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二更合一

    康熙来了, 胤礽就整个人松懈下来,每天躺在床上,就像是一只失去梦想的咸鱼。

    康熙非常无奈“你这么大了,怎么还腻在阿玛怀里”

    胤礽裹着小被子左摇右晃“阿玛, 您说什么呢儿子还小。”

    康熙叹气, 对这个病过一场之后就分外黏人的宝贝儿子十分无奈。

    太子聪慧是聪慧, 该硬得下心肠的时候也能硬得下心肠,就是事成之后就蔫了。

    康熙脑海里不由又浮现出那八个字。

    慧极必伤, 情深不寿。

    想起太子那么痛苦的模样, 康熙不敢让太子再劳心劳力。事情只剩下重算田亩和分田地, 康熙一个人也能应付。

    此次太子大动屠刀, 皇上轻装亲临, 打了浙江豪族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清算田亩和人口的时候,康熙得到了触目惊心的数据。

    不来南方时, 康熙对南方的了解只能听大臣们说。

    三藩之乱后,户籍一直没有增加, 开垦的田亩数量也增加缓慢, 康熙一直以为这是南方人口还没恢复,无人垦荒的原因。

    结果他到了实地一看, 只说杭州城外,庄稼苗郁郁葱葱, 一眼望不到头,好一出繁华盛景。

    地有,人有,都在地方豪族手中。康熙被骗了。

    康熙看着账本, 都气乐了“八旗圈地, 民不聊生, 结果圈的地全到这些人手上了还是我亲政前就发生的事”

    查木杨不敢说话。

    即使他刚接任杭州将军,但皇帝可不会管你什么时候上任。他又不是宗室,皇帝迁怒就完蛋。

    “当初柯魁和他们合伙放例子钱,旗人把地抵押给他们换得本钱放利,百姓还不起钱,就和旗人对上。他们低价拿了地,还能吃放例子钱中间的回扣,真是稳赚不赔啊。”

    康熙笑得十分开怀。若不是听到他在说什么事,只看他表情,旁人估计还真以为他在高兴呢。

    “旗人飞扬跋扈,和凄惨的百姓对上,更显我大清残暴不仁啊。而后百姓卖田卖地卖儿卖女,旗人也因地方官不允许逼死百姓,而收不回本钱,赎不回田地。”

    “稳赚不赔,稳赚不赔,从小吏到知府全都是他们的人,稳赚不赔”

    康熙朗声笑着,将手中账本狠狠掷在桌上。

    “可笑,可笑,骂名全是旗人当了,旗人却连饭都吃不去了查木杨,你说旗人是不是很蠢”

    查木杨强壮精悍的身体缩成一团,看上去可怜极了。

    他怎么回答啊,对对对皇上,之前的杭州将军蠢透了

    可他自己也没发现账本中的猫腻啊

    查木杨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皇上,可能末将、臣是真的蠢。臣听了皇上所言,还是没想明白。虽然臣一上任就禁止放例子钱,让旗兵老老实实屯田养家。但臣也知道例子钱是害别人肥自己的事,旗人怎么会越放越穷连地都丢了”

    康熙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大喘气。

    他现在明白为何欧罗巴的国王们各个都要熟知“经济学”了。如果不是他最近研读的书本中有过类似的例子,他也不会发现这些人做的手脚。

    旗人用田地换取银钱,不是强买强卖吗那些被迫买地的人也是苦主;

    旗人放例子钱,不是旗人自己贪得无厌吗那些帮旗人放例子钱的商人,也是被胁迫;

    旗人放债后收不回来,破产不是活该吗老百姓也很苦啊

    矛盾和冲突都是旗人和普通老百姓之间的,那些士族豪强纷纷隐了身,就像是赌博时坐庄的庄家,看似没下场,实际上是稳赚不赔。

    谁也不知道,真正做借贷生意的,其实是那些士族豪强。他们借出银钱,拿走土地抵押物,然后挑动旗人去“投资”,最后两头吃。

    好,真好啊。我们刚入关的满清蛮夷,哪玩得过他们

    康熙想起太子说一定要撤八旗时,开玩笑似的一句话,“八旗都是一群铁憨憨,聚在一起就是人傻钱多铁憨憨,迟早被人骗得连裤头都不剩。偏偏铁憨憨和铁憨憨在一起,身边没有聪明人模仿,他们会越来越铁憨憨”。

