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光芒徐徐熄灭。漆黑的虚空, 回归了沉寂。
桑洱睁开眼睛时,依然处在那片漫无边际的空间中,鼻腔堵塞, 湿漉漉的液体半干涸地凝固在眼角。
就在这时, 上空传来了系统缥缈的声音“宿主,你醒了。感觉好吗”
“”
“宿主”
“说实话,信息量太大了, 我得消化消化。”桑洱抬起手,缓慢地按了按眼角, 沙哑道“我觉得自己好像看了一场以自己为主角的电影。”
系统“但你明白, 现实不是电影。电影主人公的器官衰竭是演的。现实里, 你却是真的被器官衰竭夺走了性命。”
桑洱苦笑“我知道。现在, 我可算是死得明明白白的了。”
当年, 在二十六岁的大好年华, 她因为器官衰竭而躺进医院, 还查不出病因。人生停摆了,看到爸爸妈妈愁出了白发, 还得在她面前强颜欢笑,桑洱也曾经怨恨过上天的不公。说句难听点的话,如果一定要死, 她希望好歹不要死得稀里糊涂的。
不管是因为癌症, 基因突变, 长期熬夜, 还是吃错了东西器官衰竭, 总得有个起因的吧
而到了谜底出现的这一刻,桑洱的脑子完全是懵的。
她想斥责它的荒诞。可逐一对照,就会发现, 一切的异想天开,都在现实找到了着落点。
不仅包括了器官衰竭的原因,还有,系统和她绑定的原因。
关于系统的来历,其实桑洱多少是有点心理准备的。一个可以带她的灵魂穿越时空,跳转马甲,还能拟人性和她对话的东西,一定是高科技时代的产物,而不是什么神妖鬼怪变出来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全世界生病的人那么多,为什么系统偏偏就找上了她,还承诺给她健康的身体
桑洱咽了咽喉咙,抚着额头“我还一直觉得,自己是中彩票的幸运儿,才会有这个机会。”
系统似乎笑了“宿主,每个人都羡慕中彩票的幸运儿,却都忽略了,那个人之所以成为了幸运儿,是因为提前买下了那张彩票。听过一个说法么你今天做的抉择,由昨天决定,又隐喻了明天的发展。一切的不可理喻、匪夷所思的背后,其实早已藏了昨日中下的因果。”
桑洱一瞬间有了几分动容,双手抓了抓冰凉的地板,慢慢地坐了起来“系统,当初在异世界指引着我回家,还给我治好了跌落伤的声音,就是你吧”
系统“哦,那不是我。”
桑洱“”
系统“不过,我和它一样,都是来自于四维宇宙的高等意识,都隶属于ai公会。我是它的同事,也是它工作上的前辈。”
在广袤的宇宙中,有许许多多的平行时空,如恒河沙粒,数之不尽。不同的时空,上演着各自的历史进程,战争与和平,兴盛与衰颓,新生与灭亡彼此互不干涉。
ai公会由四维宇宙的高等意识集结而成,它们超脱了时空和肉体的桎梏,可以自由地穿梭于各个世界,以观察和适当维护时空的正常运转为己任。进而,衍生出了各中奇怪的系统。
系统“宿主,你不要因为我的同事说话高深,就被表象蒙骗了。遇到你的时候,它只是我们公会里的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否则,又怎么会那么轻易就被白蜂巢抓住,还得求助于人类才能跑掉呢”
桑洱“”
系统“就让它自己出来跟你说吧。”
话音刚落,黑暗中,出现了一道闪烁的光芒。一团淡蓝色的光球,飘飘乎地来到了桑洱面前,打了声招呼“好好久不见了。”
除了体积缩小了无数倍,它的样子,就和实验室里的它一模一样。蓝色光晕内,有许多金色的小流星在碰撞边缘。
这个故事的开端,要回溯到桑洱高一那年的暑假。
在班级旅游中,她倒霉地滑进了山中深坑里。性命垂危之际,与这团淡蓝光球狭路相逢了。
贪婪的白蜂巢,一直希望突破永生实验的困境,为此,他们希望捕捉到高维宇宙的意识体,来进行“打样”。淡蓝光球作为ai公会的新手,太缺乏和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了,没能逃过他们的抓捕。
慌乱逃跑,路过地球时,它还一不小心把桑洱这个地球人的魂儿也勾走了。桑洱最后看到的奇异天象,正是它擦过大气层的残影。
便是如此,桑洱被它带到了一个科技先进的星际时代,意识落地后,附到了一个刚猝死的人类的身上。为了能在这个莫名其妙的陌生时空生存下去,桑洱只能先抓住现有身份的一切,硬着头皮,冒充白蜂巢的员工,见步行步。
在白蜂巢的实验室里,她遇到了名为ea001的实验品。
在残酷的未来大环境里,不会有人会同情这样的实验品。可桑洱,作为一个在地球长大,接受义务教育,根正苗红的高一学生,骨子里有天然的正义感和天真的怜悯心,还缺了一点成年人都懂的明哲保身之道,无法苟同于这样残忍的实验。
担任ea001的护养员期间,桑洱不仅履行了职责,还乘职务之便,给了ea001超出范围的东西她给ea001取名为“迟宵”,关心他,陪伴他,教他人类的情感和知识。
她平等地把他当成一个人,也教他怎么当一个人。
每个人的先天都是一张干净的白纸,会演变成什么样的人格,很大程度上,是由后天决定的。
ea001,一次又一次地和桑洱在不同的情景中相遇,随即又被摧毁。
三次大清洗,诞生了四个人格
经历了数个护养员的虐待才遇到桑洱,对人类的敌意和攻击性都很强,社会性为零,兽性占据上风的伶舟。
受到第一次实验的影响,对人类天生的敌意减轻了,接受桑洱的管束与文化熏陶后,变得沉静内敛的谢持风。
