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147

    “”

    这句仿佛喃喃自语的话, 并未得到任何回应。

    裴渡有点狐疑,微一转头,余光忽然看见, 一簇黑影从地面窜了起来那是一条美丽的长鞭。它绕着桑洱的腿往上爬, 温顺地卷住了她的腰, 不再动了。

    对了,刚才, 她从高空掉下来的时候,好像就是被这条鞭子救了。

    裴渡一眯眼,在电光火石间,就认出了这是尉迟兰廷的仙器魄焰。

    去年, 在九冥魔境里,他帮伶舟去收回尉迟兰廷体内的锁魂钉时,曾经跟它交战过。仙门以剑修为主流, 以长鞭为仙器、又混出了名堂的人, 是极少数。而且, 当时, 这玩意儿可是每一鞭都狠辣地冲着他的肚子挥来的。

    一提起当时惊险的场面,裴渡就恨得想杀人, 想忘记都很难。

    方才危急关头, 乍一看去, 他还以为是尉迟兰廷操控着魄焰,救了桑桑一命。

    可如今看来,魄焰对她展露出的亲昵感, 明显是对待主人才会有的。

    这怎么可能

    尉迟兰廷怎么可能会让他的仙器, 认她为主人

    这两个人, 不是一直都互不相识吗

    裴渡心里有了一种荒谬感, 过去的片段,闪电般在他眼前划过没错,秦桑栀在十年前去世的。那一年的尉迟兰廷,还只是一个乳臭未乾的十二岁小孩而已。

    翻来覆去,也找不到秦桑栀和尉迟兰廷有过的交集。

    明明应该松一口气的。但不知为何,这种找不到任何根据的空白一片,反而加剧了裴渡的疑虑。

    他想不通,如果这两人此前从不认识,魄焰又怎么会认她为主

    她和尉迟兰廷,到底是真的没有交集,还是说其实是有的。

    只是,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没有发现而已

    裴渡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撩起来,朝上看。

    因为方才闹出的风波,城楼下的百姓早已跑远、躲回了家中。

    热闹的市集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小吃摊子的锅炉还冒着滚烫的烟雾,垂挂在竹子上的鲜艳绸布,泛着水波纹。贝壳风铃和彩色的手编玩意儿,在风中微微晃动着。

    前方的古老破败的城楼上,石墙皲裂开了长长的石缝。剑气、鞭痕交错纵横,打得尘埃乱舞。

    如果裴渡此刻也站在城墙上,一定会发现,城楼石栏上的一块高耸的砖石,早已被捏得尽碎。

    从方才目睹了魄焰优先赶去救人的那一幕开始,便仿佛有一柄沉重的巨剑从空劈下,那种惊心动魄与不可置信的风暴,在刹那间,就将谢持风和尉迟兰廷死死地钉在了原地,震得他们神魂俱裂

    在他们都记得的那个暴雨如注的深夜,天蚕都的城墙阴影下,已经上演过类似的事了当尉迟兰廷挥出魄焰,击向墙根之下的谢持风时,是前者身旁的少女竭力阻拦,伸手抢过了魄焰的控制权。

    在她出手的那一下,就已经暴露出了她是魄焰的最高指挥者的事实。

    而在方才,尉迟兰廷再一次感觉到了魄焰离手的滋味儿,在那一刻,尉迟兰廷的思维骤然停摆了,一切的反应也戛然而止。

    仙器认主,是从灵魂的层面去认的。哪怕换了身躯,在茫茫人海里,它也依然能嗅出主人独属的灵魂。

    不会出错的一个多月前,突然魂魄离体的桑桑,如今,魂魄就寄宿在了城楼下方,那个他触手可及的少女的身躯里

    谢持风也同样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滚热的东西塞住了,浑身病态地发着抖,甚至比尉迟兰廷的反应更剧烈。皆因秦桑栀这个人,对尉迟兰廷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对谢持风来说,却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原来,他这些日子模模糊糊的熟悉感,并非错觉。此刻,那些模糊的潮水终于在阳光下褪去、蒸发。

    秦桑栀就是桑洱。

    这个列等式了浮现出来的刹那,谢持风的所有思绪都灰飞烟灭了。唯有胸膛深处,爆开了一种混杂了酸楚、恍惚、悲哀、狂喜的锥心疼痛。他的眼眶突然一红,猝不及防地,就有一颗泪珠坠了下来。

