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23

    桑洱死去的这一年是己未年。十月十, 漫山红烛的吉日,却成为了昭阳宗许多门生不愿意回首的一天。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还在等着吃喜酒。骤然听闻桑洱摔下了悬崖, 第一反应, 都是震惊且不敢置信的。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众人明面上不敢提, 私下却在议论, 还夹杂几声可惜。

    桑师姐没皮没脸地倒追了谢师兄那么久, 在宗内已不是秘密。偏偏死在了愿望成真的前夕, 死在了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里。

    这可真是, 缘浅命薄。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内情的人,蒲正初在桑洱坠崖后的一个月内,就累得瘦了一大圈。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傍晚, 悬崖突然坍塌。蒲正初御剑最快,拼尽了全力,才将那已失去了反应能力的谢持风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被他拽得重重落地,谢持风的神色, 却仿佛还没缓过来, 浑浑噩噩地望着断崖下的江水, 突然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好端端一场喜事成了白事。

    当夜,昭阳宗众人就沿着眠宿江,寻找起了桑洱。

    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 还被沙泥一通乱砸, 桑洱就是有九条命, 也不够她活的。

    而且, 青竹峰上, 她的那盏心灯已经熄了。人死,灯灭,结果不言而喻。

    但要大家一下子接受这点,还是很困难。难免会抱有一丝她侥幸活着的希望。

    谢持风幻境初破,气急攻心,遭到了炙情的剧烈反噬。迄今,还昏迷不醒。他与桑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人得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

    总而言之,那个夜晚的狼藉杂沓,难以用言语描述。在天明时,蒲正初才有空喝杯水。空闲下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剑鞘那片浮凸的玉石纹饰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住了一只小老虎钱袋的红线。

    这只小老虎被泥石磨得又脏又黑,湿了半只,岌岌可危地挂在了他腰间。因为太轻了,他走动了那么多地方,竟也没有掉下来。

    蒲正初皱起眉。他记得曾在自己小师弟的手里见过这东西。

    莫非这是他扑上前救人时,一不小心从谢持风的身上勾回来的

    大手一捏这小老虎钱袋,里头传出沙沙的质感。蒲正初迟疑了一下,打开口子,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封叠好的信。

    墨迹已被雨水和泥化了一半,万幸的是,大体内容还能识别。蒲正初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立刻去将事情禀告给了心急如焚的师尊和几位长老。

    在这封可以说是遗书的信里,桑洱言无不尽,老实地交代了自己与郎千夜相遇、互相利用、再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决定悔过自新,服下化妖丹与郎千夜同归于尽,希望能将功补过,希望师门可以原谅她这几年欺上瞒下的行为。

    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莲山真人看完了信,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很多。

    他这个徒弟,金丹结得晚,但身上一直有一股劲儿。修炼比谁都努力,接任务比谁都勤快。宗内的决斗绝不轻易认输。莲山真人曾以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心被人看扁,所以卯着劲儿,要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桑洱知道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偷来的。

    所以,她才想拼命地用双手抓住,拼命地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他们加诸于桑洱背上的期盼,原来早已成为了她的枷锁。

    信中所写之事,也很快被几个长老读了。当日目睹了桑洱被一剑穿心、受了惊吓的弟子,也知晓了内情。

    谢持风与郎千夜仇深似海,再结合了桑洱欺骗他的事儿,前因后果不必再问,完全可以推导出来。身处漩涡之中,众人竟分不出一点对错,更讲不出一句怪罪的话。

    桑洱最后死在了月落剑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了。

    这封信的后半似乎是留给谢持风的。可惜,信纸被泡化了半张,后半张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墨印。

    自事发那天起,谢持风受幻境和炙情的交替影响,状态非常差,还不知道这事。

    蒲正初便带着信,上了一趟赤霞峰。

    先前,为了筹办婚事,赤霞峰沿路都是漂亮的琉璃灯,贴了红彤彤的囍字。

    如今拆了一半,没拆一半,倒显得有几分寥落了。

    良宵此夜。

    天蚕都中,流光熠熠。

    谢持风恍若隔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还有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谢持风雪衣负剑,玉骨脱俗,仿佛下凡的小仙君,站在灯火中。他定了定神,余光习惯性地往身旁的位置看去,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尾巴。

