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坐在椅子里, 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抹掉眼泪,喊道:“玛瑙。”
“欸!”玛瑙急匆匆进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倒杯酒。”她看起来很冷静,“我想喝一口。”
玛瑙眼中闪过忧色:“您没事吧?”
“没事, 很好。”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桌上, “再叫竹香来一趟。”
“是。”
竹香正在茶炉房嗑瓜子,听见吩咐,赶紧收拾利索听命:“奶奶有什么吩咐?”
程丹若说:“去厨房要几条生病的鱼虾, 烂鳃的那种, 我有用。”
竹香吓一跳:“您要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她道,“快去。”
竹香摸不准头脑:“是……”
程丹若又叫住她,补充道:“要活的。厨房没有, 就到外头找柏木, 让他去鱼贩子那里买,我今天就要。注意, 腮要是白色的那种, 不要有虫的。”
竹香重复一遍,确认无误才去跑腿。
玛瑙端了一盏米酒过来,觑眼问:“夫人看,这还成吗?”
程丹若笑笑, 拿过来一饮而尽:“多谢, 你去忙吧。”
玛瑙暗松口气, 当她是觉着冷了, 方才要一杯酒来暖身子, 关切道:“我给夫人换个手炉吧。”
“不必。”她摆摆手, “出去, 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这才退下。
冷静下来之后,程丹若默默提笔,记下这次的大蒜量,再称了称大蒜素溶液的量,记下各种数据。
然后,提笔写上“动物”和“临床”两行。
动物实验,只能用鱼虾试试,临床……是啊,提取出大蒜素又算什么呢,这本就是天然之物。
临床好用才是关键。
她真的冷静了。
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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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她喝掉了半壶莲花白。
这是用荷花酿的,宫廷御酒之一,度数不低。初喝只觉甘醇清香,并没有酒的辛辣,喝了两杯也只是微微醺然。
她记得自己喝完漱口,跑去书房看了一会儿裱好的世界地图,洗漱梳头。
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很自觉地上床盖好了被子。
然后,睡着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可在谢玄英的视角下,不是这样的。
他今天没回来吃饭,早早打发人回来说了,道是皇帝有召,估计得吃了晚饭才能回来。
待出宫,果然快要宵禁,回到院子,灯亮着,进屋却不见人。
“夫人喝了两杯酒,已经歇下了。”梅韵道,“灶上备着汤面,爷可要再用些东西?”
谢玄英草草点头,脱下外袍进暖阁,撩开帐子瞧了眼。
她枕着胳膊,双目微阖,唇角紧紧抿着,睡得正香。
一路风雪寒意全消。
谢玄英心中安定,出去吃饭洗漱,顺便问玛瑙:“怎么今日喝了酒?”
“夫人下午就喝了杯米酒。”玛瑙想想,道,“倒不像消愁,还挺高兴的。”
谢玄英颔首,安心加餐。
洗漱后,他拿着灯烛进帐子,刚想吹息,忽然瞥见不对,俯身一瞧,她的眼角正缓缓滑落一滴泪。
谢玄英愕然,伸手去摸,果真指腹上一点湿意。
“丹娘?”他轻轻叫。
她不似平日,略有响动便会迷糊着醒来,仍旧沉沉陷在梦里。
他轻轻叹口气,吹灭蜡烛,睡入被窝。
地炕烧得足,被衾不冷,可掌心贴住她的肌肤,温度明显比他凉些。
谢玄英拥着她好一会儿,犹觉不暖,便像当初在蒙阴时那样,把她纳入自己的衣袍之中。
不出片刻,她似乎觉得热了,小小挣扎了一下,伸出去半只脚。
谢玄英抬腿压住她。
她挣脱不得,不动了。
后半夜。
程丹若体内的酒精被分解掉,人也清醒了,倒是没觉得宿醉头痛,就是热,想上厕所,想喝水。
可整个人好像被裹在一个茧子里,怎么都挣脱不了,害得她不得不睁开眼。
怎么了,地震了,被埋了?