    是你吗

    小时候,给了我一饭之恩、一个温暖的庇护所的姐姐;坚信我这个小乞丐不会偷包子吃,给我洗脱冤屈的姐姐;从郊野背着高烧的我回家的姐姐;与我一起守岁、亲手给我做小老虎钱袋最终,却在大火里不明不白地死去的秦桑栀。

    少年时,总会对我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做些大胆鲁莽的事,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在梦魇里紧紧抱着我,陪我一起历练,一起成长,在细水长流里,教会了我爱的桑洱。

    还有,目睹了我从梦魇里挣脱后最狼狈难堪的一面,担心地为我包扎伤口,却被我粗暴地赶走、一瘸一拐地跑出山洞的小哑巴冯桑

    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随着泪珠,冲进了咽中,一幕幕往事,在浩然天地间,粉碎成了飘扬而温柔的羽毛。

    小时候朦胧的倾慕与感恩、少年晓得情爱后的深爱之人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由始至终都是她。

    原来,在这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像天降的神明一样,来到了他的身边

    那厢,城楼之下的裴渡,对上了谢持风与尉迟兰廷的灼热目光,目光也微微变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胁感,袭上了他的心头。那是一种直觉,裴渡五指收紧,紧紧圈住了桑洱的腕,将她藏到背后,恶狠狠地对瞪着前方的两人。

    他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一刻的自己那糟糕又强烈的心情在场的人里,自己似乎是唯一一个处于下风、完全在状况以外的人。

    就连张大嘴、瞪直了眼的宓银,都比他知道得更多

    谢持风执着于她,裴渡虽然觉得烦躁,但也算是清楚前因后果。唯独尉迟兰廷,裴渡愣是找不出他和秦桑栀有什么渊源,更从来没听说过尉迟兰廷身边有走得近的女人

    这短暂的一瞬,裴渡忽地一顿,脑海里急促地晃过了什么画面。

    “尉迟小姐,哦不,尉迟公子,你何必那么凶方才只是因为你不配合吃锁魂匙,我着急起来,才会与你动手的。”在绝谷里,他笑盈盈地抬起一条腿,重重地踩着一个少女的背,将剑横在了她的颈前“眼下我也不想和你继续纠缠,把我要的东西给我,我就放了你的人,如何”

    “你先放人”

    “先把锁魂钉给我”

    那昏天黑地的暴雨中,那个被他当作蝼蚁踩着的少女不安地转目,投来了一瞥。乌黑的发丝被雨水冲散,蜿蜒在她的颊边,露出了小半边与秦桑栀很相似、但更娇俏稚气的脸。

    和尉迟兰廷交手了一场,腹部又隐隐生疼,裴渡的体力早已不太够用。因为尉迟兰廷对他的攻击都集中在腹部,他本来怀恨在心,恶意地想着,既然尉迟兰廷这么重视这个女人,不如在得到锁魂钉后,给这个女人捅一刀,放放血。

    但最后,他却神差鬼使地没有动手,只是让她笑一笑,取了点利息。

    不是因为变得仁慈了,只是想起了九年前,那个冷人心脾的生辰之夜。

    哪怕是和秦桑栀有一点相似的东西,他都有种下不去手的感觉。

    在他收剑离开、隐入雨幕时,就正好目睹了尉迟兰廷淌水冲上来,抱住了那个少女,喊道“桑桑”

    尉迟兰廷的女人叫桑桑。

    桑桑。

    也是秦桑栀的桑。

    不仅昵称一样,她们就连模样也有几分相似。

    如果尉迟兰廷足够重视这个女人,让魄焰认她为主人、并让她跃居自己之上,成为魄焰的第一控制人完完全全,是说得过去的。

    阴云底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猜测,没有一点根据,却重重地撞了一下裴渡的心脏。

    他仿佛一头扎进了一团迷雾里,光线从四面八方隐隐约约透来,真相就在前方,似远还近,若即若离。

    就在这时,上方的宓银忽然一拍石栏,跳起来,跺脚道“你们都别愣着了看,有好多人在往这边来了”