    谢持风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四处搜寻了起来。内心隐隐浮出几分焦灼。

    忽然,他后头传来一个声音,软和地喊着他的名字“持风,千堆雪我买好啦”

    谢持风慢慢转头。看见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少女。鲜嫩色泽的裙摆,若柳叶轻拂,手中捧着两碗千堆雪。

    她的背后,是鱼龙舞灯,银花火树。

    是了,他记起来了。现在是五月,天蚕都里有一场庙会。

    桑洱说他太闷,拉他下山来玩。

    很奇异地,谢持风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唇边还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

    他们在河边的木椅上坐下。炎热的天气,千堆雪入口即化。桑洱满足地一勺勺挖着冰品,谢持风却有点心不在焉,想说什么,却忽然发现,她的耳垂上,不知是什么时候穿了耳坠。玛瑙石晃荡着,通红剔透。细细的银针穿透了肉,将她耳垂上天生的红痣破坏了。

    这是桑洱和那个人最难以复制的相似之处。他本该不希望她破坏这两颗痣。但不知为何,问出口的话,却是“会疼吗”

    “穿的时候肯定有一点啊。”桑洱侧过头,神采飞扬地朝他展示了一下,耳垂如白玉,衬着晃动的鲜红玛瑙“怎么样,好看吗”

    砰砰,砰砰。

    谢持风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些许“很好看。”

    只是,两颗玛瑙石盯得久了,那火红的颜色,却似乎勾起他不愿记起的一些沉睡的画面高烧的红烛,被狂风吹拂的金丝云水纹嫁衣,随着泥石坠到悬崖下的身影

    不,别想了。

    仿佛在害怕破坏眼前的画面。谢持风下意识地抑制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不要再想下去。

    现在是五月份,还是夏季。桑洱还在。

    一切都很好。

    旁边的少女不知他内心所想,低头又挖了一勺红豆。

    看到她的动作,谢持风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问什么,抿了抿唇,有点别扭一样,低声地问“桑洱,你为什么最近都不挖红豆给我了”

    真奇怪。在平时他绝不可能如一个小孩子一样,摊大手问人要东西。在这片倒错的光景里,对答案的在意,却压倒了他傲气和自尊。他迫切想得到这个答案。

    桑洱抬起黑漆漆的眼,无辜地说“因为我每次挖给你,你都没有说喜欢。我不想勉强你。”

    谢持风的指节微蜷了下,闷声说“没有不喜欢。”

    “真的吗”桑洱笑着问“那我呢你喜欢吗”

    周遭的人声在迅速远去。

    河堤上,热闹的人烟、打闹的孩童,仿佛都消失了。

    “我,喜欢的。”

    谢持风的唇轻轻一动,听见自己这样说。

    听见答案,桑洱弯起了眼,露出了满足的笑。

    “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了。”

    “下一回,你一定要早点告诉我,让我能真的听见。”

    谢持风睁大眼睛,看见桑洱的身后变成了一片断崖。她的柳色衣裙,也变成了一袭华丽的嫁衣。

    有一根细细的红线,连在了他们的尾指上。

    下一瞬,他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红线断开,桑洱如断翅的蝶,往后落下。

    在乱了节奏的心跳中,谢持风倏地从梦魇里惊醒。

    映入眼帘的,却是死寂、黑暗的房间。

    梦中鲜活的一切。在梦醒后,全都成了空。

    这里不是天蚕都的庙会,而是赤霞峰上,他的房间。

    谢持风散着头发,侧卧在塌上,那凝固着的眼珠,轻微地动了一下。

    自从那一天后,他就是这样的状态。分不清昼夜流逝。睡不着,不困不饿也不渴。

    偶尔浅寐,却都会梦见桑洱。

    “笃笃”两声,外面有人敲门。是蒲正初。

    这些日子,蒲正初每日都会来看看他的状况。

    只是,今天,他显然还有别的目的。看过谢持风后,蒲正初在床边坐下,开了口“持风,我今日有些东西要交还给你。”

    “前几日我来时,你还没清醒,我就自作主张为你保管着了。”蒲正初从怀中取出了一物“这是桑师妹留下的信。她交代了自己和郎千夜的事,还有一些话是留给你的,但是,被水泡化了。”

