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君前奏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臣想先从鲁王府的火灾说起。”

    程丹若思路明确, 口齿清晰:“王府的东苑据说被贼人烧毁,但起火地点分散,有靠近前院的藏经楼, 也有后院的绣楼。照理说,放火是为了引开府中的家丁护军, 应该选最重要的道院,也就是鲁王平时修行炼丹之处,分得这么散, 护卫四处救火,岂不是很容易发现异常吗?

    “故臣认为, 此事颇有疑点, 且东苑十余位女子同时亡故,更是蹊跷。叛军人数不多, 反击护军情理之中, 有什么缘故非要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若此事并非叛军所为, 恐怕另有隐情。”

    选择鲁王府作为切入口,而不是无生教,程丹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眼下, 皇帝最在意的已经不是失去的白明月, 是鲁王府, 这个故事悬念迭起, 很适合勾起兴趣。

    她隐蔽地抬起眸光,果然发觉皇帝进食的速度变慢,侧耳细听。

    她微微一笑, 接着说自己的调查。

    “臣命人调查了失去的尸首, 也是运气好, 鲁王府常有年轻女子过世, 兖州府有媒婆专门说冥婚,亲自检验过尸首,均是勒死……臣正欲详查,不料碰见了乔装打扮的白明月……”

    这段故事,就要稍微包装一下了。

    奏本里的她英明果断,马上决定跟上调查,但这话水分太大,不能这么说。

    “臣调查东苑之事,被她发觉,挟持微臣做人质。臣以为机会难得,护卫们寻来时,未曾同意离去,让他们潜伏在暗处,以便调查叛军的情形。”

    程丹若知道,皇帝未必有兴趣听百姓疾苦,便只拿白明月说事。

    “她自言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元宵节被拐卖了,她半途逃跑,遇见一个尼姑,为其收养,成了一个出家人。谁想那尼姑庵不是正经地方,时常有男客往来,她只好再次逃跑,走街串巷说经为生……

    “她行走江湖,学会了一些戏法,原是蒙骗深闺的太太小姐们,赚些银两,不料为鲁王看中,入了王府……后来的事,臣不知晓,她也不曾对臣明言。只是说离开王府时,已经怀有两月的身孕。”

    皇帝道:“噢?你继续说。”

    “是。”程丹若平铺直叙,“此后,白明月以戏法蛊惑人心,聚集了一些无知民众,为其所操弄。不过,她虽拉拢了一些死忠,整个无生教其实是一盘散沙,互相算计。”

    她说点高兴的给皇帝听。

    “说来好笑,无生教就这么些人,细分也就四股人马,却人人都想招安,还为这招安的名义大打出手。”

    果然,皇帝有了兴趣:“此话怎讲?”

    程丹若就说,左右护法到处拉拢兵马,想投靠官府,又怕被无生教报复,于是异想天开,打算装出大军压阵,但私下投降的事,谁知道天兵神勇,一下把他们打垮了。

    然后呢,白明月仗着自己生下宗亲,想做个王妃当当。

    “她同臣说,佛母看似尊贵,又哪里比得上王妃之尊?”程丹若说,“至于教主亦有盘算,他不敢与朝廷作对,只是眼馋白明月的财货,蒙骗她交出金银,早就准备逃之夭夭,去外地做一富家翁。”

    皇帝摇摇头,不由失笑:“果真乌合之众,鼠目寸光。”

    程丹若附和地扬起微笑,继续说。

    “白明月狡诈异常,她希望臣能替她说服太妃,偷龙转凤,弄个名分,故透露其盘算,但对其他叛贼,她仍妖言不断,煽动百姓与朝廷为敌。”

    程丹若说:“百姓受其操纵,对无生老母之说深信不疑,而寨中妇孺老人,皆为叛贼的血亲后裔,一旦官兵攻城,必死战。”

    皇帝问:“所以,你才决定刺杀贼首?”

    “臣不敢隐瞒陛下,最开始,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程丹若说,“我从未学过武艺,又被严加看守,初时所想之计,是破解白明月无生老母转世的谎言,动摇其军心。”

    皇帝扬眉,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你莫非学过兵法?”

    程丹若迟疑一刹,却说道:“臣愚钝,不曾读过兵书。”

    然而,这不是出自兵书,而是裴松之的注引。皇帝当然不认为她懂兵法,不过玩笑,而她这般回答,虽说不够风趣大方,却显出一份恳切的实诚。

    “继续。”他说。

    “是。”

    “臣虽有拙计,却难施行。”程丹若说,“无生教所在的山寨,仅有一狭窄的山道通行,易守难攻。她提前预备下粮草与兵器,修筑工事,若强攻,至少千人伤亡,若围寨放火,秋冬多西北风,风向不利,反易烧到下风口的官兵,若夜袭,又难伤筋动骨,粮食并不都在山寨中,而是藏于密林,非亲信不得而知,若投毒,山寨占据上游,亦难成功。”

    皇帝点点头,问:“是三郎和你说的?”

    程丹若一怔,疑惑道:“谢将军不曾说过。”

    皇帝故意道:“你不是不懂兵法吗?”

