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正在看她写的木牌,那力透纸背的笔法,颇有大家风范。
王氏的书法独步天下,祖上出过不少大家。王允的弟弟王执,精通吏草行楷四书,尤以楷书见长,号称笔圣。据说当年废太子便是看中了王执的字,亲自去求废帝,要他当自己的老师。
萧衍虽没见过笔圣的真迹,但能从王允的奏疏上,看出士族的家学底蕴。
士族出生便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用争不用抢,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活得如同神仙般逍遥。而他站在污泥里,跟人抢一口饭,一件御寒的棉衣,遍体鳞伤。当他抬头时,看见站在云端的那些人,谈笑风生,阴暗地想把他们也拽入污泥里,尝尝个中滋味。
或者,由他这个满身脏污的人,站到云上去。
王乐瑶看到萧衍目光中流露出的几分狠戾,莫名心惊。
直到此刻面对面站着,她才能感受到来自男人身上那股强大的帝王气场。
前朝的皇室,虽然骄纵奢侈,但废帝喜欢吟诗作对,废太子喜欢弈棋,文人的血液流淌在骨子里,待人便不会太苛刻。连长公主那么不可一世的人,也从来没有在吃穿用度上面苛待过她,这大概就是皇家的气度。
可萧衍身上是截然不同的气质。肃杀,征伐,还有狠绝,好像从刀光剑影中负重而来,混身浴血。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她害怕他,幼时无知所以才无畏。
或者那时,他只是个落魄的参军,跟今时今日的帝王有着霄壤之别。
“字写得很好。”萧衍不吝夸赞,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刚才走过回廊,看见她立在槐树下,云鬓纤腰,袅袅婷婷。远处的山岚,天光云影,近处的葳蕤大树好像皆成了她的背景。
他不自觉地走过来了。
“陛下过誉。”王乐瑶嘴上这么回答,心里却想着,这人戎马多年,大概也就是能把字认全的程度,其实分不清字的好坏吧。
“朕很好奇,被王允拒绝的人应该不少。你对每个人都那么慷慨,还是独独对朕特别”萧衍问道。这个问题,他放在心里很多年了。
王乐瑶忽然有点紧张,说是,就要提及那条青龙,帝王未必信,还有巴结奉承之嫌,她做不出来。说不是,就否认了帝王的特别。这于自负的男人来说,绝不是好的回答。
萧衍见她沉默,浑身绷紧,好像在斟酌答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哪怕她编出“当年我便看出陛下有帝王之相”的话,他也能接受。他向来恩怨分明,纵然厌恶士族,但该赏之人还是要赏。
“吱吱”地上忽有叫声,王乐瑶瞪大眼睛,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脚边跑过,尖叫一声,提起裙子就跳到了萧衍的身边,伸手揪着他臂上的衣裳。
“有老鼠一只很大的老鼠”
那两根手指,白如葱,微微用力,指尖便粉嫩如花。
这个面对老虎和生死都无比镇定的女子,居然如此惧怕一只老鼠。
“已经走了。”萧衍安慰道。那只老鼠显然也被她吓到了,逃窜速度异常之快。
王乐瑶还是不敢回头,又往萧衍身边凑了凑,寻求强者的庇护。她最怕脏的阴暗的东西,蛇鼠皆是她的死穴。
所以什么都顾不得了。
萧衍的嘴角带点笑意,这样的她更鲜活了,不仅仅是个训练有素的大家闺秀。
少女肤白胜雪,睫如鸦羽,闭眼蹙眉的样子,令人柔肠百转。
此时,回廊下面走过来两个人,他们看见皇帝的神情,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再看皇帝身边的女子,皆惊叹不已。
“主上”苏唯贞叫了一声。
王乐瑶如梦初醒,惊觉自己紧挨着帝王,竟然还放肆地揪着他的衣裳,连忙松手,往后退了几步。
“小女失礼,请陛下恕罪。”
萧衍侧头看苏唯贞,“不是让你留在宫中,跑到永安寺做什么”
口气中隐隐的不耐。
“仆听说昨夜的事,十分担心。”苏唯贞自知搅了主上的好事,但难掩关心,“那刺客没伤到您吧”他是宫中的大长秋,管内宫诸事,贴身伺候帝王的饮食起居,自然不容有任何闪失。
站在旁边的沈约忍不住笑道“唯贞,我早说过不必担心。陛下神勇盖世,区区一个刺客,怎能近得了他的身。”
沈约倒是多看了王乐瑶两眼,以往陛下不近女色,他们这些旧部都很担心,以为他可能是好男色,或者身体不大行。可沈约清楚,战场上那么勇猛强悍的人,精力只怕旺盛得很,怎么可能不行。
眼下见到这名女子,始知陛下的眼光到底有多高。那些庸脂俗粉,自然是不能入眼的。
萧衍没听他们两个谈论,对王乐瑶道“你先退下。”
王乐瑶如蒙大赦,行礼之后就走了。那边等在廊下的侍女连忙跟上她,谁也不敢看帝王一眼。
等她们离开了,萧衍才恢复本色“不是刺客,是没被收置的流民。”
沈约心领神会道“臣听说临川王连夜回了王府,想来陛下是有对策了。” 他原是萧衍在荆州时的长史和参军,开国后,以功封永昌县侯,领侍中之职。侍中可参与天子决策,审阅尚书省奏疏,故有“小宰相”之称。