    康熙询问什么叫“铁憨憨”之后,上手把太子的头发挼成了乱鸡窝,笑骂道,“你才是个铁憨憨,旗人聪明着”。

    现在康熙悟了。关外野人女真们打仗很厉害,玩弄政治捣鼓经济,是真的比不过这些有着历史底蕴的豪门贵族。

    他们可是玩了几千年的心眼

    是的,八旗莽夫就是一群人傻钱多还特别贪婪的铁憨憨,一骗一个准,还以为自己在欺负别人。

    八旗还是废了吧,把这群傻子们打散后重新分配,并且进行再教育。

    看看京城里的旗人还是不错的,越来越精明。

    读书使人明智,这群人就是欠读书。

    废八旗之前,就给旗人们普及教育,免得他们大字不识一个,连钱掉到了地上都不知道捡,活活把自己饿死。

    康熙睁开眼,道“朕要在旗营建立学校。”

    查木杨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皇帝会从说账本突然发散到建学校。

    但皇帝都发话了,查木杨立刻道“臣遵旨。臣也有这个打算,让人教他们识字。”

    康熙摇头“不止识字。四书五经熟读就够了,他们要学的东西,和北京大学里的一样。”

    查木杨知道那个北京大学,回京的时候还去参观过,并给大学生们讲过课“他们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恐怕无法像京城中勋贵子弟一样学习。”

    康熙道“学简单的。他们只要会识字认数就能学。太子正召集人编写小学教材和中学教材。”

    有大学,自然也要有中学和小学。

    回归长生天的汗阿玛说得对,要冲淡儒林的地位,就要如春秋战国和秦朝汉朝一样,再掀起一次百家争鸣,谁厉害用谁,让他们斗起来。

    当他们一门心思地为维持自己的学术地位而努力时,就没心情去搅风搅雨,和大清朝廷博弈。

    只引进西学是不行的。“西”字就注定舶来品不受人重视。他应该把传统的百家重新扶起来,吸收西学的精华为己用,再造新百家。

    康熙捏了捏眉头,发现自己要做的事好多。

    如果儿子现在还活蹦乱跳着,他就可以分一半事给儿子,没这么头疼了。

    可惜儿子病还没好,天天窝在床上裹着小被子装蘑菇。

    康熙此刻有些想念大阿哥了。

    虽然大阿哥很气人,但若有大阿哥在,或许能带得太子活泼些。

    至少大阿哥在的话,顾炎武写信斥责太子,他会打上顾炎武的门。

    而自己需要顾虑许多,即使有心驳斥,最后还是没办法放下身份脸面,和一个不入朝的大儒吵架。

    康熙发现自己一问三不知后,对这些官员没了耐心。

    他便只安排工作,让官员们照本宣科,按照自己制定的事一五一十的照做。

    这样非常累。康熙必须事事都安排妥当,否则这群傻子官员一定会出漏子。

    康熙见到那些官员之后,才知道他们能力有多差。

    是的,能当知县的至少是个举人,他们肯定都是饱读诗书之辈。

    可饱读诗书不代表会当官。他们对自己辖地一问三不知,连账本都搞不明白,甚至还有人不识数以前算术是儒士必备的技能,现在他们只需要会八股文就够了。

    府衙中一应杂事,基本都是聘请师爷、老吏、捕快来做,而这些师爷、老吏、捕快都是当地人,也就是和当地豪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康熙了解之后,身后惊出了一身薄汗。

    这只会读圣贤书的知县知府,是不是像极了垂拱而治的圣天子

    或许官员在科举之后,也必须经过再教育才能当官。否则只会四书五经的他们,要如何治理好一个地方

    这群进士举人只修品德不修俗务甚至厌恶俗务。可地方官的实务全是俗务,是一个个铜子一捧捧粮食堆积出来的俗务。

    康熙想了想那些被百姓们堵住不愿他们离开的地方官。

    赵士麟会修水利;施世纶擅断案;张鹏翮禁止摊派他们所做的事都是地方官实务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按照常理,无论是水利、断案还是禁止摊派,都是地方官的职责。可他们只做到了一小部分,就引得百姓们念念不舍。

    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们会感恩

    这说明,懂实务的好官真是太少了

    他曾经疑惑,一些贪官在离职的时候会有百姓相送,而一些素有善名的清官离任时百姓却冷漠不已

    这说明什么说明是人心本恶吗

    这说明,一个拥有极高道德感的官员,并不一定能给百姓带来福利

    看看这些儒商们的“上家”,哪个宗族没有一个道德感极高、生活极其清廉的“清官”

