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玄二年,秋。
安北侯府,云清苑。
明娆站在书房门口,端着木托盘的手微微颤抖了下。
她替嫁到安北侯府不过三个月,给人送汤羹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做。
女子乌浓卷翘的眼睫微敛,在精致的瓷碗上停留片刻。桃花眼微抬,视线定格在面前的大门上,眸中波光流转。
轻叹了口气,柳眉微蹙,美艳的小脸上满是犹豫。
放在寻常人家,给夫君送汤羹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了。
可她的夫君,安北侯
他们至今未曾圆房,也从不同桌而食。
那个男人惯常一副懒散漠然的样子,不怎么说话,只在每日傍晚,会到她的院中来见她一面,只匆匆看一眼,颔首打过招呼后,就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明娆小心翼翼地与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从不主动去招惹,能避则避,生怕惹人厌烦。
直到前日听到一些事,她才知道,自己对安北侯的误解有多深。
明娆站在门口,反复在心中给自己鼓气。
眼睛闭了下,长睫忐忑不安地轻轻颤了两下,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抬起纤弱白嫩的手腕,在门上轻轻扣了两声。
“侯爷。”她轻声唤,如小猫叫,微不可查。
屋中翻阅书册的声音一停,寂静了一瞬。
听着耳边传来男人低沉和缓的嗓音,明娆轻咬了下红唇,走了进去。
浓郁的安神香味扑面而来。
这熟悉的味道让明娆一怔,随后心跳不可控制地快了两拍。
“侯爷知道夫人夜不能寐,特意从大夫那里要来的安神香,只为夫人能睡个好觉。”
“可他们不睡在一处,侯爷怎知夫人睡不好”
“谁说不睡在一处我都瞧见了,深夜待夫人就寝,侯爷悄悄进去,没惊动人,天亮前再穿好衣裳出来,回到书房,装作没来过的样子”
明娆脑袋里突然响起前日偷听到的家仆的议论,脸蛋漫上一阵热意。
是了,他每夜都悄悄宿在她寝室的外间,却不叫她知晓。他还叫人换了明娆在闺中时惯用的香料,只为她能睡好。
明娆深吸口气,垂着眼睛,托着木盘,迈步绕过了面前那扇松柏梅兰纹屏风。
“侯”明娆紧张得不行,脸颊羞窘得更红,“侯爷万福。”
她垂着头,怯怯行礼。
虞砚愣了一瞬,而后放下手中狼毫笔。毫无犹豫,从座位上起身。
他从她手中接过托盘,视线从她被压出红痕的手指上一扫而过,眉心微折。
声音和缓而低沉“怎么来了。”
明娆心中忐忑,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结巴道,“你公务繁忙,辛、辛苦了,妾身送些汤羹”
虽只是飞快的一眼,虞砚也清晰地看清了她的神色。
女子灼若芙蕖的美人面上,一双轻灵通透的瞳眸就像带着勾子,潋滟波光闪动,灿灿星辉灼人。
虞砚顿觉喉间有些干涩,他情不自禁,又往前行了半步。“只送汤吗”
明娆忍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轻轻点了下头。
虞砚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似是看出她的羞窘与不自在,竟是低低笑了声。
那气音懒洋洋的,恣意而散漫,勾得人心头发痒。
“为本侯研磨吧。”
虞砚转身坐了回去,又将视线落回书卷。
明娆愣在原地,眨了下眼睛。轻移莲步,无声无息地走了过去。
她对着铺满了桌子的杂乱的书册和卷宗发怔,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