    程丹若心中微动。

    她忽而发现,皇帝是随和类的帝王,不是说他真的随和,而是他喜欢更有人情味的氛围。放在现代,就是一个不喜欢会议室里开会,而是喜欢打打高尔夫、钓钓鱼谈事的大领导。

    这可比公事公办类的领导更难对付。

    但可以理解,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有了,就想要虚假的人情味。

    程丹若适时调整对策,露出一丝紧张和赧然:“臣真的不懂,只是听过一些话本戏曲,常有放火投毒偷烧粮草的桥段……”

    皇帝忍俊不禁,却没再故意吓她。底下巧言令色的官员何其之多,对老实人还是宽容些好。

    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臣思来想去,或许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我来动手。”程丹若道,“白明月自持略懂武艺,而我无缚鸡之力,平日对我并无防备。为万全计,我有意吹冷风,着凉生病,进一步降低她的警戒之心。”

    皇帝静静听着。

    旁边的石太监见状,悄悄对帘子后头的小太监挥挥手。

    小太监哈腰点头,小跑着去偏厅,和等候的官员们说道:“诸位大人,陛下正忙着呢,您几位再等等吧。”

    官员们长吁短叹,只好继续等。

    殿内,热腾腾的火力自金砖下冒出,室内温暖如春。

    程丹若有些渴,却不敢表现,谨慎地往下说。

    “白明月挟持我上箭楼,我假作密语,让她支开随从,趁她不备,刺中了她,并将她推下楼。”

    最高光最显赫的功劳,她却说得非常简单,“随后,叛军大乱,谢将军命人攻寨强杀,无生教核心的罗汉军,至此全军覆没。”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虽然奏本里也写了事情经过,可寥寥数百字,有修饰有套话,还是亲身经历者的复述,更能体现细节。

    而程丹若的讲述,也侧面印证了她功劳的可信度。

    此前,皇帝虽不至于怀疑功劳作假,却也以为是误打误撞的结果,现在听她重复事情始末,方知实至名归。

    “三郎说,你后来‘破其妖术’,可有此事?”

    程丹若咽口唾沫润喉,才沙哑道:“回禀陛下,臣听过白明月传教,她自称十世轮回,世世历劫,倘若只身死,恐怕信众并不干休,还要去寻找她的转世。正好从她房中,搜出了一些机关巧具,臣便当着她们的面演示了一番,戳破她‘法力无边’的谎言。”

    皇帝关切地问:“反响如何?”

    “痛哭流涕,心如槁木。”程丹若谨慎地说,“死信无生教者不多,多数人是为其‘真空家乡’的愿景所迷惑,期待与死去的亲人重逢,再续天伦而已。”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愚夫愚妇,可恨又可怜。

    “那白明月所生之子,在何处?”他问。

    “在寨中,但具体是谁人照顾,臣也不知道。”她说,“白明月行事十分小心,将其子与众孤儿一道抚养,难以辨认。”

    皇帝点点头,这个说法与谢玄英所言一致。

    他的疑虑,已经解开大半,但还有一件他关心的事:“太妃之死,你可有话说?”

    奏本里只说太妃病重,忽然过世,乍看似是病死,细品却大有蹊跷。皇帝心知有问题,这才必须招她一问。

    程丹若立即跪倒:“臣死罪。太妃虽沉疴难愈,却未到死期。”

    她不说结论,直接陈述:“那日,臣回到鲁王府中,求见太妃娘娘,欲转达陛下圣谕,护送娘娘上京诊治。太妃娘娘听闻后,感叹‘陛下仁和,屡屡降恩,铭感五内’,随后便不再言语,反而喝下了长史送来的药,接着便毒发身亡了。

    “臣虽欲救之,然则毒为砒-霜,无力回天……”

    皇帝问:“当真。”

    “臣不敢欺瞒陛下,当时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均在,除却一老嬷嬷撞柱病重,长史自尽,伺候的宫女均随郡主上京,可证实臣所言非虚。”

    程丹若一个字都没说谎,只是,意思已与真相南辕北辙。

    先叹厚恩,再喝药,完全就是服毒自尽的意思。

    皇帝问:“长史自尽?”

    “是的,他在处理完太妃娘娘的丧事后,就在家投缳自缢了。”她没有提长史的家人,估计皇帝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帝心里已经认定太妃自知有罪,服毒自尽,长史作为递药之人也已殉主,便不再关心别人。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否则,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亦是他的长辈,不动手如鲠在喉,动手了又有违孝道,左右难办。

    如今“病亡”,皇家体面依旧,心头梗刺消失,其余事,皇帝懒得计较。

    程丹若察言观色,道:“微臣救治不力,望陛下恕罪。”

    “罢了,此事也不怪你。”皇帝配合地宽容大度,“你此去山东,立功不少,想让朕怎么赏你?”

    有功赏,有错罚,皇帝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程丹若立时道:“臣不敢要赏。”

    皇帝稀奇:“为何?”

    “臣有一事,尚未回禀陛下。”程丹若道,“在鲁王府时,郡主曾命人赐臣白银千两,这笔钱……”

    她伏首:“已经被臣拿去赈济灾民,无法上缴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坦白自己受贿的人,还以为要上缴?

    更有趣的是——

    “赈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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