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洱死去的这一年是己未年。十月十, 漫山红烛的吉日,却成为了昭阳宗许多门生不愿意回首的一天。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还在等着吃喜酒。骤然听闻桑洱摔下了悬崖, 第一反应, 都是震惊且不敢置信的。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众人明面上不敢提, 私下却在议论, 还夹杂几声可惜。
桑师姐没皮没脸地倒追了谢师兄那么久, 在宗内已不是秘密。偏偏死在了愿望成真的前夕, 死在了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里。
这可真是, 缘浅命薄。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内情的人,蒲正初在桑洱坠崖后的一个月内,就累得瘦了一大圈。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傍晚, 悬崖突然坍塌。蒲正初御剑最快,拼尽了全力,才将那已失去了反应能力的谢持风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被他拽得重重落地,谢持风的神色, 却仿佛还没缓过来, 浑浑噩噩地望着断崖下的江水, 突然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好端端一场喜事成了白事。
当夜,昭阳宗众人就沿着眠宿江,寻找起了桑洱。
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 还被沙泥一通乱砸, 桑洱就是有九条命, 也不够她活的。
而且, 青竹峰上, 她的那盏心灯已经熄了。人死,灯灭,结果不言而喻。
但要大家一下子接受这点,还是很困难。难免会抱有一丝她侥幸活着的希望。
谢持风幻境初破,气急攻心,遭到了炙情的剧烈反噬。迄今,还昏迷不醒。他与桑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人得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
总而言之,那个夜晚的狼藉杂沓,难以用言语描述。在天明时,蒲正初才有空喝杯水。空闲下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剑鞘那片浮凸的玉石纹饰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住了一只小老虎钱袋的红线。
这只小老虎被泥石磨得又脏又黑,湿了半只,岌岌可危地挂在了他腰间。因为太轻了,他走动了那么多地方,竟也没有掉下来。
蒲正初皱起眉。他记得曾在自己小师弟的手里见过这东西。
莫非这是他扑上前救人时,一不小心从谢持风的身上勾回来的
大手一捏这小老虎钱袋,里头传出沙沙的质感。蒲正初迟疑了一下,打开口子,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封叠好的信。
墨迹已被雨水和泥化了一半,万幸的是,大体内容还能识别。蒲正初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立刻去将事情禀告给了心急如焚的师尊和几位长老。
在这封可以说是遗书的信里,桑洱言无不尽,老实地交代了自己与郎千夜相遇、互相利用、再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决定悔过自新,服下化妖丹与郎千夜同归于尽,希望能将功补过,希望师门可以原谅她这几年欺上瞒下的行为。
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莲山真人看完了信,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很多。
他这个徒弟,金丹结得晚,但身上一直有一股劲儿。修炼比谁都努力,接任务比谁都勤快。宗内的决斗绝不轻易认输。莲山真人曾以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心被人看扁,所以卯着劲儿,要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桑洱知道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偷来的。
所以,她才想拼命地用双手抓住,拼命地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他们加诸于桑洱背上的期盼,原来早已成为了她的枷锁。
信中所写之事,也很快被几个长老读了。当日目睹了桑洱被一剑穿心、受了惊吓的弟子,也知晓了内情。
谢持风与郎千夜仇深似海,再结合了桑洱欺骗他的事儿,前因后果不必再问,完全可以推导出来。身处漩涡之中,众人竟分不出一点对错,更讲不出一句怪罪的话。