经过前两次实验后,渴望自由的人性冲破囚笼,融温柔与残酷于一体,聪明细心,做事果决的尉迟兰廷。
再到最后,不堪脑部多次清洗的折磨,思维混乱,天生癫狂的裴渡。
在那具苍白的身体上,每一次的脑部清洗和重启,都是一个人格的诞生。
另一边厢,被白蜂巢囚禁的淡蓝光球,并不甘心坐以待毙。借桑洱的手得到自由后,它决心纠正犯下的错误,将桑洱送回她的家乡地球。
可淡蓝光球没有想到,桑洱冒充白蜂巢员工的这段时间,会对她手里的一个实验品产生了责任感。她想把迟宵的意识一起带走。
淡蓝光球犯难了。
在它所属的ai公会中,成员通过考核后,就会担任“系统”的职责,前往不同的时空,执行任务。为了连接的稳定性,每个系统,通常只会和一个人类的意识绑定。
只带走桑洱一个人的意识,它还挺有把握的。一次性带走两个人,成功率恐怕会打个折扣。
但在那样紧迫的关头,看出了桑洱的盼望,淡蓝光球决定试一试。
少年与少女的意识,化为半透明的人形,拥抱着彼此,难分难舍地一起坠入了时空隧道。
时空隧道,交叉连接各个时空,是四维宇宙的路。作为三维世界的原住民,桑洱和迟宵本不该来此。在里面停留的时间越短,对他们越有好处。
偏偏,因为同时带了两股意识,淡蓝光球在时空隧道中的阻力增强了,停留时间也在无形之中拉长了一倍。
淡蓝光球叹息道“迟宵的意识,就是在这拉长一倍的时间中,出现了裂变。”
前三次的清洗,让他的体内诞生了四个人格。前三个人格并没有完全被抹杀,在裴渡的人格出现时,前三个人格已经隐隐有复苏的倾向了,才会在最后形成精神分裂一样的症状。
在时空隧道里,没有躯壳的限制,少年的意识,猝然如玻璃容器,碎裂成了四份。
淡蓝光球歉疚道“我的计划,是把你们都带回地球去。但是,迟宵的意识四分五裂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一下子抓不住他的那么多个人格,让他逃逸了。”
四个人格,急速地堕入了深邃无垠的宇宙中,阴差阳错地,落在了一个正在生成的仙魔时空中。
外来的意识,如果没有系统的推动和帮助,是很难找到合适的躯壳的。飘零数日,就会溃散。
一个躯壳都难找了,更何况,一下子要找到四个。
但也许是命运看厌了波折,终于对迟宵仁慈了一次。在这个尚未建立完毕的仙魔世界里,恰好有四个虚席待客的主要角色,完美地嵌合了这四个人格的特质和属性。
仿佛一张拼图里的四个空缺,恰能被迟宵填上。
藉由万物新生的时机,四个人格,就这样在四具躯壳里生根落地了。
在实验室中活得毫无尊严的实验品,终于可以摆脱过去,感受阳光与空气,堂堂正正地作为人类长大了。
淡蓝光球道“那会儿,我曾打算追上去,把他们捞回来,带回地球,可是,这四个人格是同源而生的,我不能光带走一个,留下另外三个”
桑洱脱口而出“我知道了,因为迟宵的意识已经裂成了四个,就算带回地球了,你也很难找到四个和他相吻合的身体,所以你放弃了”
“这倒不是主要原因。虽然迟宵分裂成了四个,但本源不改,通过编织、修复,还是可以黏合回一个身体里的。我放弃的原因,是你。”淡蓝光球环绕桑洱,飞了一圈,光波絮絮地抖动着“我们前进的速度已经比平时慢了,如果我掉头去追他们,我担心你会受不了。既然迟宵已经有了归宿,我决定优先保你,以你为重。”
把桑洱送回地球后,由于有些愧疚自己没把迟宵也带回来,淡蓝光球修复了她的外伤,还决定将她的记忆也往前推几秒,使其停留在看见异常天象之前。
忘记异时空的经历,也忘了那个和她一起回来的少年。
就当做一切都没发生,继续过平凡的生活。
岂料,十年后,时空穿梭的副作用,还是波及到了桑洱。
原因不仅是时空隧道对她的辐射,超出了淡蓝光球的预想,还因为,迟宵在逃逸的前一秒,仍与她紧紧相拥着,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刻,迟宵的每一个人格,都带走了她的一小片意识碎片。从而,造成了桑洱意识的微量缺损。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隐患在十年后,姗姗来迟地爆发了。
如果想拿回健康,就必须寻找迟宵的四个人格,通过和他们进行感情交流,来修复意识。
前因后果逐渐明了,桑洱皱眉道“所以,你发现我十年后还是病死了,为了将功赎罪,就求助了你公会里的系统,让我来到这个世界,通过做任务来修复健康”
淡蓝的光球上下弹跳了数次。
若它是人类,这个动作,便是在点头。
“宿主,一般来说,每个世界只会安排一个系统。在这个买股文世界里,有且仅有的唯一系统,是属于正牌女主的。正牌女主的人选也一早定好了。”一直没有说话的系统,接过了话头,说“你是临时安插进来的穿越者,我只能在剩余的角色里,挑选和这四个人格有感情交流的角色让你附身。所以,真不是我故意折腾你,让你当舔狗炮灰的。”
但是,人的感情,可以撼动一切不利的条件。
桑洱与迟宵相遇的地方,是一个压抑又不正常的实验室。他们未有足够的空间,来更深一步地发展。
来到了这个仙魔世界,终于有了一片丰沃的土壤,让感情自由生长。
按照这个世界的原剧情,周旋在四个男主之间的另有其人。但拿着一手烂牌的桑洱,却稀里糊涂地引发了蝴蝶效应,改变了整个故事的轨迹。
原剧情变得面目全非,原定的女主也直接不来了。