噢,不是。
男人的怀抱,又紧又热。
程丹若出了一身汗,死活没能推开他,怒从心头起,一口咬过去。
他吃痛,迷蒙地醒过来:“丹娘?不哭了。”反而收拢臂膀,将她搂入怀中。
“你才哭。”她说,“松开啊,我要去方便。”
“噢。”
程丹若急匆匆下床上厕所。
出来又觉口渴,点亮蜡烛倒水。
水还是温的,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倒在盆里,拉开抽屉,取出两条干净的棉手巾。一条敷在脸颊上,散一散酒气,另一条擦拭身体。
“丹娘?”她久不回去,谢玄英清醒了,撩开帐子,拉她回来,“外头冷。”
程丹若道:“我不冷,我热。”她忍不住说,“你不要抱我这么紧,真的热。”
谢玄英:“你身上冰冰的。”
“我冬天手脚就是冷的。”她擦完脖颈,还是觉得闷,又去将隔扇细开一道缝,换换空气。
谢玄英吓一跳,赶紧下床,两步揪她回来,顺手把隔扇关紧:“你喝了酒才觉得热,这会儿外面风大得很,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
不容分说,将她塞入锦被,拍拍:“听听,外头风多大。”
程丹若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风声确实有些强劲,呼呼有声。
这声音很催眠,她听着听着,眼皮顿时合拢,又睡去了。
谢玄英望着她的睡颜,终究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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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雨如晦。
程丹若才起,就听见玛瑙说:“太太那边传话来,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婆母比领导体贴。她舒口气,道:“鱼呢?”
“昨天风大,挪茶炉房了。”玛瑙回答。
程丹若立即道:“我去看看。”
鱼是鲫鱼,是柏木专门去鱼市挑的,腮是白色的,符合细菌感染的特征。
因放在茶炉房里,靠近火源,水未结冰,鱼在桶里慢吞吞动着,看起来就很不健康。
程丹若拿来尺,略略量了溃烂的尺寸,这才往里头滴了几滴大蒜素。
有没有效果,就看鱼能不能好了。
下午时分,雨没停,鱼的烂鳃却已转好。
等到次日,程丹若请安回来,更是明显改善,烂的地方已经开始愈合了。
临床实验,成功!
这回,程丹若冷静多了,不再喝酒助兴,反而思考该如何运用。
大蒜素的纯度不明,量不好计算,直接注射肯定不行。现代一般是胶囊,但古代肯定没有,糯米纸也不能装液体。
她有两个思路,一是制作成大蒜糖浆,但制备这个需要高纯度的乙醇、冰醋酸和糖浆。先不提乙醇难提取,冰醋酸难做,就算能用普通的酒和醋,糖浆要用蔗糖来熬制。
糖很贵!
只有谢家才能把白糖随便用,要是用作药物,成本一下就高了。
因此,糖浆只能用作高配版本,想成为常用药物,还是得考虑更便宜的做法。
比如,制作古代版胶囊。
最早的明胶胶囊出现在1834年,由法国药剂师弗朗索瓦·莫特发明,方法很简单,只是将装有水银的皮革浸入明胶溶液,等干透后剥下即可。
这毫无难度。
明胶本身就是一味药材,不需要程丹若自己熬牛骨提取。
她只需要模具。
画图已经轻车熟路,办事的依旧是柏木。他拍胸脯:“您放心,我知道哪儿有卖点心模子,您这简单得很。黄明胶更容易了,我一会儿就给您买一盒来。”
倒是程丹若有点抱歉:“一直在叫你做事,可妨碍你平日的差事?”