桑洱最后死在了月落剑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了。
这封信的后半似乎是留给谢持风的。可惜,信纸被泡化了半张,后半张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墨印。
自事发那天起,谢持风受幻境和炙情的交替影响,状态非常差,还不知道这事。
蒲正初便带着信,上了一趟赤霞峰。
先前,为了筹办婚事,赤霞峰沿路都是漂亮的琉璃灯,贴了红彤彤的囍字。
如今拆了一半,没拆一半,倒显得有几分寥落了。
良宵此夜。
天蚕都中,流光熠熠。
谢持风恍若隔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还有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谢持风雪衣负剑,玉骨脱俗,仿佛下凡的小仙君,站在灯火中。他定了定神,余光习惯性地往身旁的位置看去,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尾巴。
谢持风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四处搜寻了起来。内心隐隐浮出几分焦灼。
忽然,他后头传来一个声音,软和地喊着他的名字“持风,千堆雪我买好啦”
谢持风慢慢转头。看见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少女。鲜嫩色泽的裙摆,若柳叶轻拂,手中捧着两碗千堆雪。
她的背后,是鱼龙舞灯,银花火树。
是了,他记起来了。现在是五月,天蚕都里有一场庙会。
桑洱说他太闷,拉他下山来玩。
很奇异地,谢持风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唇边还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们在河边的木椅上坐下。炎热的天气,千堆雪入口即化。桑洱满足地一勺勺挖着冰品,谢持风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穿了耳坠。玛瑙石晃荡着,通红剔透。细细的银针穿透了肉,将她耳垂上天生的红痣破坏了。
这是桑洱和那个人最难以复制的相似之处。他本该不希望她破坏这两颗痣。但不知为何,问出口的话,却是“会疼吗”
“穿的时候肯定有一点啊。”桑洱侧过头,神采飞扬地朝他展示了一下,耳垂如白玉,衬着晃动的鲜红玛瑙“怎么样,好看吗”
砰砰,砰砰。
谢持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些许“很好看。”
只是,两颗玛瑙石盯得久了,那火红的颜色,却似乎勾起他不愿记起的一些沉睡的画面高烧的红烛,被狂风吹拂的金丝云水纹嫁衣,随着泥石坠到悬崖下的身影
不,别想了。
仿佛在害怕破坏眼前的画面。谢持风下意识地抑制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不要再想下去。
现在是五月份,还是夏季。桑洱还在。
一切都很好。
旁边的少女不知他内心所想,低头又挖了一勺红豆。
看到她的动作,谢持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问什么,抿了抿唇,有点别扭一样,低声地问“桑洱,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挖红豆给我了”
真奇怪。在平时他绝不可能如一个小孩子一样,摊大手问人要东西。在这片倒错的光景里,对答案的在意,却压倒了他傲气和自尊。他迫切想得到这个答案。
桑洱抬起黑漆漆的眼,无辜地说“因为我每次挖给你,你都没有说喜欢。我不想勉强你。”
谢持风的指节微蜷了下,闷声说“没有不喜欢。”
“真的吗”桑洱笑着问“那我呢你喜欢吗”
周遭的人声在迅速远去。
河堤上,热闹的人烟、打闹的孩童,仿佛都消失了。
“我,喜欢的。”
谢持风的唇轻轻一动,听见自己这样说。
听见答案,桑洱弯起了眼,露出了满足的笑。
“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下一回,你一定要早点告诉我,让我能真的听见。”
谢持风睁大眼睛,看见桑洱的身后变成了一片断崖。她的柳色衣裙,也变成了一袭华丽的嫁衣。
有一根细细的红线,连在了他们的尾指上。
下一瞬,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红线断开,桑洱如断翅的蝶,往后落下。
在乱了节奏的心跳中,谢持风倏地从梦魇里惊醒。
映入眼帘的,却是死寂、黑暗的房间。
梦中鲜活的一切。在梦醒后,全都成了空。
这里不是天蚕都的庙会,而是赤霞峰上,他的房间。
谢持风散着头发,侧卧在塌上,那凝固着的眼珠,轻微地动了一下。
自从那一天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分不清昼夜流逝。睡不着,不困不饿也不渴。
偶尔浅寐,却都会梦见桑洱。