    急促如鼓点的脚步声,从四通八达的小巷里朝这边涌来,包抄起了这一带。

    不仅裴渡,连桑洱也听到了动静,急道“是不是秦家的人”

    “不知道”裴渡握紧了桑洱的手,迅速下了判断,往那大片集市的方向奔去“先跑”

    站得高的人看得更远。谢持风勉力一定神,清楚地看见了往这边赶来的人,都是厉家和秦家的门生

    他的脸色骤然一沉。

    尉迟兰廷和宓银倒还不算什么,顶多算一个破坏秩序的罪名。

    他和桑洱、裴渡三人,却是板上钉钉的被通缉人士

    不能再多想,谢持风直接跃下,朝着桑洱和裴渡疾奔而来。尉迟兰廷也不甘落后,一起跳了下来。宓银压根不知道怎么了,但是,本着不能落后、不能错过桑桑姐姐任何消息的心情,她还是一瞪眼,也跟了上来。

    三人才刚落地,就看到这片稍大的空地里,涌出了黑乌乌的一大片人,均是佩剑的厉家门生。一看到他们,便大叫“快看,人在那里”

    “是谢持风”

    “还、还有那是尉迟家主吗”

    “真的是他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的门生冷着脸,喝道“谢道友,家主让我代为传达厉家无意与你为敌当中定是有些误会。若你不再执意阻拦我们带走裴渡和秦桑栀姑娘,我们也不会想你起冲突”

    谢持风心中放不下桑洱那边的情况,只想速战速决,哪有心思听对方废话,冷喝一声“废话少说”

    月落的灵力横扫六合,“噼里哗啦”地一片脆响,两边的小摊子被掀翻了一大片。

    为首那厉家门生,急退数步,险些被剑气削碎了衣服,也变了脸色,怒道“你”

    既然谢持风摆明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自然也不会客气了,纷纷拔剑。偌大的一片集市,登时大乱,木椅、长车东倒西歪,满车的饰品被推翻在地。“噗嗤”一声,灯笼被剑捅穿,碎片飘扬扬地落了地。

    为首的门生挡住了一下攻击,狼狈地一抹脸,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吼“后援的弟子都听令继续在这附近搜查裴渡和秦桑栀一定还没走远”

    “是”

    “往这边来我刚才看到他们往集市的深处跑去了先把这里包抄起来”

    众人虽然也看到了尉迟兰廷及宓银在这里,但显然没有把他们视作谢持风的同党。却没想到,在他们要越过去时,尉迟兰廷看了前头那打架的谢持风一眼,竟突然一振衣袖,拔出了一把短剑,“刺啦”地扬手,划破了一张巨大的绸布。猝不及防下,绸布纷纷扬扬地落下,一张接一张,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等他们手忙脚乱地弄开那块布时,尉迟兰廷和宓银已经消失得没影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一伙的吗”

    “不知道先追再说”

    四通八达又构成复杂的集市,面积极大,仿佛一个迷宫。客人和掌柜都跑掉之后,有些摊位还拴着马匹、骆驼等坐骑。人入其中,便仿佛水滴入了汪洋。

    然而秦跃这一回,借了城主的势,仿佛是不计成本也要瓮中捉鳖。搜查的人封锁了出入口,源源不断地涌进来。

    “在那里快去追”

    裴渡恶狠狠地“啧”了一声。他脚程快,灵力却被压制了,使不出来,桑洱的跑速却跟不上他。看到她上气不接下地,裴渡停住,看到前方有一个躲避点,连忙跑到一个大水缸后面,掀起了一张厚实的灰布,将她推了进去“你躲在这里,我去引开他们”

    “你也一起进来吧,这里躲得了”

    “不行,他们找不到我们,就会一直在附近徘徊,必须把他们引得远远的才成。”裴渡蹲在她跟前,手撑着头顶的木板,说完,转头望向远处“嘘,他们来了。”

    说罢,他迅速将布帘放了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此处。

    他一走,桑洱怕暴露所在处,也不敢揭开帘子了。这里都不知道多久没有清扫过了,灰尘乱舞,不小心吸了一口,就很想打喷嚏。桑洱生无可恋,只能放慢呼吸,艰难地忍着。

    不一会儿,她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经过。那些人似乎被裴渡弄出的动静吸引了,很快就追了上去。