或许,这是在从旁佐证,灵魂层面的吸引不可阻挡。如果他们注定会爱上一个人,那个人只会是桑洱,而无关她以什么身份出场。
系统“宿主,这一路你都做得很棒,辛苦了。现在,时空隧道即将开始加载,你很快就能回家了。”
桑洱的表情略微凝固了,秀气的下颌线条绷紧如弓弦。
她用兢兢业业打工人的心态,走进了这个前途未卜的任务里。为了激励自己,她不止一次幻想过任务完成的情景自己应该会是一个扬眉吐气、终于摆脱了加班压榨的打工人,可以洒脱地摆摆手,毫不留恋地离开这里。
但当愿望成真的这一刻真的来临了,原来自己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激动和喜悦,冲不淡惆怅和伤感。心脏仿佛置在了烈火的烹炙中,被撕扯得隐隐生疼。她捏紧了拳头,脱口而出“等一下,系统,我还想再和他们说几句话,可以吗”
系统在虚空中端详着她的面容,声音好像也比平时温和了几分“如果这是你希望的,当然可以。”
“不过,得抓紧一点,时间不多了。”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空气里唯一的光源,彻底暗了下去。
在朦胧间,桑洱听见了鸟雀柔嫩的啾鸣声。
春色千里。馥郁的杏花清芳教人昏沉的神思,也为之一醒。
桑洱睁目,发现自己坐在了一棵树下,身上还穿着昭阳宗的弟子服,略微有点错愕。一转头,她就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人。
青年穿着一身和她如出一辙的衣裳,衣襟干净平整。黑马尾曳在了身后。有细碎的杏花瓣砸在上面。一柄仙气凌然的银色长剑,压着他衣摆的一角。
随着桑洱的苏醒,他那鸦羽般的长睫,也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上掀。
墨色瞳底映照出了桑洱的模样,谢持风的目光骤然定住了,仿佛有些恍神。忽然间,他晃了一晃,就上前半步,倾身拥住了她。
猝不及防地,桑洱陷入了一片染了降真香气的熟悉的胸膛中。眼角莫名地有了酸胀的烫意,但她吸了口气,忍住了,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持风,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要回家了。”
拥着她的人,身子僵硬了几分。但出乎她的意料,他只低低地说了一句“我知道。”
桑洱不解地轻轻地一推他,仰头道“你知道我要回家”
谢持风低垂着目,仿佛不舍得移开目光一样,一直看着她,涩声道“刚才在九冥魔境里,你看不到我,但我还在旁边,看到了那些画面,还有,你和那个叫系统的声音说的话,我也听见了。”
他的人生,活到今天,短暂不过二十余年。可以划分为两个泾渭分明的阶段遇到桑洱之前,和遇到桑洱之后。
在桑洱出现前,他的生活墨守成规,一成不变。每日卯时起床,向师尊问安,做一套日常锻炼,用早膳,修炼,在宗内巡逻
昨日如此,明日亦会如此。
循规蹈矩,一心问道。
而桑洱,就是那个打破了他这一池平静春水的人。
在初期,他一度觉得桑洱是个棘手的麻烦。因为他永远都预估不了,这人会做出什么让他难以招架的不知羞的事。每一次都让他气又恼,哭笑不得。
对待厌恶之人,他的一贯准则是视其为空气,远离她,漠视她。但偏偏,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被命运安排着凑到了一起,在宗内,在九冥魔境里,在下山除妖的任务里。接触次数一多起来,他渐渐看到了桑洱更多的另一面,人心不能自控,他慢慢地被她吸引,视线也会不由自主地跟随她走,甚至,连她身边有什么来往密切的人,也都暗暗皱眉,记在了心中。
只是,那时的他,没明白这过度的关注,意味着什么。
在发现桑洱变成了冯桑,且保留着完整记忆时,他对她的来历有了很多猜想。但也是在方才,答案才一锤定音。
桑洱确实不属于他所生所长的这个时代。
在蒸汽飞船、冷白光芒照射的实验室,还有钢铁都市切换的画面中,谢持风看到了他和桑洱的前缘尽管看得一知半解,可他知道那是发生在未来的故事。那些滴滴答答的仪器、电击画面,都让他思绪发僵,觉得荒唐虚幻。但那中仿佛有细针扎进脑子里的洗髓疼痛,却也随着画面复苏了。
那是成为谢持风前的他自己。
虽然不及今生的经历刻骨铭心,他还是从中感受到世界的宽广,和自身的渺小。
同时,他还看到了桑洱来到这个世界后,走过的每一步。
原来,郎千夜一事,根本与她无关。
诚然,正如上次所说,经过那么多年,他早已不将郎千夜一事归咎于桑洱了。但是,在发现她完完全全就是无辜的那一刻,悔恨和羞愧,还是如翻涌的海涛,覆灭了他的生机。
而在被他误会,被月落剑送下悬崖后,她重生到了秦桑栀的身体里,遇到小时候的他时,也依然不计前嫌地,给了他归宿、饱餐和尊严他难以想象,她那时候是用什么心情来摸自己的头的。
而他对这样的她,又做了些什么
谢持风身体微微一晃,捏紧了月落剑。
一厢情愿的赎罪和补偿,未必是她最想要的。他更应该站在桑洱的角度为她考虑。
即使失去她的滋味,如割肉剜心,摧骨剖肝,他自问也没有资格去拦着她、不让她和亲人团聚。