明娆犹豫了会,玉葱般白净匀称的手指抵在面前的几侧卷宗边缘,慢慢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小块空地。
她悄悄瞥了眼虞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两只手掐住砚台的两侧,飞快地拿到自己面前。
啪嗒一声轻响,袖摆不小心扫落一册书卷。
明娆屏息看了一眼虞砚,见他眉峰都未动,赶紧将书册捡了起来。
她独自慌乱,没留意到男人唇畔慢慢扬起的微弱弧度。
捡起的卷宗上,写的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骏阳
明娆一阵恍惚。
王骏阳是新科状元,更是她原本定下的未婚夫婿。
他们是在凉州老家由长辈做主定下婚事,那时王骏阳没有高中状元,还是个出身寒门的穷小子。
后来王骏阳上京赶考,中了状元,明娆的表姨母让她也跟着去京城,好好看牢了这门亲事。
她来了,可婚事还是出了意外。
信国公嫡女明妘不愿嫁给常年征战在外、不知何时就会战亡的安北侯,且安北侯克妻的名声在外,三任新婚妻子都暴毙在出嫁路上,安北侯本人的风评又十分不好。
可圣旨像是一座大山压了下来,明家总要有女儿踏上那喜轿。
于是信国公夫人壮着胆子偷梁换柱,将庶女明娆和嫡女明妘的婚事对换。
虞砚侧过头来,视线落在女子怔然失神的脸上,又顺着她的目光下落,脸上散漫的淡笑慢慢敛起。
目光逐渐变得冰冷锐利,薄唇紧紧抿着。
他凝视着女子妩媚的侧脸,突然冷笑了声,“明姑娘是在思念旧人吗。”
“新科状元,前途无量,自然是比我这个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强多了。”
那声音向是数九隆冬时雪山峰顶吹来的风,砸在耳畔,字字如刀,刮得人皮肤生疼。
明娆张了张嘴,见他目光格外冰冷,一股强烈的惧意爬上后脊。无措地垂下眼睛,摇头。
“未曾想他,侯爷莫要这样说自己。”
按理说,他该唤她一声夫人,可此刻他大抵是动了怒,只生疏地叫她明姑娘。
屋内突然寂静了下来,一时间紧张的氛围将明娆紧紧裹住。
虞砚垂眸,脸上看不出喜怒,将那卷宗拿在手中,随意翻了翻,“王公子如今在地牢,正受着酷刑,不知他的供述,能否令人满意。”
明娆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了”
虞砚抬眼,似笑非笑地睨她,“你不知”
明娆摇头。
自从出嫁,她再也没听过这个名字。
虞砚却是不说话了,就直勾勾地盯着她瞧,没说信不信。
短暂的叫人胆寒的沉寂后,虞砚神色淡漠地看着桌上那盅汤羹,又缓缓吐出一句冷漠至极的话
“明姑娘此来讨好本侯,不是为旧爱求情”
一句话像是一闷棍,重重击在明娆头部,钝痛之余,还带来更强烈的心悸。
“我没有”她下意识答。
男人的目光很凶狠、阴郁,凝视她的时候,像是要将人咬碎。
“为了他,你倒是敢。”
明娆顶不住那锐利的目光,后退了两步。
可虞砚哪里容许她逃
手腕一重,她的皓腕被人用力掐在掌心,那力道重得险些将她的手臂折断。
“你还惦记着那个穷酸书生,是吗。”他死死抓着她,冷声质问。
明娆被吓坏了,忙摇头,“侯爷误会了,我不是为了他。”
虞砚凉凉笑了一下。
不是为了那书生,难不成真是要对他好吗
虞砚像是突然丧失了理智,丝毫听不进解释。他撕破了满不在乎的伪装,变得偏执疯狂。
长臂一伸,有力的臂弯箍着女子的纤纤细腰,单臂将人提抱起来,抬步就往旁边休息的内室走。
走到了床榻前,毫不怜惜地把人扔到榻上。
欺身向前,单腿弯曲跪在她腿间,不顾她慌乱的挣扎,一手攥着她的两只手腕,举过头顶,按在榻上,另一只手捏住明娆小巧精致的下巴。
他看到明娆惊恐地看着他的那双眼中,满是惊惧的泪,心头愈发烦躁。
“侯爷,侯爷啊”
虞砚掐着她下巴的手松开,用力扯住她的衣裳,随手一扬,她的衣裳顿时变成了一堆破碎的布片。
“明姑娘,既嫁给了我,就莫要再想着旁人,知道吗。”
虞砚的声音很轻,“即便是皇帝要留着他的命,我也可以即刻送他上西天。”
