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渐寒, 农历新春一转眼就到了。人们在爆竹声中迎来新岁,祭灶,扫房,贴春红各地都洋溢着万象更新的岁节气氛。
伶舟在人界的第一个新年, 却是在除祟任务里度过的。
从他化形开始, 桑洱就正式提高了除祟任务的难度。
之前,顾忌着伶舟的状况, 桑洱在挑选任务时, 会评估对手的实力, 避开过于强大的妖魔鬼怪,免得揠苗助长, 适得其反。
如今, 伶舟的人形趋于稳定。换言之, 他的魔丹已经恢复了正常运转。桑洱开始在一大堆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委托里,专门挑选难度高的任务。
“找到了吗”
听见桑洱的声音传来, 伶舟抬起了头。
金光穿透天上的柏木枝梢, 投在这片茂林深处的空地上, 山坡斜起,杂草丛生,风吹草动的沙沙声,越发衬出了这片山林的僻静荒凉。
伶舟右手捂着左边小臂, 后腰微微佝偻,站在了一株高大的柏木下方。
他现在的模样, 着实有点狼狈,头顶、身上, 都沾了不少破烂的枝叶和灰尘。衣角被锋利的东西钩穿了。
发冠早已松散, 两缕乌发垂落, 散在下颌处。嘴角有些开裂和红肿,颊边隐隐有些细小的血痕。
桑洱用剑鞘拨开了挡路的枝叶,一转过弯,就将伶舟此刻的模样收入了眼底。
迎着她的注视,伶舟抿了抿唇,似乎不愿示弱,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找到了,就在后面的洞穴里,只消散了一半。”
桑洱微一颔首,和伶舟擦身而过时,忽然扔了一颗丹药给他。
伶舟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右手松开,露出了左边小臂上的一个可怖的咬痕那是两个并排的圆形血洞,又小又深,渗出两缕血丝,猩红汇总泛着乌紫色,显然是被中毒的獠牙咬过了。
“这么久了,还没有自行把毒液逼出。”她停了停步伐,侧头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就知道你没用。”
抛下这句话,桑洱就出剑,扫开了挡路的枝叶,径直往朝林子深处走去了。
伶舟无声捏紧了掌中的解毒丹,盯着她的背影,眼中似乎有点儿不甘心,却也闪烁着越挫越勇的微光。
此时,正是农历新年期间。
数日前,桑洱接了一个除祟的委托在南越之地的象麓山上,出现了一只作恶多端的蚣妖精。
最开始,这蜈蚣精只袭击上山的樵夫、猎户。妖丹渐渐壮大后,它召集了一帮手下,在山中称王称霸,驱鸟逐兽,愈发猖狂。在新年的第一天,一支运货商队便遭到了袭击。
数千条有如成人手臂粗细的蜈蚣,如同漆黑的浪潮,蠕动着、翻滚着,从四面八方涌来。三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大汉,被它们包围了,血肉在一瞬间就被吃得精光,只剩下白森森的零碎骨架。
商队的主人是象麓山下的一名商贾,得知噩耗后,又恨又惧,决心要请修士来收妖。考虑到这只蜈蚣精势力太大,帮手太多,他一口气请来了四伙修士,让他们合作杀妖。桑洱就是其中一方。
今晨,众人上山,直捣黄龙,鏖战一番,才重创了那只蜈蚣精的妖丹。
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蜈蚣精大势一去,它的徒子徒孙,也树倒猢狲散,惊惶地四散逃窜开来。众人开始乘胜追击,收拾它们。
至于那只濒死的大蜈蚣精,拼了最后一口气,逃出了洞穴。但它逃走也没用,毕竟妖丹已毁,不出一个时辰,身体就会消散成风,再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大家也就没有管它。
在场的修士里,只有桑洱悄无声息地对伶舟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跟踪那只蜈蚣精。
过了一会儿,她也找了个契机,脱了身,追了上去。
蜈蚣精逃到柏木林里,气绝身亡了。散逸到各处的小蜈蚣,嗅到了腥味,竟都贪婪地聚集了过来,想分食一口血肉。
伶舟为了守住蜈蚣精的尸体,就成了被围攻的对象。
事实上,他的表现已经很难得了。
拜近日桑洱的斯巴达训练所赐,伶舟的道行提升很快。敌众我寡的一场鏖战下来,只有左臂被咬了一口。
但桑洱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换成现实中的伶舟,这些小喽啰,本该连他的身也近不了,遑论是咬伤他了。
