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李首辅告老还乡。
除却最后的一点点名声上的瑕疵,他几乎全身而退。后人评价起来,恐怕也多有褒扬, 毕竟, 李首辅的内阁虽然没有大动作,但和帝王关系尚算融洽,不功不过地让国家安稳地度过十年之久。
虽然偶有天灾,偶有人祸,北方瓦剌隔三差五地骚扰边境,还发生过寒露之变这样的惨剧,南方海域与倭寇常有战事, 西南也不太平。
但在古代, 这样的安稳也很难得了。
至少,离史书中“民不聊生”四个字, 还有一定的距离。
然而……然而!
程丹若满腹叹息, 却无人可说, 大概这就是古代的游戏规则吧。
只要李首辅还活着,皇帝就打算树立他为君圣臣贤的典范,不会动他。
而她唯一能做的,竟然是祈祷皇帝贤明, 以后还能记得这事, 抑或是哪个臣子和李家有仇,等李首辅死了以后,再重提旧事,清算李家。
其他就没了。
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首辅退休后, 内阁就剩三个人。
程丹若还在晏家时, 曾以为许、王在争这个空出来的名额, 但现在,她才发现争名额的前提,是皇帝打算往里塞一个人。
内阁无定员。
虽然从先帝时期开始,到今上继位,内阁已经从一个顾问团变成了宰相机构,但并没有形成定例,没有退一个就补一个的规矩。
因此,皇帝的第一个大动作,仅仅是任命杨次辅为首辅,统领内阁。
杨氏内阁的年代,到了。
程丹若对这人一无所知,从前在晏家也没听过,好在她身处权力最中心,耐心留意周围的只言片语,慢慢就拼凑出相关信息。
在此,且做一个对比。
李首辅家境贫寒,全靠族人资助方能考中进士(这或许是他默许族人圈田的重要因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翰林院的修撰,负责修书。
但他运气好,今上被过继,立为太子,先帝命人为他讲学,李首辅就这样成为了皇帝老师,与他结下师生之情。
今上继位,李首辅虽因母丧,回家丁忧三年,可皇帝没有忘记他,守孝一结束就把人找回来,先为礼部右侍郎,隔年入阁。
他行事稳健,时常调和皇帝与老臣的矛盾。后来,他被任命为首辅,延续一贯的作风,稳中求进。
但杨首辅不一样。
他是少年才子,写一首风流好诗,十八岁就成了进士。更重要的是,他爹曾官任尚书,他自懂事起,就对官场的一套了如指掌。
翰林院挂职,外放五年,回来做御史,再刷刷资历,顺利在五十岁入阁,如今五十五岁,年富力强,已经是首辅了。
这么一位官场老将做老大,两任内阁的交接有条不紊。
三月底,交接完成。
重头戏来了。
杨首辅上奏皇帝,恳请增加内阁席位,并提名许、王两位尚书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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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家。
晏鸿之最近痛风又犯了,没敢喝酒,品着清茶,和王尚书聊天。
“杨奇山上台了。”王尚书感慨,“野心勃勃啊。”
杨首辅,名峤,字奇山。
“新官上任三把火。”晏鸿之慢慢道,“这第一把就烧到你和许继之,我还是有点意外。”
许尚书,名延,字继之,外号“八面尚书”。
王尚书道:“他要探探陛下的心思。”
“你二人都进内阁,六部可就唯其马首是瞻了。”晏鸿之判断。
内阁的地位经过一系列变化:最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后来为提升内阁的地位,规定非六部尚书或侍郎不可入阁。
等今上继位,又进行一定的制衡。
吏部尚书和侍郎入阁,握有人事任命的权力,确保调任畅通。但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和管科举的礼部尚书都不在其中,相对遏制住内阁。
至于兵权,兵部尚书曹阁老在,但兵部只有调兵权,掌兵的五军都督府,仍归皇帝直接统属,多为勋贵武将,又是一重制约。
可以看出来,皇帝虽然倚仗内阁,但仍有戒心,以六部制约。
这固然最大程度上确保了帝王的权威,却也拖慢了行政的效率。
各有各的屁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杨首辅申请让许、王二人入阁,代表他向皇帝申请:咱们统一下部门,提高点效率,干点大事,中不?
晏鸿之问:“厚文兄怎么想?”
王尚书道:“这要看陛下的决心有多大了。”他想想,给句实话,“依我看,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
晏鸿之慢慢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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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所有人的观望中,皇帝思考几天,最后同意了杨首辅的申请,并对职务进行调整。
杨首辅升为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升为次辅,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
许尚书入阁,兼任中级殿大学士
王尚书入阁,兼任建极殿大学士
人事、财政、军权,全部归于内阁。
同时重申了六科的职务,明确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
很巧,调任的诏令下发那天,是程丹若上班。
她捧着印玺,在内阁的小书房里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旨意。
这和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程丹若沉默地盖完章,回去反思。
她发现,自己对政治太稚嫩了。
只是在晏家时,随便听女眷闲聊揣测,就以为许、王仅一人能赢,甚至两人谁入阁,关系到心学和理学的发展。
但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或许,某派领头人能够位任高官,确实对学派有影响,但皇帝会关心这个吗?
