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的园子,在都城里是有名的清雅,嶙峋的太湖石,独具匠心的亭台楼阁,占尽了金陵的风情。谢邵在时,许多朝臣慕名而来,他们在园中抚琴纵酒,名士风流,好像都被雨打风吹去了。
这几年,谢夫人深居简出,一心在园子里侍弄花草,还养了一只橘色的小猫。
那猫被养得十分肥嫩,须长毛厚,经常四脚朝天地躺在谢夫人的身边撒娇。
谢夫人拿手指挠着它的脖颈,它眯着眼睛,舒服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
旁边的下人都说,这猫都给夫人养成精了。
谢羡和谢鱼走进园子里,谢鱼不停地拉扯谢羡的袖子,谢羡却不理会她,沉着脸走到谢夫人的面前。
谢夫人看他的脸色不对,抬手命左右带着猫退下去。
“三郎,怎么了”
谢羡敛衽跪在地上,“孩儿不孝,敢问母亲,对阿瑶到底有何不满”
谢夫人严厉地看了谢鱼一眼,谢鱼躲在谢羡身后,“阿兄逼我说的。”
“母亲还打算瞒我到几时莫非要等相看好了,直接让我娶进门”谢羡冷冷地说。他一向是温文尔雅的,待人接物都十分循礼,这样的口气和神情,已经是怒极了。
谢夫人不以为忤,反而轻轻地问道“三郎,你看看周围,我们谢家的园子,如何”
谢羡哪有心情回答这个问题,“母亲为何避而不答难道在母亲的眼中,儿子的心意,一点都不重要吗”
谢夫人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湖边,几棵垂柳掩住了她略显瘦弱的身影。
“孩子,并非母亲心狠,也不是王家的四娘子哪里不好。你看看你父亲留下这偌大的家业,凭你兄弟二人,能守得住吗”
谢羡怔住,他离家三年,刚刚回来,对于家中的情况一无所知。
“你兄长虽居宗主之位,但是谢家根系庞杂,不服他的人甚众。大梁建立以后,旁的三大姓宗主,要么加官晋爵,要么提携子侄,只有我们谢家并未加恩。固然是你兄长年轻,又无寸功,但如果宗主房压不住你二叔,四叔那几房,那么这园子,宅子,早晚是要易主的。”
“儿子要入仕了,一定会努力做官”
谢夫人摆了摆手,脸上挂着苦笑,“孩子,且不说,你在前朝那样以士族为贵的时候,做个上品官要花几年时间。且说如今陛下是寒门出身,大力提拔寒门,打压士族,就算你能爬上高位,还来得及吗唯有与权贵联姻,才是帮你出头,帮我们守住宗主之位,最好的法子。”
这么多年,因为父亲和兄长的纵容,谢羡一直都是个无忧无虑的谢三郎,想做什么,喜欢什么,家中都顺着他的意思。可是当父亲忽然撒手人寰,谢家如高楼坍塌,他才渐渐明白那些年父亲背负的,究竟是什么。
“王家是四大姓之首,表面看起来,的确花团锦簇。可是,长公主只余空名,王家的手里还握着北府军,那是陛下的心头大忌。还有废太子夹在里面自古权臣,都没有好下场。为娘的,亲眼看见你父亲平步青云,又看着他跌落成泥,怎么忍心再看你往火坑里跳”
谢羡垂头,俊雅的眉眼染上一层霜色。
可那是他心爱的女子啊,他一直等着她长大,然后娶她为妻
“你应该听说了,近来陛下频频与四娘子接触。今日,她被太后带入宫中,又在中斋跟陛下独处许久。出来的时候,是大长秋亲自护送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谢羡知道,他只是刻意没往深处想。皇帝要夺他的妻,他又能如何皇帝是军中出身,手段强硬,根本不受礼教束缚,他连前朝的皇室都要杀,才不会管王谢两家订立的婚盟。
谢羡的心口隐隐作痛,仿佛有一股血腥味上涌。
谢夫人本来不想说这么残酷的话,看到儿子如此神色,更是于心不忍。她走过来,蹲在谢羡的面前,将他抱在怀里,像儿时一样轻拍他的肩背,“儿啊,你是最像你父亲的。你父生前,也对你寄予厚望。王家四娘子,注定不属于你,长痛不如短痛,听娘的,放下吧。”
“母亲,母亲”谢鱼手指着谢羡,惊恐道,“阿兄,阿兄流血了”
谢夫人忙松开手,抓着谢羡的肩膀,看他吐出一口血。
“痴儿,痴儿啊阿鱼,快叫郎中来不,你拿我的帖子,去尚药局请个御医来”
谢羡的眼中,最后映入一片残荷。那是去年盛夏留下的,花朵未谢尽,今年终究是不会再开了。
王乐瑶回到沁园,竹君服侍着她沐浴。
她坐在浴桶里,不说话,眼睛虚空地望着一个地方。竹君很担心,又不敢多言。娘子到底在宫里遇到什么了
身上看着也没什么异常,就是下巴有些红。
“竹君,你说,出生在高门,真的是一件好事吗”王乐瑶忽然开口。
竹君想了想说“婢子觉得是好事。外面好些人,过得颠沛流离,食不果腹。至少我们有王家的庇佑,日子过得安定舒心。”
是啊,是她不知足,奢求得太多。想要自由,相爱的人,平静的生活。这世上之事本来就是公平的。老天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势必就会拿走这些东西。
想通这点,好像也没那么难过和不能接受了。
沐浴后,王乐瑶靠在榻上,等竹君熏干头发。她随手拿了一本书,半天都没翻动一页。萧衍说要出面解决婚约,他打算怎么解决那个莽夫,估计就是威胁谢家一番。