“笃笃”两声,外面有人敲门。是蒲正初。
这些日子,蒲正初每日都会来看看他的状况。
只是,今天,他显然还有别的目的。看过谢持风后,蒲正初在床边坐下,开了口“持风,我今日有些东西要交还给你。”
“前几日我来时,你还没清醒,我就自作主张为你保管着了。”蒲正初从怀中取出了一物“这是桑师妹留下的信。她交代了自己和郎千夜的事,还有一些话是留给你的,但是,被水泡化了。”
“”
“师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说我觉得你也猜到了。桑师桑洱在拜堂前,已经服下了化妖丹。”蒲正初看着白墙,声音很轻“虽然我不是炼丹修士,可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就能炼出来的。大概,桑洱很久前,至少在婚礼开始筹备时,就动了求死的心。只是一直拖着,拖到了真正要成婚这一天,才动了手。这件事,我们商议过,不打算大肆张扬。持风,我知你恨她,但不管如何,最终她也知错了,就当做是两清吧。”
谢持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渗出了一些血丝,没有说话。
“还有这只小老虎,我记得也是你的东西,我就一并物归原主吧。”蒲正初取出了那只小老虎,放在了枕边,见谢持风还侧朝围墙,无动于衷,叹道“你当真就这么恨她,连自己的东西被她碰过了,都不想要么”
“”
谢持风终于动了动,拿起了那只被缝补好了的小老虎钱袋,将它压在心口上,却好像堵不住那种空空的感觉。许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泛上了一层茫然的润意。
其实有些百口莫辩。
全世界都以为他是在彻头彻尾的恨意的驱使下,才杀了桑洱的。
没人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心头闪过的,恰恰是一个相反的念头。
郎千夜在云淮的破庙里说过,她利用炙情做了手脚,要让他爱上最不可能爱的人。这样,在被唤醒之际,才能有最痛苦、最折辱的效果。
不管他在炙情的幻境里有多喜欢桑洱,都是假象而已。
为什么幻境已破,那种痛苦的感觉还没消失
他不断地梦见桑洱,再从她急坠的画面里惊醒,茫然一阵后,才想起她确实不在了。
可他分明还有好多话没问她,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桑洱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去帮师父处理后续的事,还要派人去继续捞桑师妹的尸身体。”蒲正初也知道这事儿对谢持风的打击大,他不想说话也情有可原,就没有勉强他。
谁知一起来,就听见背后有动静。蒲正初回头“持风你起来做什么”
谢持风的面容苍白清隽,短短一段时日,就瘦了许多。刚才那丝在他眼底闪过的脆弱水光已经消失,眸光平静而死寂,却有一种让蒲正初也感到心惊的东西在里面“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郎千夜死后,昭阳宗的知情人默契地保留了桑洱在师弟妹前的一点体面,将她真正的死因隐瞒了下来,对外只称那是一场坠崖意外。
而远离蜀地执行任务的郸弘深,得知桑洱死去的消息时,已经是许多天后的事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昭阳宗,像疯了一样冲上了青竹峰,去找莲山真人。
他得问个明白,桑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之前还高高兴兴地准备成亲,为什么人突然说没就没了
不知道莲山真人与他谈了什么,当日的黄昏,郸弘深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青竹峰的侧殿。
苍茫的斜阳笼罩着台阶,他踉跄了一下,坐了下来,脑子里嗡嗡的。
真相是不堪而让人震惊的。郎千夜与他也有血仇,桑洱骗了他们所有人。但是,大概是提早知道了桑洱的死讯,本该有的愤怒、质问和不解,来不及发酵,就化成了难受和颓然。
郸弘深呆呆地坐着,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现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桑洱的金丹结得比普通弟子晚,当了很多年打杂的末等弟子,才有资格进入青竹峰。
第一次见面时,她端端正正地跪在莲山真人的面前,满脸敬仰,叩头拜师,动作有点儿生疏,衣衫灰扑扑的,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因为桑洱的年纪比同一批小弟子大,所以,莲山真人就让郸弘深单独带一下她。
当时的郸弘深,年纪尚轻,已是俊秀骄矜,翘着手臂,站在莲山真人的身后,心中颇有些不乐意,心想这是哪来的土包子。
桑洱跪在地上,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双黑葡萄一样的明亮眼眸,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们一起长大。最开始,桑洱还挺老实,会乖乖叫他“郸师弟”。后面就渐渐大胆起来了,叽叽喳喳地喊他的全名。