    “”

    “师尊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虽说我觉得你也猜到了。桑师桑洱在拜堂前,已经服下了化妖丹。”蒲正初看着白墙,声音很轻“虽然我不是炼丹修士,可也知道,这东西不是一两天就能炼出来的。大概,桑洱很久前,至少在婚礼开始筹备时,就动了求死的心。只是一直拖着,拖到了真正要成婚这一天,才动了手。这件事,我们商议过,不打算大肆张扬。持风,我知你恨她,但不管如何,最终她也知错了,就当做是两清吧。”

    谢持风黑白分明的眼眸里,渗出了一些血丝,没有说话。

    “还有这只小老虎,我记得也是你的东西,我就一并物归原主吧。”蒲正初取出了那只小老虎,放在了枕边,见谢持风还侧朝围墙,无动于衷,叹道“你当真就这么恨她,连自己的东西被她碰过了,都不想要么”

    “”

    谢持风终于动了动,拿起了那只被缝补好了的小老虎钱袋,将它压在心口上,却好像堵不住那种空空的感觉。许久,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眼睛泛上了一层茫然的润意。

    其实有些百口莫辩。

    全世界都以为他是在彻头彻尾的恨意的驱使下,才杀了桑洱的。

    没人知道,在那一瞬间,他心头闪过的,恰恰是一个相反的念头。

    郎千夜在云淮的破庙里说过,她利用炙情做了手脚,要让他爱上最不可能爱的人。这样,在被唤醒之际,才能有最痛苦、最折辱的效果。

    不管他在炙情的幻境里有多喜欢桑洱,都是假象而已。

    为什么幻境已破,那种痛苦的感觉还没消失

    他不断地梦见桑洱,再从她急坠的画面里惊醒,茫然一阵后,才想起她确实不在了。

    可他分明还有好多话没问她,有很多话没说清楚。

    桑洱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你先好好休息吧。我去帮师父处理后续的事,还要派人去继续捞桑师妹的尸身体。”蒲正初也知道这事儿对谢持风的打击大,他不想说话也情有可原,就没有勉强他。

    谁知一起来,就听见背后有动静。蒲正初回头“持风你起来做什么”

    谢持风的面容苍白清隽,短短一段时日,就瘦了许多。刚才那丝在他眼底闪过的脆弱水光已经消失,眸光平静而死寂,却有一种让蒲正初也感到心惊的东西在里面“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郎千夜死后,昭阳宗的知情人默契地保留了桑洱在师弟妹前的一点体面,将她真正的死因隐瞒了下来,对外只称那是一场坠崖意外。

    而远离蜀地执行任务的郸弘深,得知桑洱死去的消息时,已经是许多天后的事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昭阳宗,像疯了一样冲上了青竹峰,去找莲山真人。

    他得问个明白,桑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明明之前还高高兴兴地准备成亲,为什么人突然说没就没了

    不知道莲山真人与他谈了什么,当日的黄昏,郸弘深才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青竹峰的侧殿。

    苍茫的斜阳笼罩着台阶,他踉跄了一下,坐了下来,脑子里嗡嗡的。

    真相是不堪而让人震惊的。郎千夜与他也有血仇,桑洱骗了他们所有人。但是,大概是提早知道了桑洱的死讯,本该有的愤怒、质问和不解,来不及发酵,就化成了难受和颓然。

    郸弘深呆呆地坐着,不知为何,脑海里竟浮现起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

    桑洱的金丹结得比普通弟子晚,当了很多年打杂的末等弟子,才有资格进入青竹峰。

    第一次见面时,她端端正正地跪在莲山真人的面前,满脸敬仰,叩头拜师,动作有点儿生疏,衣衫灰扑扑的,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因为桑洱的年纪比同一批小弟子大,所以,莲山真人就让郸弘深单独带一下她。

    当时的郸弘深,年纪尚轻,已是俊秀骄矜,翘着手臂,站在莲山真人的身后,心中颇有些不乐意,心想这是哪来的土包子。

    桑洱跪在地上,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双黑葡萄一样的明亮眼眸,好奇地看了过来。

    他们一起长大。最开始,桑洱还挺老实,会乖乖叫他“郸师弟”。后面就渐渐大胆起来了,叽叽喳喳地喊他的全名。

    “郸弘深这次的任务,我比你多打了一只妖兽,你赌输啦。”