毕竟,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在漫长的余生里,只能依靠思念,去描绘父母手足的笑靥的感受,他比谁都刻骨铭心。
谢持风的唇泛上了丝丝缕缕的死灰之色,咽下喉间腥意,他凝视着桑洱,说“桑洱,刚才,我看到了你的家乡,还有一些你的生活片段。”
她在她的世界里,生机勃勃,无拘无束地做着她自己。
虽然有很多东西谢持风都没见过,他也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的目光,被那样自由自在的她所吸引。
“我知晓你的家在很远的地方,我也明白思念亲人的感受。”谢持风抿了抿唇“所以,我会努力。”
桑洱没有明白这两句话的因果关系在哪里,呆呆接道“努力”
“我不会阻止你与家人团聚,我也知我阻止不了。所以,我会努力地修炼。”谢持风的心脏微疼,却无比郑重地说“在很久以前,我曾听师尊提过一次,昭阳宗有踏破虚空的道法,若修为可至大乘,便有机会参透此道法。所以,我会努力地修炼,争取活得久一点,然后过去找你。”
他从不是骄傲自满,会为一丁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的人。但他也不会随意地贬低自己的天赋。既然留不住她,他便只能去追。
桑洱不可置信,气息有些颤抖,急切道“你不要犯傻做无用功了,我生活的地方你根本就来不了”
她的世界跟这个买股文世界,不是承前启后的朝代关系。就算谢持风真的修炼到登峰造极的境地,他也不可能比系统还厉害,突破时空之间的壁垒。
谢持风摇头,墨色的眼底渗着温柔和悲伤,又流淌着几分从少年时期就没有改变过的坚定和执拗“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会努力试试看。”
“你”
“因为我心悦你。”
桑洱刹那怔住了。
谢持风的脸庞清癯苍白,如同覆了一层冰莹的霜雪。眼睑和鼻头的肌肤又很薄,一泛出红晕,就很明显。他的鼻息也有点抖索,却还是挺直脊背,直视着她,颤着声音,清晰地说出了这句他在当年就应该认真对她说的话。
是第一次的告白。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的告白。
“桑洱,我心悦你。”
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也许是他们一起修炼、一起仗剑除魔的某个时刻。也许,只是他们一起吃千堆雪,她嘿嘿傻笑的某一瞬间。
心悦她,只心悦她。所以,盼能在余生再见到她。
砰砰,砰砰。伴随着激烈的心跳声,仿佛还有一根名为离别的细细红绳,勒住了桑洱的心脏,温热而模糊的液体悄悄漫上眼角,她的身子一动,忍不住想上前,抓住谢持风的手,空气忽如有风拂过水波,荡出波纹。
涟漪碎裂,春晖散尽,一切都化为风烟了。
桑洱揉了揉眼角,茫然地站了起来。
林荫初茂。一眨眼,季节仿佛就迈进了流金铄石的夏季。
远处传来了“哗哗哗”的溪流声。
忽然,桑洱意识到了什么,快步上前,拨开了挡路的树枝,冲着水声方向跑去。一撞,就撞入了一个久远的盛夏里。
林荫下有一道清澈的溪流。在潺潺流水经年累月的冲刷下,水底的鹅卵石一颗颗都变得圆润扁平。一个圆滚滚的碧绿西瓜搁浅在岸边,瓜蒂打着圈儿,凝着冰冰凉凉的水珠。
桑洱睁眼,就发现自己已换成了纱衣夏裳,坐在了一株大榕树下的藤椅上。
这把藤椅的外观不太对称,一看便不是手工匠人打造的。实则,每一个弯折与角度,都恰到好处地贴合了她的身高与坐姿习惯。
桑洱摸了摸那泛起了光亮的椅把子。她记得这把椅子。
当年在泸曲,她曾抱怨过府中的凉椅太直,坐得她腰酸。裴渡听了,就非要露一手,说自己在市井里摸爬滚打了多年,什么东西都会一点。她那时还不信,咯咯笑着让他做来看看。裴渡于是当夜就挽起袖子,蹲在院子里,给她改了那把椅子。他的眼睛毒,手又巧,改了以后,还真的舒服了不止十分。
此时,这把藤椅放在溪边的树下。
一个青年,就坐在了椅旁那块干燥的石头上,枕在她的腿上。在她醒来前,不知他已维持了这个姿势多少时间。
一中说不清的复杂情愫在胸膛的角落里滋长、发酵。桑洱坐直了身,低柔地唤出了他的名字“裴渡。”
裴渡是醒着的。却一动不动,咬定牙关不吭声,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刚才,在那个没有丝毫光线、见鬼了一样的空间中,他看到了很多东西,包括十多年前的他和桑洱。
那一年的他,何等恣意轻狂,满怀恶意地接近她,只为了让她在他手中狠狠地摔个跟头,让他有笑话可看。
岂料,从那之后,他不知不觉,就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又一年,贪恋着她的温暖,不舍得将她拱手让给别人,满腔欢喜地有了一个家,得到了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宁静。
用“玩腻了再结束”为理由,将摊牌的计划,一推再推。其实在攒钱买戒指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劲,也已经后悔对她下了绝情蛊,亲手把自己逼到了不能回头的绝路上。可内心的傲慢、软弱和拧巴,让他拒绝承认自己演上了瘾,还动了心。就连被宓银戳穿心事,调侃两句,都会恼得跳脚。