她是要解除婚约,不想耽误谢羡。但那个武夫心思难测,行事出格,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想到以后要跟他朝夕相对,王乐瑶就有种被掐住喉咙,无法呼吸的感觉。
等竹君为她梳好头发,余良亲自过来,说王允等人在前面的厅堂等着她。
如果王允要单独见她,便会在书房。既然选择在厅堂,就证明还有别的人在。士族在宫中都有眼线,而且那个苏唯贞亲自送她出宫,宫中所发生的事,肯定已经小范围地传开了,想瞒是瞒不住的。
王乐瑶并不想逃避,逃避也解决不了问题。
厅堂是王家会见外客,举办宴会的场所,面阔七间,门口的匾额上写着“春华秋茂”四个大字,是她祖父所书,还盖着大齐皇帝的御印。
厅堂里真是坐着不少人,有她的伯父王允,长公主姜氏,堂叔王赞,还有堂婶陆氏,以及王竣,王端两个兄弟,甚至连堂叔家一个庶出的妹妹也在。
王乐瑶依稀记得她好像才十四岁,单名一个芙字。
这个妹妹是堂叔所有女儿中,长相最为出众的一个,弱柳扶风般的姿态,跟她还有几分相似。就是被陆氏管制着,不怎么出来见人。
在王乐瑶来之前,堂上的几个大人已经讨论过一番了。但皇帝的中斋,谁也不可能安排进眼线,所以还需要王乐瑶亲口确认。这件事,关系到王氏今后数十年的运势,所以王赞才拖家带口地赶过来。
陆氏看王乐瑶的目光也不冷淡了,甚至巴不得贴上来。
陆氏原以为二房这个,就是嫁给那不顶事的谢家了,翻不起什么巨浪来。怎能想到,她竟入了皇帝的眼就凭她那相貌,日后得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对于家族来说,她可是块香饽饽了。
王乐瑶依旧是宠辱不惊,向长辈一一见礼。
“阿瑶,你坐吧。”王允抬手道。
王乐瑶坐在下首的位置,陆氏立刻问道“阿瑶,你快说说,今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今日我们被太后带进宫,太后向陛下求情,陛下答应放了前朝的公主和未生育的后妃们。”
姜鸾不由地松了口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陆氏又殷切地问“陛下不是将你单独留在中斋了吗他就没说什么”
王乐瑶深吸了口气,慢慢地说“陛下要我进宫。”
她特意没说萧衍许的是皇后之位,而是留了余地。
堂上几人都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连王允的脸上也有几分喜色。只王端看着王乐瑶,他觉得四姐姐并不开心。宫里有什么好那么多女人伺候一个男人。而且四姐姐这样的相貌性情,嫁给一个寒门武夫,实在糟蹋了。
王允道“既然陛下开口,那么与谢家的婚约自然是不成了。阿瑶,你得有个准备。”
从宫里出来之后,她一直在消化这件事,期冀着家中长辈能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可他们却连开口的权力都没有给她。
身为士族女子,联姻是宿命。不论被送到谁的手里,只要对家族有利。
就像个货物一样,挺可悲的。
“我一直都说,阿瑶是个有福气的孩子。”陆氏喜滋滋的,给站在身旁的庶女递了个眼色,“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你四姐姐跟前行礼”
王芙十分惧怕陆氏,连忙走到王乐瑶面前行礼。
她是非宗主房的庶女,在王乐瑶这个宗主房嫡女面前,硬生生地矮了一大截,就跟侍女似的。
“妹妹不用多礼。”王乐瑶淡淡地说。
陆氏自顾说道“这孩子没什么心眼,素来也挺乖巧的。我想着阿瑶将来入宫,身边没个自家人帮衬着也不行啊,不如就把阿芙带着吧。”
姜鸾原本正在喝茶,听到陆氏的话,冷笑了一下。
这么迫不及待就要往宫里塞自家人了怎么说人也是从他们宗主房出去的,哪里轮得到她
“你也太心急了些。”姜鸾慢悠悠地说,“阿瑶进宫的事还没定。就算真要入宫,身边的人也有我们来选,不劳你费心。”
陆氏阴阳怪气的,“长公主说这话就见外了。难道您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进宫舍不得的话,应该把机会让给我们才是。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陆氏最近飘得有点厉害,姜鸾本来就瞧不上她,而且当着小辈的面,吵起来也不好看,便忍了忍。
王赞和王竣都警告地看了陆氏一眼,陆氏虽然心中不满,可也收敛了些。
“伯父,关于今日的事,我还有话说。”王乐瑶开口,她要当众揭穿那个圈套。
王允点头,示意她说。
“父亲”王姝瑾突然从门外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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