    “郸弘深,你吃什么好东西作弊了。怎么才半年,你就长得比我高那么多了”

    “郸弘深师父叫我们上去吃梨子,跑得慢的人要负责收拾。”

    “郸弘深,以后我们都一起出任务,打起配合来,肯定打遍天下无敌手”

    “郸弘深,你有喜欢的人吗如果没有的话,我我喜欢你。”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她的

    十几岁,对异性最朦胧害羞、喜欢说反话的年纪。依稀记得,当时他的身边站了许多同龄少年,听了这话,都在不怀好意地怪叫,起哄,调侃,似乎还开腔嘲笑了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心思,或许是幼稚的害臊和别扭,让他选择了袖手旁观,没有阻止那些越来越过分的奚落。眼睁睁地看着桑洱的头越来越低,脸也越涨越红,最终,难堪化作了愤怒,她冲上来,对他迎面砸下一拳。

    打起人来,都生猛得很。

    郸弘深提了提嘴角,无声地吸了口气,触到了眼角湿润,才发现自己久违地哭了。

    有些人,有些改变结局的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从今以后,不管好的坏的,他和桑洱之间,都不会再有新的故事了。

    整个十月份,昭阳宗都在继续搜寻桑洱的下落。

    但真要找起来,并不容易。

    眠宿江每年在春夏季节入汛,秋冬进入枯水期。饶是如此,十月份的水流也大得很。再加上山泥倾塌,光是那些大石头,就足以将桑洱的身体砸得稀巴烂。还有树木、草叶、黄泥都尽数汇入了江水里,激起如雪泡沫,让水变得更加清浊不分。

    最开始,即使心灯熄灭,昭阳宗的人还抱着渺茫的希望。但数天过去,没有一点收获,他们就知道人肯定没了。便不再沿岸搜索,而在下游设了一张大网,去拦截异物。

    近二十个弟子,轮换着岗位,看守着这张网。

    只有一个人,从没离开。

    谢持风的身子尚未恢复,却如雕塑一样,执拗地站在岸边,就守着这一张网,仿佛要得到一个什么答案。

    七八天后,连月的暴雨终于停歇。

    眠宿江水渐渐重新变得清澈。

    在一个晴朗而凉快的秋日早上,漫长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宣判。

    从江面上,漂下了一件破破烂烂的、金丝云水纹的火红嫁衣。

    如残血一样,狠狠地刺痛了少年的眼眸。

    另一边厢。

    大伙儿以为已经死透了、连尸骨都被冲没了的桑洱,实际在坠崖时,意识就被系统抽走了。

    昏昏沉沉间,桑洱还不知身处何方,感觉到手脚能动了,第一反应就是摸一下自己的心口。

    软绵绵的肉。底下是一颗温暖的、跳动着的心脏。

    被月落剑贯穿的彻骨寒意,已经消失了。

    系统的声音徐徐响起“叮恭喜宿主完成谢持风路线,并成功进行了路线跳转。”

    无数的原文片段,涌入了桑洱的脑海。

    原来,现在距离她在昭阳宗坠崖,已经过去了五年。

    系统带她一举跳过了中间的时间,来到了另一个男主的路线上。

    初来乍到,桑洱还在适应新的身体,没分得清东南西北,只感觉到嘴唇有点疼,好像被人用力掰开过。旁边有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在说话“哎有动静了少夫人终于醒了”

    “谢天谢地”

    “我早就说过了,让你们看好那些戒指啊、金钗啊之类的东西,别什么零散的玩意儿都给少夫人碰到。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傻的,下回再乱往嘴里塞东西,噎死了谁来负责”

    桑洱“”

    不祥的预感升上头顶,旁边这女人又像机关枪一样突突说话,桑洱听着头疼,唇一动,想说话,却发现她只能发出沙哑而细微的“啊啊”声。

    这位被她附身的新苦主,好像,似乎,大概,是个哑巴。

    系统“自信一点,去掉好像似乎大概。”

    桑洱“”

    系统一本正经地说“这是原文的设定,绝对不是我在故意整你。况且,宿主自己也说过想当哑巴。愿望成真了,你高兴吗”

    桑洱“你看我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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