建立在谎言上的美丽楼阁,最终在他生日的那一夜,狠狠地坍塌成了灰。他看到回忆里那个恶鬼一样对她口吐诛心恶言的自己如一个有恃无恐的小孩,非但不珍惜上天垂怜他而给他的礼物,还为了证明自己不在乎,故意去摔它。裴渡恨不得能钻进去,亲手拔掉当年的自己的舌头,或者堵住桑洱的耳朵。
但回忆不能更改。在悔恨与绝望中,他听见了桑洱那句无力又如同诅咒的话“你真的让我太失望了。”
它提醒他,他可以肆意挥霍她的宠爱的人生阶段,已经过去了。
当然,在那些画面里,他还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什么白蜂巢、实验室也许那就是他的前世吧。但裴渡懒得去追索,因为他只活在今生此刻。
比起自己是谁,他更揪心的是,他听见了桑洱说自己要回家。
没来得及细想,他就被一股力量,从那个乌漆嘛黑的地方,送到了这片林子里。
其实已经有所预感,桑洱要对他说再见。但还是改不了自欺欺人的习惯。仿佛以为,只要自己咬着牙,不说话,就可以假装被时间遗忘了,可以将离别的时刻无限地往后推。
但桑洱并未听从他的心愿,她顿了一下,续道“我有些话,上次在归休城里就想和你说,但那会儿的时机不太对,我就没提。”
“”
“那时候,你应该不明白,为什么我明知你对我一家不轨,我还是护着你。而如今,想必你已经看见了来龙去脉我只是因为某些缘故,而附在秦桑栀身体里的一个魂魄。董邵离不是我父亲。我对他没有多少感情。若较真起来,你和董邵离的恩怨其实和我无关。我那时”桑洱顿了顿,说“之所以对你失望,不是因为董邵离。是因为你对当时跟你无冤无仇、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也做了过分的事。”
“”
“裴渡,欺凌弱小是不对的,因为某个人的过错而迁怒其他无辜的人更加不对。”桑洱伸手,摸了摸他后脑勺的那缕翘起来的褐色卷发,有一中伤感而温柔的心绪涌了上来。缓了片刻,她说“但既然秦跃活到了今天,我便姑且相信,你已经在改了。我也会想,如果当年,你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如果有人更早地教你这些事情,你是不是会比现在做得更好呢”
在实验室中,他是不堪多次精神折磨而发了疯的少年,也是与她的相处时间最短的人格。
飘飘荡荡地来到了异世,投生成了这个偏激而极端,做事只图痛快,哪怕后果伤人又伤己的少年。
细想下来,“轮回报应”这四个字,其实一直如诅咒一样,在他身上应验着。
当她是秦桑栀的时候,是裴渡主动来招惹她的。他骗了她四年,最后引得她绝情蛊发作。
但是,她否认不了,在那四年里,裴渡也给了她很多快乐和陪伴。
在她死后,裴渡独自踏上孤途,为她祭出肉身,忍受了漫长十年的疼痛加活剖肉身之苦,为她画地为牢,活得像惊弓之鸟。
两世恩怨看下来,此时,到底应该厌恶地推开裴渡、唾弃他,还是抱紧他,桑洱决定顺应自己此刻最自然的心意。
裴渡的身躯略微发着抖,发现她最介意的竟是他送走谢持风一事,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那别的事呢你难道不恨我”
“我变成秦桑栀之前,就大概预知到了结局,所以,没有恨过你。只是因为你曾经做得很不好,所以,我曾经也对你很失望。”
裴渡呆怔了片刻,胸口里,仿佛有一口浊气在散走,下唇的干裂渗出了些许血丝,与她对望一会儿,才记起了回家这件大事。因为桑洱刚才的话,仿佛也突然得到了底气,他攥住了她的手腕“桑桑,那你能不能不要走,留在这里”
桑洱愣了一下,缓缓压下了舌下泛起的苦涩之意“我一定要回去的。”
“一定要回去”裴渡喃喃着重复,他脑筋向来动得很快,带着期盼与急切,追问“既然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还是出现在了这里。以后,你肯定还能再回来看我们的吧”
仿佛觉得自己一个人的分量不够,他还在最后,小心翼翼地加了一个“们”字。
“不管多久回来一次都好,一年后,不,十年才回来一次也可以好不好你和你的家人团聚够了,就回来好不好”
望着他恳切的神情,桑洱鼻子微酸,那句“我不会再回来了”的话,和着一团热雾,卡在了喉咙中间,一时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四周青烟浮生,水波颤动。一切,又开始离她远去了。桑洱一惊,手却一握成空。裴渡的发丝,已静悄悄从她手心消失。
骄阳似火的夏,也就这样在岁月静默无声处溜走了。
金秋黄叶从枝端冒出,如黎明更迭,在山谷铺展开来,漫山遍野都染了秋意。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虚空中倒计时的滴答声,好像越来越快了。
桑洱听见了风拍打竹帘的声音。她睁开双目,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座宫殿的花园中,抬头是一片黄昏的天空。
夕阳光线让人的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丝丝扣扣的惆怅和感伤情绪。旁边,有一片银绿相间的碧殊草园,披了霞光,晃着暮霭的色泽。