而且,他明明已经能稳定运转魔丹了,原形却没恢复成巨兽,仍旧是大猫一样的体型。
桑洱想破了头,也找不到溯回境弱化伶舟的原因。好在,伶舟变弱,并没有影响溯回境的稳定推进。桑洱就暂时搁置了疑惑。
朝寂静的森林深入数百米,四周愈静,光线愈暗。路上一层层的落叶覆着苔藓,踩上去半点声音也没有。两旁的枯草,有大片被摧折、压垮的痕迹。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如一张黑黝黝的兽口,枯藤根须纠结。
桑洱引燃了一张凤凰符,走了进去。
伶舟服下了解毒丹,放下袖子,跟在她背后,走了进去。
洞中很冷,小蜈蚣的尸体密密麻麻地堆了满地,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这些小喽啰尚未开智,体内没有妖丹,并非妖怪,只不过是出于生物的畏强本能,才会听从蜈蚣精的指挥。故而,死后会留下尸体。
这场景又重口又恶心,桑洱的头皮有点发麻。可碍于伶舟在身后,她没有表露出来。
洞穴深处,窝着一条一身硬甲、黑得发绿的巨型蜈蚣,步足又粗又长,锋利无比,长了密密麻麻的倒刺。因为体型太过庞大,它身体大部分的血肉还没有消散完。
找到了,桑洱握着手腕,释出藏宙。银亮长索破空而去,卷住了这妖怪的身躯,尖刺深深地扎了进去。
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藏宙就将这妖怪吸成了干尸。吃饱喝足后,藏宙倏然回弹,爆发出了一股冲力。
方才,围攻这只蜈蚣精时,桑洱已经消耗了很多灵力,被这么一弹,她的重心突然不稳好在,后腰被一只手及时扶住了,耳旁传来了灼热的呼气“你还好吧”
从进山洞开始,伶舟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的背影。见状,眼明手快地跨步上前,她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凤凰符明光浮动,她的脖颈腻粉如雪,清瘦得骨节微微凸起。
自从桑洱病愈后,就不允许他靠近了。
郁结了好多天的不满,在这一刻,却仿佛烟消云散。
伶舟的喉咙莫名地有点发燥,眼眸微暗,忍不住收紧了手。
他觉得有点饿,但又不是饥肠辘辘的饿。而且,上山之前,他明明已经吃过东西了。
这次贴近也没持续多久,桑洱才站稳,就立刻捊开了他的手,语气冷淡“没事,走了。”
臂弯空了下来,伶舟眯了眯眼,不死心地跟上去,道“你是不是用了太多灵力了,我抱你下山吧。”
桑洱头也没回,声音有点倦怠“不必了,我走得动。”
走到山洞外,空气清新了很多。一束阳光搭在了最大那株柏木下的石头上。桑洱捊起袖子,打量着手腕的变化。
上方的妃色刺青细环,颜色只恢复了一半多一点。
据系统说,溯回境的每一次循环,会持续大半年的时间。
算算时间,桑洱已经来到溯回境快五个月了,除祟也很勤快。但藏宙的肚子却像无底洞,吃了那么多妖怪的血,迄今也只积累了60的力量。
好在,“和男主组队,经验值翻倍”的定律在溯回境里也成立。这就是桑洱始终坚持带上伶舟出任务的原因这种经验加成不蹭白不蹭。
桑洱蹙眉,慢慢放下衣袖。
大半年时间,已经用了五个月,必须得加快速度了。
要是第一个循环结束时,还没喂饱藏宙,伶舟又离开了这里的话,她回到现世的希望就更渺茫了。
伶舟走出山洞,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他以前就知道,桑洱出来杀妖,就是为了供养她腕上的藏宙。
伶舟问过她为什么。桑洱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
她知道他很多事,可她自己的很多秘密,却从不和他分享。但伶舟还是会尽力帮她达成愿望。其实不用思考太多,“她想要”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何况,跟桑洱出来历练,可以提高修为,也正合伶舟的意。
这个世道,强者才能当主人,强者才能决定规则和秩序。伶舟忍不住心想,如果他能快些变强,是不是终有一天,他也可以做主人,想抱着她就抱着她,想咬她就咬,不会再被冷待,也不用担心再被踢下床了
桑洱并不知道伶舟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吁了口气,说“我们已经离队有一段时间了,回去吧。”
