贯的散漫,但他的眼神却分明透着认真“小师妹这么关心我,我很高兴。”

    他旋即重新站直,翻腕的同时,渊兮已经回到了他的手中,虞绒绒看着他,心底的那点纠结已经烟消云散了大片,重新明媚起来。

    既然大师兄说高兴,那她以后也会很关心大师兄的

    虞绒绒下定决心,转而看了看渊兮,又看了看自己,终于有些赧然地开口道“大师兄那个”

    她还没说完,傅时画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方才被她拒绝了的乾坤袋重新落在了她手上“一边走一边捏灵石吧,小师妹若是想聊表歉意的话,不如九出十三归。”

    虞绒绒跳上渊兮,听得傅时画主动提了条件,虽然要说起来,实在是高利贷了些,但她的心情还是顿时好了大半,仿佛生怕傅时画反悔般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大师兄你也知道,我们虞家”

    “略有薄产。”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再顿了顿,有了一道笑声。

    黑剑腾空而起,再如影般向着悲渊海的方向瞬息而去。

    有灵石碎屑一路在黑剑掠过的残影中飘散,时而还有一两道对话的声音。

    “大师兄,你也有好多好多灵石耶大师兄好厉害”

    “还好。”

    过了一会儿。

    “大师兄,需要我帮你捏两枚灵石吗你刚刚破境,都不需要补补的吗”

    “不用。”那道悦耳的男声在拒绝后,顿了顿,又不知为何反悔了“但补补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一只捏着灵石的小手伸了过来,探到身前的大手里,掌心相对,再将灵石在两人的掌心里一并碾碎。

    飘洒的灵石碎屑更多了些,几乎要将呼啸而过的残影以碎屑点缀成一条线,再一路绵延到悲渊海边。

    等渊兮终于停下的时候,虞绒绒还在扳指头,算得清清楚楚“一共用了大师兄三百四十二块灵石,还四百九十四块,四舍五入,五百块。”

    傅时画顺手将向他们袭来的悲渊海镇守魔使们捅了个对穿,渊兮剑影纵横,根本不需要虞绒绒出手,所以她边说,还边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翻开,在上面仔细地写了一行字。

    傅时画杀到一半,还有闲暇有些好奇地俯身凑过来,发现她手里的本子竟然出奇地厚,不由得挑了挑眉“这是专门用来记账的吗”

    虞绒绒郑重合上了本子“是账,也不完全是账。人情往来,有往才有来,当然要仔细记下来。”

    傅时画看了她片刻,目光又在那个本子上顿了顿,翻腕收回剑,突然道“很久以前,我也听过这句话。”

    虞绒绒有些讶异地抬头,却见傅时画已经收回了目光,看向了海面“走吧。”

    入海的前一瞬,虞绒绒稍顿了顿,回头看向身后。

    魔使倒了一地,然而魔使喜穿黑斗篷,便是有血渗出,也无法在那样深沉的黑上沾染任何色彩。

    她的目光缓缓顿在了某袭恰好微微翻起的黑斗篷上。

    火焰刺绣中,一只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分明只是刺绣,却在与她的视线对视的刹那,倏而变得栩栩如生了起来,甚至再次向她眨了眨眼睛。

    虞绒绒没有移开目光。

    她慢慢抬手,手中凝出符弓,向着那只眼睛的方向拉满再松指。

    空气嗡然。

    原本绣着眼睛的火焰中心倏而变成了一个冰冷的黑洞。

    虞绒绒面无表情地转回头。

    纵身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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