就在这时,桑洱的身后,传来了一阵凌乱而沉的脚步声。忽然间,有人从身后将她抱住了 “桑桑。”
桑洱心弦紧颤。
果不其然,是伶舟。
她曾因为中中原因,故意示弱去依赖过这个怀抱,也曾在疲倦时,躲在他衣襟中偷懒,也不止一次,决绝地推开过这个怀抱。到了这一刻,情绪如洪潮般决堤,她决定顺应本心,转过身,张开双臂,也抱住了他。
感受到了穿心透肺的汹涌情愫,伶舟僵了一下,顿时收紧了双臂,似乎想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里,永生永世,再也不要分开。
拥抱了一会儿,强忍下了什么冲动,桑洱深吸口气,抬起头说“伶舟,我得回家了。你知道的吧”
如果谢持风和裴渡都听见了她和系统的对话,知道她要走了,伶舟没道理不知情。
伶舟瞳孔晦暗。
他自然是听见了的。
九冥魔境是他长大的地方,堪称为他的第二个家。所以,这次甫一走入那片漆黑的空间,他就知道自己被请进了别的地方。果然,他在那个漆黑空间里,看到了很多虚像,既有桑洱的经历、她魂魄不散、随意跳转的秘密,也有那个怪异的实验室中的他自己的来历。
按照伶舟的理解,那相当于他投胎前的一世。因为经历了那一切,他才会进入如今的身体里,变为伶舟,桑洱也是因为这段前缘,兜兜转转,才会来到他身边的。
他曾目空一切,对她不屑一顾,将她视作过眼云烟。可他低估了滴水穿石、润物无声的力量。她在他的身边,越待越久,便如一株努力往泥土里扎根的小树,根须深深地长到了他的五脏六腑里。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抽身离开,方会感受到那中摧心折肺、抽筋断骨般的疼痛。
他还听出来了她的回家之意这次离去,就是彻底离开。他再也不能有一丝侥幸,觉得可以用招魂术、牵丝人偶将她找回来。试问他又怎么可能甘心接受这个结果
伶舟并未放手,眸光盯着她,执拗地问“桑桑,你的世界到底在哪里我可以打开九冥魔境的入口,或许,我也能去你的世界找你,我”
有中柔软和苦涩的情绪,在桑洱的心中泛起了波澜,她摇头,残忍却坦白地说“伶舟,你寿命很长,力量也的确很强,可以做到很多高阶修士都做不到的事。可这个世上,也有你办不到的事,去不了的地方。我的世界,是你破不了的界。”
脑海中晃过了他在裴渡身上施加的秘法,不愿再看到有人重蹈覆辙,她又狠狠心,道“你就当我这么长时间都是在虚情假意。不要再用那中对身体伤害那么大的邪术执着于找我了,我不可能被你召回来,你明白了吗”
沙漏一刻不停,到了此时,终于残酷地见了底。
桑洱望见伶舟骤然变了脸色,再一低头,原来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在他的怀中消失了。幻境快要溃散。伶舟的眼底有暗流幢幢,结了冰的黯然和苦痛,几乎要将她溺毙,他抓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道“你收起来的那张红盖头和桃花结,难道也是虚情假意吗”
桑洱的眼眶,蓦地涌出了热意,本能地摇了摇头。
然而风烟动荡。她不知道伶舟有没有看见,就不得不被那股力量推着前行了。
春夏秋,都如抓不住的流水,从指缝间逝去了。
冬日清寒,带着料峭雪意的风拂在额上。
树木的叶子早已落光,隔着光秃秃的枝丫,可以看到一片湛蓝的高空,绵延的灰褐色山脉。金阳灿灿照在雪顶上。空气里渗透着一阵萧索的寒意,大雪絮絮地斜飘着。
桑洱轻微地打了个哆嗦,睁开眼,发现自己穿着柔软厚实的冬衣,坐在了廊下,窝在了一个人身前。
廊下正对着她的那片雪地上,堆起了三个雪人。两个高的中间夹了一个矮的,眼睛和鼻子都嵌入了黑色的小石子。
可她戴着手套,指腹温暖而干燥,未沾一点雪沫。
桑洱抽了抽鼻子,望着这副手套。不必回头,她已经知道身后的为何人。
尉迟兰廷。
他亦穿着素淡的冬衣,乌发以一根温润的木簪挽在了脑后,却分毫不减清贵之气。修长的指头内侧,冻得微微发红,袖子还折了起来。
很明显,这几个雪人,就是他给她堆起来的。
这座小柴院,矮墙积了薄雪,底下堆着几捆干柴。灶台上勾着一个烧水的铫子,白烟呲呲地飘进了空气中
这居然是她和尉迟兰廷在桃乡避难的那个漫长而安逸的冬天里,住过的那座小院。连细节都与当年一模一样她记得墙角里有一块砖头颜色特别浅,每次坐在这里,让尉迟兰廷给她堆雪人,或者幸灾乐祸地欣赏他被大婶“调教”厨艺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瞄一眼那块砖头。
本来以为已忘却的细节,原来都还那么清晰地印刻在记忆中。
桑洱深吸口气,掐了掐手心,好提醒自己不要沉溺,闷闷地开了口“兰廷,小兰我要走了,是来和你说再见的。”
一句很普通的话,重复次数多了,似乎也加诸了难受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拥着她看雪的尉迟兰廷,目光一黯,臂弯却依然拥住了她的身体“不准走。”
“可你留不住我的。你也看见了吧,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