“郸弘深这次的任务,我比你多打了一只妖兽,你赌输啦。”
“郸弘深,你吃什么好东西作弊了。怎么才半年,你就长得比我高那么多了”
“郸弘深师父叫我们上去吃梨子,跑得慢的人要负责收拾。”
“郸弘深,以后我们都一起出任务,打起配合来,肯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郸弘深,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我喜欢你。”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她的
十几岁,对异性最朦胧害羞、喜欢说反话的年纪。依稀记得,当时他的身边站了许多同龄少年,听了这话,都在不怀好意地怪叫,起哄,调侃,似乎还开腔嘲笑了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心思,或许是幼稚的害臊和别扭,让他选择了袖手旁观,没有阻止那些越来越过分的奚落。眼睁睁地看着桑洱的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涨越红,最终,难堪化作了愤怒,她冲上来,对他迎面砸下一拳。
打起人来,都生猛得很。
郸弘深提了提嘴角,无声地吸了口气,触到了眼角湿润,才发现自己久违地哭了。
有些人,有些改变结局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从今以后,不管好的坏的,他和桑洱之间,都不会再有新的故事了。
整个十月份,昭阳宗都在继续搜寻桑洱的下落。
但真要找起来,并不容易。
眠宿江每年在春夏季节入汛,秋冬进入枯水期。饶是如此,十月份的水流也大得很。再加上山泥倾塌,光是那些大石头,就足以将桑洱的身体砸得稀巴烂。还有树木、草叶、黄泥都尽数汇入了江水里,激起如雪泡沫,让水变得更加清浊不分。
最开始,即使心灯熄灭,昭阳宗的人还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数天过去,没有一点收获,他们就知道人肯定没了。便不再沿岸搜索,而在下游设了一张大网,去拦截异物。
近二十个弟子,轮换着岗位,看守着这张网。
只有一个人,从没离开。
谢持风的身子尚未恢复,却如雕塑一样,执拗地站在岸边,就守着这一张网,仿佛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七八天后,连月的暴雨终于停歇。
眠宿江水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在一个晴朗而凉快的秋日早上,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宣判。
从江面上,漂下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金丝云水纹的火红嫁衣。
如残血一样,狠狠地刺痛了少年的眼眸。
另一边厢。
大伙儿以为已经死透了、连尸骨都被冲没了的桑洱,实际在坠崖时,意识就被系统抽走了。
昏昏沉沉间,桑洱还不知身处何方,感觉到手脚能动了,第一反应就是摸一下自己的心口。
软绵绵的肉。底下是一颗温暖的、跳动着的心脏。
被月落剑贯穿的彻骨寒意,已经消失了。
系统的声音徐徐响起“叮恭喜宿主完成谢持风路线,并成功进行了路线跳转。”
无数的原文片段,涌入了桑洱的脑海。
原来,现在距离她在昭阳宗坠崖,已经过去了五年。
系统带她一举跳过了中间的时间,来到了另一个男主的路线上。
初来乍到,桑洱还在适应新的身体,没分得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到嘴唇有点疼,好像被人用力掰开过。旁边有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在说话“哎有动静了少夫人终于醒了”
“谢天谢地”
“我早就说过了,让你们看好那些戒指啊、金钗啊之类的东西,别什么零散的玩意儿都给少夫人碰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傻的,下回再乱往嘴里塞东西,噎死了谁来负责”
桑洱“”
不祥的预感升上头顶,旁边这女人又像机关枪一样突突说话,桑洱听着头疼,唇一动,想说话,却发现她只能发出沙哑而细微的“啊啊”声。
这位被她附身的新苦主,好像,似乎,大概,是个哑巴。
系统“自信一点,去掉好像似乎大概。”
桑洱“”
系统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原文的设定,绝对不是我在故意整你。况且,宿主自己也说过想当哑巴。愿望成真了,你高兴吗”
桑洱“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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