    那些清官一辈子吃糠咽菜,甚至可能所睡的床铺都是木箱子叠成,死后的银钱都不够下葬,需要亲朋好友救济。

    可他们的宗族却在地方上耀武扬威,儒商们各个富可敌国。

    这强烈的割裂感,让康熙心里十分烦躁。

    当他回到暂住的地方时,胤礽正裹着小被子,躺在夕阳的余晖下翻看史书。

    他翻看的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康熙把养病养得吃胖了一圈,看上去重新软软绵绵稚气十足的儿子挤开一点,道“你不是不喜欢司马光吗”

    胤礽道“我是不喜欢。司马光是宋朝文人养望的典型。他一辈子都在养望,脑子里只有养望,国家和百姓都是他养望的工具,连一本史书中也夹杂着无数私货。”

    康熙道“那你为何还看”

    胤礽道“不能因为不喜欢就不看啊。看他的书,就能了解他的人,了解和他类似的养望的宋儒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向腐朽。”

    “想当初,不说春秋战国时的儒家,也不说十世百世报仇的汉儒,只说唐儒,哪个不是一人能灭一国君子六艺,包揽万物,连孔子都说三人行必有我师,荀子也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胤礽摇了摇头。

    “到宋儒后,提倡复古,居然连超越师长都成了不敬。若让孔子得知,这群人希望孔子的弟子不如孔子,孔子弟子的弟子不如孔子的弟子,这一代不如一代”

    康熙接嘴,叹息道“这不是儒门不幸吗”

    有谁会希望自己一代不如一代

    如果你现在随便找个老百姓,祝他一代不如一代,肯定会被揍。

    而这荒谬的事,却是儒家现在的主流思想。

    你不能比师长强,你不能比圣人强,否则你就是不尊师重道。

    试问圣人逝世的时候,还在感慨生有涯学无涯,希望弟子们能把他的学问完善并发扬光大。

    他能想到,那些不肖子弟们会让自己的学问随着自己寿命终止而终止吗

    胤礽点头“是儒门不幸。所以汗阿玛,要不要和真正的孔子传人写封信”

    康熙道“南孔”

    他眉头微皱,讥笑道“南孔就一定比北孔好吗”

    胤礽道“当然不。”

    后世总说南孔如何如何,北孔如何如何,好似北孔是卖国贼,南孔一直秉承着孔子一族的骄傲。

    其实并非如此。

    在元成宗元贞元年,南北孔就重新合宗统一,结束了一百多年的双宗并立。之后衍圣公是元朝认认真真研究了族谱,从嫡系中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现在之所有还有所谓南孔北孔,是因为当时分裂的一百多年中,南孔已经在当地繁衍了相当大的宗族势力,积攒了大量钱财。这么多人,不可能抛弃土地财产回北边。

    这就相当于其他宗族世家往各地分散创业一样。

    南孔和北孔的事,只要看一看历代衍圣公的族谱就知道了。

    这当然不是说孔家没好人。

    孔家有杀身成仁的,也有舍身取义的。只是道德感高的人,最后肯定都当不了多久衍圣公。

    衍圣公是皇帝封的,是宅斗斗出来的。

    胤礽看着元朝留存史料中,孔家为争夺衍圣公的位置打出了狗脑子,今天说这个人不是嫡系,明天说那个人的母亲曾经改嫁,后天说那个人有问题。元朝勘定孔圣人的嫡系子孙勘定了好几次。

    真是一出精彩的大戏。胤礽看着乐呵极了。

    “既然你知道,还找他们干什么”康熙对孔家没什么好感。

    他会杀铁骨铮铮的人,却也看不起软骨头的人。

    孔家的衍圣公是宋朝人封的。

    宋人骨头软,对外卑躬屈膝,对内迫害武将,如欧阳修等大儒都曾欺凌当时唯一可以保家卫国的名将狄青,把人活活折磨自杀。

    他们没本事传承汉唐的“强儒”传承,又没有功劳来为自己树立新的理论,打不过其他政权,就只能从“华夷之辩”来寻找政权合理性。

    孔子被封为“文宣王”,孔子后裔被封为“衍圣公”,就是这个背景下的产物。

    之前虽也尊孔,但孔家只是“奉祀”,不是“衍圣”。

    在宋朝之前,华夏其实对华夷的区别很宽松。毕竟从秦灭六国起,什么是华,什么是夷,本就没什么定论。

    只要祭祀炎黄祖先,只要延续炎黄文明,都是华,不是夷。历朝历代许多明君都有胡人血统。而现在许多汉人,曾经也是胡人。

    这就是民族大融合。

    说白了,为何汉人称汉人因为汉朝是秦后第一个大一统王朝。这本就不是因血缘地缘而聚合成的民族概念,而是文明概念。

    在这种软弱背景下封的“衍圣公”,本身就带着一丝滑稽和腐朽的味道。

    胤礽靠在康熙身上,道“有想躺在祖先名声上舒舒服服吸血一辈子的孔家人,也有想要革新孔家,为真正的孔圣人正名的孔家。”

