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白露沾草。平日这个时候后宫众人正该前往含思宫问安,但现下和贵君的宫权被收走,这礼数自是免去了,宫道上就清静了很多,只余宫人们洒扫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来,莫名的有几分萧索。
含思宫中,落寞之意更分明些。卫珂被女皇下旨禁足,不得出含思宫,旁人纵使可以前来走动,也已削减不了这份凄凉。
说到底,自他进宫以来就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击。因为兄长的缘故,女皇从一开始就对他处处袒护。他执掌宫权其实也并非毫无疏漏,可女皇总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漫说禁足,就是连句重话都没说过。
如今风云突变,却是因席贵君。
同样因昨日触怒圣颜被由御子降为中侍的郑氏一刻前就到了含思宫,但坐在殿中看着和贵君的神色,他迟迟不敢说话。
卫珂显然一宿都没睡好,眼下挂着乌青,神情多了许多沧桑。郑氏在下头如坐针毡,思索再三,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贵君不必太在意这一时得失。陛下近来宠着席初,一时肯多信他几分罢了。但咱们事事都已安排妥当,等白小侍醒了席初逃不过。”
卫珂冷笑“你如今还这样自信么”
郑中侍一怔,闭嘴不敢多言。
卫珂那双与元君如出一辙的眼睛淡然扫过他的脸,抿着茶,眉宇蹙起“陛下近来冷落六宫,说是为着兄长忌日,可我一早就觉得不对。如今看来”他眼中愈发黯淡下去,“是真让席初给迷住了。倒真难为了他,遭了几年的罪还能在陛下面前这样委屈求全,蛊惑得陛下什么重罪都不追究了。”
“可他到底是背着人命的。”郑中侍低着头,“先是元君,再是皇嗣,如今若再加个白氏”
“只怕陛下被迷了心窍。”卫珂淡声,“朝臣们无心插手后宫,陛下若随心而为,咱们也没什么办法。”
言至末处,他眼底划过一缕凌光。郑中侍浅滞,继而猜测到些许,不禁倒吸冷气“贵君您”
“席初是留不得的。”卫珂切齿,“等白氏醒了,且先看看她的反应。若她执意袒护席初,我便自己取了他的性命。”
“贵君”郑中侍惊然起身,惶恐规劝,“贵君不可,陛下如今对您已大不如前,若您冲动行事,只怕陛下”
“那要我看着席初东山再起吗”卫珂怒然击案,郑中侍噎声,心惊肉跳地看着他。
他印象中,卫珂好似从来没有这样恼怒过。这位一入宫门便风光无限的贵君总是谦和守礼,是现如今身为男子最该有的样子,现下的失态直让人看着心惊。
“他必须死。”卫珂搭在扶手上的手紧攥成拳,“陛下既然心软我们就先斩后奏,找个合适的机会要了他的命。拼着我兄长、拼着这三年的情分、拼着卫家,陛下总也会容情几分。哪怕一时降了我的位份,来日”他克制不住地又一声冷笑,“席初尚且能翻身,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凤鸣殿里,虞谣下朝回来时席初还睡着,她更完衣回到床边想与他一起躺一躺,却不知不觉便也睡了过去。
再至醒时,隐约感觉到他在玩她的头发。
她于是皱了皱眉,翻身按住他的手,同时伏到了他胸口上。手在顺着他的手往头发上一摸,她猛地醒过来,一拳捶过去“讨厌”
他在她头上编起了麻花辫,已辫了三四条了,而且编得又细又紧。这样的辫子拆开,头发总是歪歪扭扭的。
她边说边再度抓住他的手,不满道“快给我拆掉”
他低笑一声,默不作声地帮她拆起来。她犹自伏在他胸口处,自顾自又闭上眼睛,心里一片安然。
她想,他真的很好。上一世的她竟为了个善恶难辨的卫玖把他欺到那个份上,属实是三观和审美都有所欠缺。
待席初将麻花辫拆完,虞谣就起了身,重新前去梳妆。席初也自去更衣,两个人差不多都忙完了的时候,素冠正巧进殿,一揖“陛下。”
“嗯”虞谣侧首,素冠垂眸“白小侍醒了。”
虞谣眸光一亮“他怎么样”
“太医说情形尚可只是一时仍头晕得厉害,大抵是重摔之下不免伤了头脑,需静养些时日。除此之外便是”素冠顿了顿,“白小侍惊魂不定,醒来就吵着要见陛下。”
“朕这就过去。”虞谣起身就往外走,席初从屏风后出来,正欲同行,她道“和贵君必定在,你别去了,留在凤鸣殿等我。”
席初却道“同去吧。倘使有什么误会,总要当面一说。”
虞谣想想也好,就与他同行。入了含思宫的宫门四下一看,她很快便看到西侧的一方院子前宫人林立,想来该是白小侍的住处。
她于是信步而入,进了卧房,如料先看到了卫珂。他坐在离床榻不远的红木椅上,察觉声响回头查看,旋即起身见礼“陛下。”