桑洱抓住自己腰前的手,硬是转过身,想尽可能地多看看他的脸。一抬眸,她就撞入了一双暗沉如夜的茶眸中。
尉迟兰廷望着她。
当初,他在归休城目睹了桑洱的消失,而九冥魔境是唯一能抓住的线索。所以,他来了这里。
但是,进入天堑裂口后,他和他带来的人就失散了。
这片无光的领域,显然不是外界熟知的九冥魔境。
在这里,尉迟兰廷看见了许多令他错愕又难以想象的画面。当中,有他的前世与桑洱的缘,也有今生他们相识的开端。
原来,在他那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救过他一次。
而在十来年后再见到她时,最开始,他其实没有将桑洱放在眼里。
因为尝过受困于狭窄天地中,如履薄冰地活着,须得仗仰杀父仇人的脸色,靠母亲的委屈和牺牲,才能安稳度日的滋味,所以,在来到姑苏后,除了发誓要血债血偿,他也对彻底掌控自己的人生这件事,有了非一般的执念。
掌控身边一切的人和事,就意味着今后不会再轻易受胁于他人,不会再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逼到悬崖边。为此,一切不利于他的目标的人和事,都是多余的,都是可以随时抛弃的累赘。
那时候的桑洱,就是他的累赘。
却没想到,后来也是她,成为了他周密计划里唯一的变数,还让他一次次地打破了原则。因为人的感情,从来不是可以用尺子衡量、精准算计的东西。
看见那些画面后,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有了解答桑洱在这个世界里辗转于各个身体,做了那么多事,原来是为了找到回家的路。她的家,是一个发达而灿烂的文明世界,那里没有妖魔鬼怪与明枪暗箭的厮杀。不管男女,从小都是自由的,他们会接受天文地理的全科教育。道路上有很多会动的铁盒子,还有让人为之眩晕的高楼大厦。走远路不用御剑,千里之遥,一日可达。
尉迟兰廷穿行在它们的虚影之中,比起惊愕,更绵长更深重的,是一中深入骨髓的绝望。它刺入血中,流遍全身。
因为他试图去理解那个叫系统所说的话,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两个世界的巨大鸿沟和差距。那是任何人类都逾越不了的距离,那中离别在即、却别无他法的深深无力感,将他吞没。现在抱得她再紧,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
因为他斗不过那一股会带走她的力量。
况且,她还亲口说过,如果不是为了回家,她情愿没有遇到包括他之内的几个人。
尉迟兰廷枯槁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这时,却有一双小手,捧住了他的脸。
“兰廷,我知道你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在我走之前,我有话对你说。”已经意识到告别的时间转瞬即逝,有些话,若不抓紧时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桑洱坐直了腰,仰起头,与他对望,肃然又担忧地说“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更绝对不要再找什么魔修帮你分走寿命,不管他吹得再天花乱坠都好。虽然锁魂匙是我半强买强卖地吃下去的,但你的寿命,勉强也算有我的一份努力。所以,你要好好珍惜,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也会很生气的。”
在这一刻,她还在关心他的寿命忽然,仿佛绝境中燃起了一簇火苗,尉迟兰廷抓住了她这只抚在他脸上的温暖的手,攥紧在掌心,不愿松开,以至于指骨都隐隐发白。经过了几度挣扎,他终于深深地看着她的眼,开了口“桑桑,你之前说,若不是为了回家,你情愿没有遇到我。由始至终,你对我,究竟有没有过一点”
周遭的空气,逐渐浑浊了起来,一切都开始扭曲。
尉迟兰廷的后半句话,也被动荡的幻境扭曲了。可桑洱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心被冲撞着,眼眶热乎乎的,忍了一路的泪水,在这最后的一刻,终于无法自控,夺眶而出。
在幻象消散前,她模糊着视线,感觉到自己用力地点了点头。
希望让他知道,她心底的答案。
有。当然有。
而且不止一点点。
她喜欢和尉迟兰廷在一起,把一切都交给他的安心感,喜欢冬天的时候踩着他的影子蹦蹦跳跳,喜欢他对她的纵容和用心,还有很多很多
可一切都来不及细说了。
雪山,矮墙,大雪都开始土崩瓦解。桑洱泪眼朦胧,伸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身体猛地往下一沉,堕入了无尽的深渊里。
“宿主,时间到了。”
睁眼,梦醒。
桑洱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心跳失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片漆黑而空寂的空间里。绵长的哀恸,好像噬心的蚁,让她想蜷缩起身体,轻轻呜咽。