萧衍淡淡地应了声。
朝臣大都以为皇帝出身寒门,长年戎马,就是个草莽武夫,根本不懂朝政。可沈约知道,陛下是个对政治极其敏锐,并且学习能力非常强的人。在荆州任刺史的那几年,将军事重镇经营成贸易中心,南来北往的客商云集,周边的百姓都跑来投奔,人口增加三成。
荆楚地区,只识明府,不认天子。
若非如此,也不会招来废帝的猜疑,竟妄想以区区五万兵力,夺回荆州的兵权。
沈约拜了拜,无奈地说“宗正卿已经连续在臣的家中坐了几日,说陛下的内宫不能再空置了,皇后的人选也要尽快定下来。陛下若不点头,宗正卿恐怕会在臣的家中住下,臣可不想对着他那张老脸过日子。天下事定,陛下是该娶妻生子了。”
宗正卿位列十二卿之一,主管皇族事务,一向由皇亲担任。这位宗正卿是萧衍的族叔,上了年纪,是兰陵萧氏的耆老,素来很威严。萧衍很难想象族叔去跟沈约唠叨的样子,脑海中想象那个画面,也觉得有趣。
沈约跟萧衍相识于微末,萧衍的兵书,大字,全都是沈约教的。从荆州一路走来,风雨同舟。两人私下相处,没那么多的拘束。
“你倒是操心朕的事,自己呢”
“臣自己一个人过惯了,何况臣娶不娶妻,影响不到江山社稷。”沈约坦然地笑道。
沈氏本也是吴兴的大族,沈约的父亲不知为何获罪于废帝,锒铛入狱。后来沈家满门被抄,沈约在故人的帮助下,侥幸逃脱,流落他乡,靠摆摊代写书信为生,意外结识了萧衍。听说沈家没出事时,沈约跟士族也有一门婚约,后来那婚约便自动做废了。
他好像再无心此事。
一个内侍匆匆跑过来,先是跟苏唯贞耳语了几句。苏唯贞几步走到萧衍的面前,低声道“桓公和庾公在中斋等陛下,好像要问废帝和废太子的行踪。”
他们来得可真快,宫中应是有他们的眼线。
萧衍的脸色一沉,转身道“回宫。”
王乐瑶走得很快,似背后有一只猛虎在追。
她总是在萧衍的面前出丑,实在丢脸。
帝王本就高深莫测,喜怒难辨,杀人不眨眼。王乐瑶甚至有种感觉,前一刻他们还在好好地说话,下一刻,他可能会掐断自己的脖子。那种力量悬殊之感,导致身体本能的敬畏,其实非常可怕。
她绝不会认为多年前那点误打误撞的小恩惠,可以当成护身符,自此高枕无忧。
还是少跟皇帝接触为妙。
半道上,寺中僧人找来,说是王家有人到访。
王乐瑶移步到大殿,见来的是家中总管事余良。余良年过不惑,很小便跟在王允的身边做事,算起来还是老夫人的表亲,于王家上下而言,地位独特。
“良叔,你怎么来了”王乐瑶问道。
“四娘子,长公主醒过来了”余良高兴地说。
王乐瑶的左右全都惊住了,没想到仅仅一日,高僧所言就应验了,他们可以回家了
王乐瑶想到不用再去跪诵经书,由衷地说道“醒来就好。”
“娘子受苦了,快收拾收拾,跟仆回去吧。”余良说到。
王家下人手脚麻利地去收拾行装,又给寺中添了足够的香油钱。
临走之时,王乐瑶还派竹君到谢夫人那里道别,只是她自己没有露面。
上车前,她回头望了眼永安寺,苍松翠柏,云峰雾海,朱墙乌瓦的寺院,在壮秀的山色中,显得渺小而又平庸。平心而论,这永安寺破旧,还留下很多不好的回忆,她未必愿意再来第二次。可她并不讨厌这里,反而有种遗世的安宁之感。
这也是空道高僧选择出于此,终于此的原因吧。
车进了朱雀门,已近晌午,正是城中最热闹的时候,街上人潮汹涌。王乐瑶挑开窗上的帘子,往外看了看,归心似箭。
王家在乌衣巷,沿着秦淮河,俱是白墙乌瓦,建筑带有江南的秀美和含蓄。士族兴旺百年,府宅不断扩建,占地辽阔,但不会像那些寒门新贵一样,用雕栏画栋和舞榭楼台来撑台面。
永嘉南渡以来,王氏曾出过六位三公,十八位宰辅,能载入史册的卓越人物更是不计其数。每个先人留下的印记,都足以成为后世子孙立足朝堂的资本。民间有个说法乌衣巷里金镶玉,一家字媲一家文。说的就是王谢两家,一个擅长书法,一个擅长诗文,在青史上留下了数不尽的名篇。普通百姓就算在边上沾沾这金玉之光,都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所以乌衣巷周围的里巷,居住的人口是整个建康最密集的。
王宅本就大,寻阳长公主下降以后,再把临街建造的公主府并了进来,因而规模大得惊人。普通人走在里面,肯定是要迷路的。
王乐瑶下车,门外家仆列队相迎,“恭迎四娘子回府。”
入府后,换乘肩舆,沿途下人都避让在侧,恭敬地行礼。王乐瑶居住在府中北角的沁园,楼阁以沉香木为根骨,院中种了很多名贵的花木,四季馨香,故而得名。还有一片桃林,花开时节,如云蒸霞蔚,绵延不绝。
在桃林荡秋千,喝酒,看书,绝对是上品的享受。
王乐瑶回去沐浴更衣,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到西边的公主府门前。
堂婶陆氏携王竣,王端俩兄弟,以及族中几位能叫上名字的夫人都在门前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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