白小侍正在床上头晕,闻声精神一震,立时转过脸“陛下”
下一瞬,他便看到了席初。周身都骤然一紧,眼底恐惧绽开“你”他吞了吞口水,话语卡在喉咙里。
“你醒了。”虞谣温声上前,坐到床边。席初与卫珂相互一揖,一股诡异的气氛已在房中漫开。
虞谣假作察觉不到这修罗场的存在,目光只看着白小侍,说了些皇帝慰问后宫的标准台词“你安心歇息,若需要什么,就差人去凤鸣殿告诉朕。”
“陛下”白小侍双手一并伸过来,紧紧攥住她的手,“席贵君是席贵君推臣侍的是席贵君”
虞谣下意识地回首,与席初相视一望,转而又回过来,轻声问白小侍“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看清楚了”
这般询问她只想走个过场,席初心下却一慌。短暂的温情顿时显得无比脆弱,他屏息望着虞谣“陛下”
和贵君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抓住机会即刻开口“事情尚无定论,席贵君慌什么”
话音未落,女皇的目光凌厉而至。
“你住口。”虞谣冷言冷语,卫珂心中忿忿,却也只得收声。
她转回脸,继续与白小侍道“昨晚天色已黑,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白小侍连连摇头,盯着虞谣,眼中惊惧不已,“臣侍摔下去前刚巧回了下头,原是想喊席贵君的不料正看到他伸手推臣侍,臣侍看得一清二楚跌下去时臣侍也看到席贵君立在那里,是他是他臣侍绝没看错”
“不是我”席初无声地看着虞谣的神色,深吸气,定住心神,“你我无冤无仇,我何必害你。”
“分明就是”白小侍还要争辩,虞谣扬音“好了。”
她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看得出白小侍所言不虚,至少不是有意栽赃。而席初的脸色已不大好,若她再追问下去,只怕他又要如惊弓之鸟一般谢罪,无形中会让自己处于弱势。
她暗自想了想,觉得或许真像席初所说,他本想拉白小侍一把,结果却一不小心把他推了下去
虞谣缓了一息,神情温和地看着白小侍“你遇此险情,朕必定会还你个公道。但席贵君在朕身边十年,朕不能只因你几句话就怪罪他。此事便交给素冠去查,查出结果朕一定秉公处置,好不好”
白小侍薄唇翕动“陛下不信臣侍”
“朕信。”虞谣莞尔,“但查案是要看证据的,不能只凭朕信。你放心,素冠办事一贯妥帖,不会偏袒哪一个。你给朕一些时间,行么”
白小侍踌躇再三,勉强点了点头“臣侍听陛下的。”
虞谣舒气一哂“好好歇息。”
白小侍又点点头,乖乖地自己拢了拢被子,虞谣站起身“朕改日再来看你啊。”
白小侍轻声说“恭送陛下。”
虞谣向席初递了个眼色,就向外走去。刚走出院门,背后响起卫珂的声音“陛下”
虞谣驻足,无心回头,卫珂愤然“昨日臣侍气恼之下失手打了席贵君,陛下收了臣侍的宫权,臣侍不敢辩驳。但今日席贵君确有嫌隙在身,便是尚未查明也当先行禁足,陛下如此一味偏袒,让六宫如何心安”
虞谣听罢,悠悠转过身,打量起卫珂来。
她这才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很讨厌卫珂了。
她扬音笑了声“你这是怪朕处事不公好,朕可以公平。”
她缓步上前,近到与卫珂之间只余半步,美眸清清冷冷地睇视着他“上次席玥打了你弟弟、席贵君打了你,朕罚他在凤鸣殿里跪了一夜,宫正司还记了杖责二十。如今这事你若非要论个公平”她笑容嫣然,“那记账的杖责二十朕不提了,你也去凤鸣殿跪上一夜,咱们再论别的,如何”
卫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说。惊吸了口凉气,不甘地争辩“陛下已收了臣侍的宫权,还禁足了臣侍”
“收了你的宫权是因为你不配执掌六宫,啧禁足倒是个责罚。”她忖度一瞬,和和气气地又笑起来,“那朕愿意免了你的禁足,你可愿来凤鸣殿跪上一夜”
“臣侍”卫珂火气冲脑,一时真想说“臣侍愿意”。但在对上她眼中凌光的一刹,他终是清醒了。
若他真去,只会愈发触怒天威。况且事情若传出去,闹得六宫皆知,他就更加颜面扫地。
虞谣淡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心下轻笑,复又悠然启唇“所以啊,朕只是禁你的足,是为你好。”
语毕垂眸“谢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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