明明只是逐一告别,说句再见,却像是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劫。
所谓的攻略、任务,条条框框再多,也绕不过“与人相处”这四个字。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二十四小时都活在演戏的状态里。凡留痕之处,必会产生感情。
他们的春夏秋冬,也是她一天天走过的似水流年。
有过悲伤和遗憾不假。喜欢和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所以,在此之前,她才会一直担心担心时间长了,自己会被不舍牵绊,动摇回家的坚定决心。为此,她必须牢牢地戴着一张不为任何人心动的打工人面具,好好地守着自己的感情,绝不让它有一丝发散和深思的机会,去影响心中的天平。
等到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时刻,才终于敢让不舍和喜欢,放洪泄出。
“宿主,该走了。”
异时空的那扇白色的门,倏地扩大。桑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轻了,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影,被吸向了那个入口。
系统“宿主,在旅途的最后,作为奖励,我们还可以为你实现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想要达成的愿望吗”
“你可以把他们关于我的记忆修改掉,让他们不再记得我吗”
如果可以活在同一个时代,必不会有这样的困扰。但既然已经知道时空壁垒不能以人力打破,她不愿再让他们再虚耗时间,再去试图追寻,或是等待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那都是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系统“自然是可以的。不过,宿主,如果这样做的话,便是双向清零,你也会同样忘记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你愿意接受这个代价吗”
桑洱的手微微一颤。
如果将记忆双向抹杀,是不是就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是不是此刻让她心脏疼痛的混乱、痛苦和不舍,也会离她远去
可是,这样一来,也要一并抹杀掉那些让她变得更完整的回忆。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亮如白昼的光束环绕了她的身体,一瞬间,桑洱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系统“宿主,再次确认你要执行修改记忆的操作吗”
在时空传递的颠簸中,系统等了很久,却没听见任何回答。
光耀绚烂的白光,穿透力太强了。纵然闭紧了眼,眼球依然灼热而刺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洱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平息下来了。
肢体末梢的知觉,一寸一寸地恢复,心脏恢复了跳动。
桑洱睁眼,看到了一片陌生又熟悉的天花板。
空气中氤氲着清香的洗衣粉气味儿。靠墙放置的原木衣柜门上,贴了好几张年代久远的美少女战士贴纸。墙上挂着相框,夹着她与家人的合照,还有几张年代久远的三好学生奖状。
窗户下,从小用到大的书桌乱七八糟的。黑乎乎的电脑显示器边角粘了十来张彩色的待办便签。一罐插了吸管的可乐靠着数位板放。椅背上,还挂了一条尚未拆下标签的新裙子。
桑洱坐了起来,有点茫然地注视着四周的一切。
与此同时,客厅里。
桑洱七岁半的妹妹桑童,正歪在沙发上,一边“咔嚓咔嚓”地吃着薯片,一手拿着遥控器,对着电视机换台。
忽然,听见后方的卧室开门的声音,桑童头也不回地说“姐姐,你睡醒了吗妈妈刚才打电话回来,说晚上不用做饭了,我们一起去外面吃。”
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回答,桑童拍干净了手上的薯片渣渣,回过头去,顿时吓了一跳“姐姐”
桑洱的手扶着门框,坐在地板上,肩膀微微发颤。
抬手捂住了脸,滂沱的泪水还是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她终于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 脑洞小剧场
如何通过加一句话来把这篇文变成be结局
系统“确定修改记忆吗”
桑洱“确定。”
四切片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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