说那迟那时快,远处有数道剑光,朝着这边飞来。四名修士落在了前方的草丛里,朝着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快步走来“桑姑娘,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少年的名字叫梁貘,生了一张俊秀狡黠、未语先笑的娃娃脸。
他是这次前来围剿蜈蚣精的修士之一。不同于桑洱只带了伶舟一人,梁貘这次出行,身边还带了六个家族的修士,阵仗不小。
在仙道兴盛、仙门林立的后世,这样的家世算不上顶级。但在现在的世道,已经不小的阵仗了。
桑洱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来给藏宙开小灶的,面不改色道“那只蜈蚣精实力很强,虽然已经毁了它的妖丹,但不亲眼看到它消亡,我始终有点不放心,就追过来看看。”
梁貘身后的修士有点怀疑“那只蜈蚣精现在在山洞里面吗”
“奇怪,那些小蜈蚣没跟来吗”
“走,我们也进去看看。”
桑洱淡声道“请便。”
他们这些修士,之前互不相识,因为同一个杀怪委托,才聚在一起。彼此没相处过几天,甚至连话都没讲过几句。他们对她的解释有怀疑,也很正常。
好在,那只蜈蚣精被吸血后,消散成风的速度会加倍。现在,应该只剩一排骨架了。光凭那几块骨头,是看不出来它死前当过几分钟的干尸的。
梁貘没有跟进去,比起蜈蚣精,眼前的少女,显然更吸引他的兴趣“桑姑娘,刚才真的好凶险呢,你没有受伤吧”
一边说,梁貘一边用他那双明亮的圆眼,一眨不眨地看桑洱。
在阳光下,桑洱的容色更为无暇细腻,不偏不倚,鼻头染了一缕暖金的粉意。这个世道,女修不多见。外表美丽又灵力高强的女修,总会比较引人瞩目。
桑洱看了他一眼“没事。”
“那”梁貘继续说点什么,一旁的伶舟突然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个水囊,递给桑洱,问道“渴吗”
还真有点口干,桑洱顺手接过来,喝了两口。
谈话被打断了,梁貘仿若有点不高兴,抬眼看去,就是微微一僵。
因为伶舟也正冷冷地看着他,眼神阴沉而骇人,仿佛一头护食的野兽。霎时,一股汗毛倒竖的寒意窜上了梁貘的后颈。
“”意识到自己竟然被吓到了,梁貘有点儿恼羞。
桑洱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暗涌流动。
水囊喝得见了底,她随手递给了伶舟,理所当然道“去装点水回来,我还要喝。”
伶舟眉心一拧。他不想现在离开桑洱身边,却又只能听话,就接过了水囊,暗含警告地扫了一眼梁貘。回答则是对桑洱说的“我很快回来。”
等伶舟消失在了荒芜的草丛后,梁貘轻哼一声,凑近了点儿,继续和桑洱攀谈。说着说着,他状若好奇地问“桑姑娘,恕我冒昧,刚才你身边那个人,我看他和你形影不离的,他是你的道侣吗”
似曾相识的问题。
在桴石镇生活的时候,跟着伶舟外出除祟的时候,这种问题,桑洱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她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人这样问她。此一时彼一时,话语之间,两个主角的身份,恰好颠倒了过来。
桑洱轻声道“不是。”
余光瞥见了树干后漏出了一角衣裳,梁貘视若无睹,歪了歪头,一派天真地追问“那他是你的什么人啊徒弟家人”
桑洱平静地应道“都不是。他只是我的仆人。”
“什么原来只是一个仆人啊。我还以为”梁貘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摸了摸下巴,又道“不过,他的修为似乎并不如你。桑姑娘,你带他出来除祟,不担心到了危急的时刻,须得分神去照顾他”
“仆人而已,我不会分神。”
数米之外,那株柏木的林荫之下,伶舟站在那里,表情有点僵,握着水囊的五指无声地收紧了。
“说得也是,厉害的妖魔鬼怪难找。仆人就满地都是了。没了,换一个很简单。”梁貘笑眯眯地应和,忽然,目光一转,看向了桑洱的身后“桑姑娘,你家仆回来了。”
或许是出于幼稚的报复心理,他故意加重了“家仆”这个词。
桑洱循声回头。
伶舟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目光有点晦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这么近的距离,他肯定听见了刚才的话。
但桑洱并未流露出任何心虚的情绪,神态坦然而冷静“水装好了”