“我早该要了你,这样你就不会再去想别人。”
“呜呜呜”
明娆被吓坏了,惊惧地看着他。
她的衣裳被尽数除去,虞砚望着她无措的眼,突然怎么都继续不下去了。
满腔的烦躁与暴戾的破坏欲亟待释放。
虞砚骤然起身,转身离去。
婢女禾香帮明娆换了身新衣裳。
她神色平静,似乎是从惊吓中缓了过来,除眼眶还有些红外,瞧不出异样。
打外头进来一女官,她带着几个太监和宫女,众人手中捧着许多珍宝与绸缎。
明娆知晓这是宫里来人的赏赐,上前跪接。
女官搀扶了她一下,严肃的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夫人不必多礼,太后听闻侯爷给你委屈受,特命本官来传旨,叫你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明娆有些意外,连忙摇头,她嗓子有些哑,有些不好意思,“牢太后挂心了。”
心里却是存了个疑惑,她与虞砚争吵不过一个时辰,太后宫里就得了信,还特意送来些东西,委实怪异。
女官没容她多想,唤人端上来一碗参汤,“太后赏赐,这是外邦进贡的人参,特赏赐给夫人进补,夫人请。”
明娆愣了片刻,有些不情愿,但这是太后的赏赐,她没有办法说不。
在对方的坚持下,饮了那碗汤。
不出几息功夫,她的腹部绞痛,喉间泛上源源不断的腥甜。
碗摔在地上,一地碎片。
没等明娆问上一句,便全身脱力栽倒在地,嘴里不断地口吐鲜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好疼啊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明娆隐约瞧见,禾香被人控制了起来,而那位淡笑着的女官,也慢慢收敛了笑容,目光逐渐冰冷。
女官踏过一地狼藉,居高临下看着明娆,无情地开口
“明氏妖惑人心,竟叫安北侯违抗圣旨也要将重要人证处死,如此女子,是为祸害,留在人世只会叫安北侯做更多的错事。我大霖国运昌隆,离不开安北侯的效忠。太后恩典,替侯爷肃清后宅,赐明氏一死。”
“明姑娘,一路好走吧。”
虞砚是日落时分回来的。
他离开时,明娆躺在他书房的床榻上,在哭。
可他回来时,看到的却是一个不会呼吸,不会笑,平静地躺在卧房里,再也不会醒来的明娆。
那双总是蕴藏着冷光的锐利而狭长的凤眸,此刻眸中的光渐渐熄灭。
他看上去有些茫然,呆愣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院子里、屋里,跪了一地的仆人。
禾香哭着对他说“节哀”。
虞砚就这么沉默地站在明娆的榻前,站了好久。
明娆死后的三天,魂魄还游荡在侯府,没有离开。
这三天,安北侯就待在她的屋子里,握着她冰冷的手,一坛酒接着一坛酒喝。
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从未向人低过头的男人,在醉酒的每时每刻,都显得格外孤寂与落魄。
第四天,他提着剑进了宫,将剑刃架在太后的脖子上。
虞砚报了仇,带着明娆回了凉州,安顿好一切后事,打算自尽在她的墓前。却在挥刀的一瞬间,心生怯意,停住。
“我大概,不配去找你吧。”他低低自嘲。
收了剑,拎着酒,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一生守着明娆的故土,守着她那座矗立在荒野中的孤坟,守着她的牌位。
“爱妻明娆”四字,刻在碑上,亦如烙铁般印在他的心头。
直到虞砚死,他都未再娶。
一生很短,一晃而过。
明娆意识消散之际,心里想着,若是再给她一个机会,大概还是会选择踏上替嫁的喜轿。
即便知晓了前路危机重重,却也还是想选择,再次奔向这个守了她一辈子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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