    “他们不要所谓的世袭爵位,他们想用自己的能力为孔家后人正名。”

    “他们认为,衍圣公不能代表孔家,更不能代表孔子。”

    “孔子就是孔子,孔圣人只有他自己能代表他自己,后人所有借孔圣人牟利的行为,都是给圣人抹黑。”

    康熙挑眉“还有这种人”

    胤礽笑眯眯道“年轻真好啊。”

    康熙无奈“你这个年纪,能说其他人年轻你想让他们做什么”

    胤礽道“恢复君子六艺啊。咱们大清的儒家,不说比千年前的儒者们强,至少不能比他们弱吧当年孔子可是可以独自操纵八匹马的青铜战车。”

    康熙若有所思“复古”

    胤礽笑道“复古。”

    康熙使劲揉了揉胤礽的头发“让孔家那群年轻人带头复古,把西学融入孔家原本的君子六艺”

    胤礽道“说什么融入,那些西学我们的老祖宗们就没有研究过吗我可以从史书中,看到许多西学的原型。那些知识本就是咱们的。”

    康熙“”

    康熙问道“你确定”

    胤礽拍着胸脯道“不信阿玛派人去整理典籍,把咱们史书记载中和西学相关的事都列出来。我们才是最先发现这些知识的人”

    康熙“”他怎么感觉,儿子有点无耻

    但他很欣赏儿子的无耻。

    康熙本以为胤礽心伤一次之后会颓废许久,哪知道儿子虽然躲懒,但脑子仍旧在思考,怎么彻底解决大清朝廷对儒林人士无力的现状。

    康熙想引西学、兴百家,胤礽直接联合对现状不满的孔家人,要刨宋儒的根。

    双管齐下,疗效一定会非常好。

    “恢复了”说完正事后,康熙又揉了揉胤礽的脑袋。

    胤礽笑眯眯道“阿玛,您知道什么是鳄鱼的眼泪吗”

    康熙问道“那是何物”

    胤礽道“鳄鱼在吃其他动物时,会留下眼泪,看上去仿佛悲天悯人。但其实它只是因为吃了其他生物,体内盐分升高,通过泪水把体内多余的盐分排除体外,顺便润滑一下眼睛而已。”

    “鳄鱼的眼泪,就是伪善的代名词。”胤礽指着自己的眼睛道,“看这,就是鳄鱼的眼泪。我会哭,但该捕猎的时候,我也不会手软。”

    康熙再次揉了揉胤礽的脑袋。

    他想对儿子说,不,你这不是伪善的眼泪,你不是鳄鱼。

    但最终他只是笑着道“很好。当太子,就该有这样的魄力。”

    胤礽笑着点头,仿佛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他丢掉了自己的小被子,开始帮助康熙处理政务。康熙的效率立刻提升多少,估计下月就能回京了。

    他们顺带给一些孔家人写信,让他们来京城一叙,共创新儒学盛世。

    当然,康熙也发布招贤令,召集残存的百家后人。

    即使百家学脉看似断绝,实际上休息百家学问,并以百家自居的人并不少。他们只是隐藏在民间,隐藏在儒家的阴影下,假装自己是个儒士般活着。

    康熙在南方举起的屠刀,本让朝中一些儒林人士很不满。

    但当康熙发布招贤令的时候,他们慌了。

    皇上难道是因为杭州城内那些打着儒商招牌的败类,对儒家失望了

    不不不不,皇上,那不是真正的儒士我们儒家学子才不是会经商浑身铜臭味的俗人皇上不要因为他们而对儒家失望,怀疑儒家对大清的忠诚啊

    衍圣公急疯了,赶紧上书,说要来北京城和皇上谈谈。

    儒家一急,这浙江杭州城的滚滚人头和前往边疆的流放长队,都不是事了。

    反正刀没落在自己身上,他们为何要和一群商人共情

    他们只会写文章抨击,斥责商人读了几本书就敢说自己是儒商,商根本不能冠以儒字。

    儒商本想让朝中宗族为自己出头,却恍然发现,自己居然被抛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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