    桑洱等了又等,外面半点声音都没了。实在觉得灰尘太大,她捏着鼻,才试探着揭起了一角,却没想到,这一下,她的手就被抓住了。

    桑洱吓了一跳,疯狂地挣扎了起来,却感觉自己的后脑勺被按住了,上方传来一个温柔的安抚声“桑桑,是我”

    桑洱一震,动作停住了。

    午时,阳光金灿灿的,正是普照最猛烈的时分,却穿不透溯回莲境的水波。集市被一层又一层的帐顶遮盖了,光线有些昏暗。尉迟兰廷单膝跪在地上,低头望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眸熠熠发亮,手也抚着她的脸“是你吗桑桑,就是你吧。”

    发现她隐瞒了那么多的秘密,或许,还用过他不知道的身份,与很多男人保有密切的关系。他本该是嫉妒又躁郁的。但如今情况危急,这些都只能先放到一边。更重要的是,上次,那一场被中断的谈话,给了他许多猜测的空间,让他可以勉强压下那份尖锐的妒意,冷静地将焦点聚集在她本人身上他要知道她是什么人,他要她在他面前放下戒备,不再有顾虑和隐藏。

    桑洱的嘴唇一抖,忽然瞥见了什么,脸色微变。好在,她还没警示,尉迟兰廷已经看到了那暗淡的影子,手起刀落,一剑将要偷袭他的人解决了。桑洱一愣,赶紧将身上的魄焰扯了下来,塞给了他“给你你拿着”

    尉迟兰廷没有矫情,接了过来,发现她躲着的地方很脏,皱了皱眉,抱着她的背,将她弄了出来“别躲在这里了。”

    感觉他在给她拍灰尘,桑洱咬了咬下唇“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吗”

    尉迟兰廷顿了一下,深深地看向她“当然有,回头我再好好问你。”

    桑洱“”

    她当然知道自己被魄焰救了以后,这个马甲是不可能瞒住的。但是,被他当面这么说,她还是有种做了坏事被抓包、等着后续审问的感觉。

    尉迟兰廷不由分说地扯过桑洱,带着她,小心地在集市里穿行。为了不惹来更多的人,他一路都是用无声的方式来解决拦路虎的,右手持鞭,左手一直紧紧拉着桑洱。

    但随着追兵越来越多,且不断有意识地收窄,这样的方式终究有些抵挡不住了。

    尉迟兰廷目光一沉,被发现后,别无他法,只能拉着桑洱,狂奔起来。追兵越来越多,突围有些困难,但桑洱没想到,尉迟兰廷会带着她往城楼上跑去。

    不仅是他,远处的谢持风、裴渡、以及不知在哪个旮旯滚过的宓银,也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这边。

    不是吧,这种情节里,一般往上面跑都是绝路一条啊

    “不是绝路”尉迟兰廷短促地说完,反手扫开了一行人。

    桑洱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难道尉迟兰廷想进入溯回莲境,借此离开这里

    要去溯回莲境,便要登至城楼的最高处。尉迟兰廷抬脚踢掉了追兵,喝令桑洱先上去。桑洱没跑两步,就忽然被人抓住了手臂,一转眼,她就被谢持风背起来,继续往上跑去了。

    “你不用”

    “小时候,你就是这样背我回家的。”谢持风没有回头,闷闷地说。

    此言一出,桑洱立刻就没话了。

    原来,这就是,马甲几乎掉了个彻底后,铁证如山,无可辩驳的感觉吗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且战且退,终于来到了城楼的最高处。但溯回莲境是浮在空中的,城楼的顶部,距离其入口,还有将近二十米的距离,如果不御剑,人根本上不去。

    裴渡的灵窍被封禁了,这短短二十米的距离,却成了他无法逾越的一道生死鸿沟。

    桑洱被谢持风背了起来,却还是回头,看向了裴渡,焦急道“等一下还有他”

    好在,宓银也察觉到了裴渡的窘迫,急吼吼地跑过来,抓住了他的衣领“还愣着干什么,不想死就赶紧跟上来啊”

    宓银带着裴渡,化成了一道疾风,也一起冲向了溯回莲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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