当然不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因为喜欢儒家,讨厌道家吗?朝廷的官员为科举南北榜的名额,快要打出狗脑子,妨碍皇帝任用谁了吗?
程丹若调整思路。
官有官的利益需求,朋党、学派、地域……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些。
因为巨大的人脉网络,才是官员升迁最重要的倚仗,一般的普通官员,皇帝哪能记得谁是谁。
但她又不当官,为什么不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呢?
许、王同时进内阁,代表着六部对内阁的制约降低了,内阁权势更大,地位也进一步提高。而三省六部,本来就是为了分散相权设定的。
将权力再度集中,通常意味着……要搞大事。
猜测正确。
在今年的财政计划上,皇帝决定削减卫所的开支,除却边境卫所,内地的卫所少发钱,让他们屯田开荒,改种地去。
这不是改动,而是既定事实,多年来,很多卫所子弟已成农民,根本不会打仗。
军费的大头,用以募兵。
这件事,在泰平十七年的秋天就有了影子,十八年的考试侧面印证,十九年的春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
卫所不行了,可大夏的麻烦还是很多。
北面的蒙古部族分分合合,但没忘记持续骚扰边境,有时候他们互相打,有时候一起打夏朝,什么时候他们统一,汉人的麻烦就大了。
西南少数民族依旧自治,偶尔叛乱,琼州有外国人打打杀杀,东北是女真、高丽时不时出事,东南沿海倭寇、海盗猖獗。
皇帝上位十九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藩王子弟,变成大权在握的帝王。
磕磕碰碰的执政生涯中,他犯过错,也做对过,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
我强敌弱,我弱敌强。
君王强势,臣子就会臣服,国家强盛,周围的敌人才不敢乱动。
靖海侯谢云已经死了十八年。
昌平侯已经五十多岁。
他需要新的将领,新的血液,新的强兵。
当然了,计划是计划,募兵不可能一下子取代卫所。
皇帝深思熟虑后,认为北地不能乱动,也没有必要大动。因为寒露之变后,已经梳理过一回,军费勉强到位(特指发到士兵手里),将领也可靠。
改革可以,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改什么都不能改北边。
西南呢,也不能乱动,万一触碰到什么敏感神经,让某些部族以为要拿他们开刀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拿倭寇开刀就很合适了。
但东南沿海,从广州到浙江、江苏,再到山东,海防线这么长,大家都想要钱要人。消息传出去,奏疏一本接一本,都是哭穷喊爹的。
照理说,这事和谢玄英毫无关系,他太年轻了,又没有任何正式的地方军职,可耐不住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皇帝要改革军制。
地利:他人在山东,正和倭寇干架。
人和:干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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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光明殿那天,好巧,又是程丹若值班。
她今天的工作,又是给皇帝捧私印。
荣安公主已经出嫁,今天的活计是给嘉宁郡主添妆。是侄女,不是亲闺女,皇帝就很随便,印都是石太监盖的。
皇帝正在翻奏本,看到昌平侯的最新消息,大喜过望:“三郎可真没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他笑着对石太监说:“他把江龙杀了。”
程丹若思考:这是谁?
“二江为祸多年,总算恶有恶报。”石太监笑容满面,“恭喜陛下,海域大平之日为期不远矣。”
皇帝笑笑,却也道:“此言差矣,少了一个,另一个只会更难打。”他皱眉,复又松开,“不过有此一事,东边能安稳一段日子了。大伴。”
石太监躬身:“是。”
“替朕批复,让三郎先回来。”皇帝道,“一去小半年,也苦了他了,年都没回来过。”
石太监道:“谢郎替陛下分忧,定是甘之如饴。”
“他真是长大了,不枉朕疼他一场。”皇帝挺高兴,感叹道,“也好,有了这功劳,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瞥见桌上给嘉宁郡主的恩旨,倏然想起什么,“升了官,也好说亲事,今年都二十了啊。”
石太监凑趣:“以谢郎的才貌,谁难说亲事,都不会是他难说呀。”
皇帝听了这奉承,就好像是被夸了亲儿子,笑眯眯道:“说得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招他做夫婿啊?”
抬头,正好看到殿里唯一一个女子,不由玩笑:“程司宝,你想不想?”
程丹若还在想“二江”是谁,闻言顿了顿,方才委婉道:“回陛下的话,臣不爱做梦。”
皇帝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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