“”伶舟慢慢地走了过来,低沉地“嗯”了一声。
这时,走进山洞的梁家修士终于出来了,一个二个都掩着鼻子,连连摇头道“都是蜈蚣尸体”
“那只蜈蚣精确实已经死绝了。”
他们果然没有看出问题来。
大患已去除,又检查过附近山林,一切正常,众人回到了山道的石碑处。
这次,除了桑洱伶舟、梁貘和他家的修士外,余下的那两伙人,一边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修士,另一边,则是几个腰悬老葫芦、满脸皱皮的老道。
他们结伴回到山下,那座与山同名的城池象麓城里。
这次的雇主,即商队的主人、那名姓宋的商贾,早早就在府中翘首以盼地坐着了。
得知山上大患已除,他高兴万分。按约定,支付了众修士丰厚的赏金,又盛情邀请众人在象麓城过年。
今天是正月十一,时间不上不下的。就算立刻启程,离开象麓,也未必赶得上元宵节和家人团圆。好好的一个新年,还得在赶路的疲倦中度过。
桑洱也打算留下来修整几天,就点头了。最终,除了那对年轻的夫妻,余下的三方都接受了这个提议,暂住到了宋府。
象麓城张灯结彩,各处新贴桃符,孩童在大街小巷追逐玩闹。热闹繁华之中,还添了几分大时大节特有的喜庆。
修整不代表要全天候睡大觉,桑洱第二天就上了街,打算逛一逛这座陌生的城池,买点特产。
大街人潮汹涌,两旁都是小摊贩。石砖之上,零落着艳红的桃花瓣。
伶舟随在桑洱的身后,沉着脸,帮她拎东西。
从昨天起,伶舟的情绪就有点道不出的消沉和郁闷。
其实,在之前,他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桑洱并不那么在意他的生死。
但是,自个儿朦胧的感觉,和亲耳听见她说,完全是两码事。就连自欺欺人的余地也没有了。前些日子抱着她睡了一宿的窃喜和高兴,都荡然无存了。
对桑洱来说,他确实是一个可有可无、随时可以丢弃的东西。
她想要的是一个在除祟时帮她的下属,是一个照顾她起居的仆人。
这个仆人,可以是他伶舟,也可以是任何人。
她并不在意,没了就没了。就像养一只猫,养死了,就毫无心理负担地换一只继续养。
他不明白桑洱为什么对他这么冷漠。换了是他,他就从来没有想象过,不和桑洱一起生活的未来。
伶舟有点闷闷不乐,板着脸。
可除了在暗地里生气,难过,甚至有点恐慌和委屈他找不到任何办法,让自己成为她的“非选不可”。
也许,还是只有变强的那一条路可以走。
让她找不到比他更厉害的仆人,那她就只能和他在一起了。
仆人
这两个字仿佛长了毒钳子,在虚空中,狠狠地咬了他的心脏一口。
伶舟倏然停住了步伐。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脏刺痛感,不知来处,漫到了四肢百骸,莫名地,让他有点眩晕。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小孩儿撞了他一下。
伶舟抬头,目光随意掠过一旁,冷不丁地,就被一道艳红的色泽吸引住了这是一个小摊子,上面横放了一个竹架,垂着许多用红绳编织的手绳,不知用了什么巧思编织,中间有点儿像桃花。
自然,再巧思,也只是普通的手绳,小丫头的玩意儿。
伶舟却不知为何,心中一动,仿佛着了魔一样盯着它,迟迟挪不开步子。
“大哥哥,你要不要买一对桃花结呀”看摊子的孩童见状,捧着起了红绳,眨巴着眼,道“马上就是元宵节了,正是个好机会,可以送给心上人。生生世世,情意绵绵呀”
伶舟喃喃“桃花结”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是呀,哥哥,你应该也有心上人吧就是你想和她过一辈子的那种人”
“伶舟,你怎么不走了”
隔着人海,传来了一道声音。
伶舟心头一跳,抬眼看去,就发现桑洱正隔着几米,有点疑惑地看着他。
桑洱刚才一路往前走,走着走着发现跟在自己后面的伶舟不见了,故而又折返去找他,就发现伶舟站在一个摊子旁,似乎在出神。听了她的声音,他便倏地放下了手,含糊地应了声,走了上来。
因为人太多了,桑洱没看清楚那摊子是卖什么的。她也没在意“走吧,跟紧点。”
伶舟再度“嗯”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段,才若有所思地低头,摊开手心,看了一眼手心捏着的那对红艳艳的桃花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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