“夫人,您这是什么话,小人的差事就是听您吩咐。”柏木笑道,“爷跟前有的是人,他们倒想抢我的活计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成亲,至少一半的原因是想借他的人使唤。可具体到人,那也不能视之理所当然。
她让玛瑙递一角银子过去:“跑来跑去,怪累的,能坐车就坐车,冷的话,路边喝碗茶。”
柏木愣了愣,笑得更灿烂了:“行咧,谢您的赏。”
他接过银子,麻溜地跑了。
当天,她就拿到了成品。不得不说,古代的手工艺水平着实厉害,程丹若要的模具毫无技术难度,按照柏木的说法,花费不过几两银,全是皮料的钱。
倒是明胶挺贵。
她拿了碗,隔水加热,化为溶液,再将模具浸入其中,略微干透后,放在阴凉处冷却。
因不确定模具是否合用,她只做了一组,剩下了不少明胶。
就,做点吃的吧。
她要来牛乳和奶油(现在多被称为酥或醍醐),加热后放入明胶。
待其融化,放入挤出来的橙子汁和蜂蜜,搁室外冷却。
等晚上谢玄英回来,橙子布丁已经凝固成型,往上搁两片薄荷。
于是,用过饭,程丹若就将一盏点心放在他面前,递过勺子。
谢玄英:“你做的?”
她点头。
他:“有事找我?”
程丹若:“……事是有,但也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吃好像不厚道,反正有两份呢。
“那我先吃了。”他舀起来吃了口,出乎意料的柔嫩爽滑,不亚于豆腐,“很好吃。”
程丹若自己也尝了尝。
噫……橙子是酸的,蜂蜜放少了。
谢玄英却三下五除二吃完,望着她欲言又止。他很想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可又拿不准她会不会高兴。
假如没有成亲,我会怎么做呢?
他闭目思索片刻,问:“刚才你说有事,什么事?”
程丹若单刀直入:“我想去一趟惠元寺。”
“给你父母做法事?”他假作不经意。
她顿了顿,发现这是个不错的借口:“也行。其实是我新做了药,想叫人试试。”
临床试验是有风险的,她斟酌着怎么开口:“让寺庙出面,寻些贫寒人家,我愿意付钱让他们试,想看看药效。”
谢玄英问:“就是你用蒜做的?治什么,值得你这么大费周折?”
“痢疾,百日咳,伤寒,肺痨,痈疽……”程丹若掰着手指,“应该有些疗效,但效果优劣,还要等试了才知道。”
谢玄英也翻过几本医书,确实见过类似的记载。
比如,汉代的《别录》就说,“散痈肿疮,除风邪,杀毒气”。
但他也有疑问:“大蒜原有这些药效,你这般做,又有何意义?”
问得很中肯。
程丹若莫名振奋:“就和酒一样,有些酒不醉人,有些酒醉人,杀病气如醉酒,越纯效果越好。且不说外敷,直接内服,大半药力作用于胃,难入肺经。”
大蒜素对胃有刺激作用,且容易被胃液破坏,本来就没多少含量,如此一来效果有限。
她给他看做好的胶囊壳,解释道:“将药汁灌入明胶衣中,可延长药效,行于心肺。”
又说,“多次提取,能增药效。”
一个大蒜里还有的大蒜素含量并不多,而按照《本草纲目》的记载,古方中使用的大蒜量并不多。
《肘后方》记载,治疗霍乱需要小蒜一升,水三升,煮一升,顿服,治疗时气温病也是一升。
虽然肯定有效,但效果不大。
当然是提纯的好!
药的剂量很重要!
她非常有信心。
然而,谢玄英吃完橙子布丁,擦擦手,说“好”的时候,她还是怔住了。
程丹若很惊讶:“我是说服你了?”
谢玄英反问:“不该吗?”
程丹若迟疑道:“其实原来的方子也都是有效的……”
他道:“你说了,没你的好。”
“会不会太费工夫呢?”她征求意见,“蒸煮需要时间,做明胶衣也要花费,不如直接捣烂蒜头,加水服用方便,于穷苦人家无意。”
谢玄英想了想,回答道:“大蒜气味奇特,装入胶衣无有气味,更易入口,即便穷苦人家不愿多花费,富人必不介意。而若是霍乱痢疾之症,多费些许银钱也值得。”
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古人给的建议,无疑大大鼓舞了程丹若。
她最怕自己不接地气,脑袋一拍想出点什么,却无法实际运用,白折腾一场。既然谢玄英认可,那肯定有点价值了。
“这我就放心了。”她展开笑容,“多谢你。”
“不客气。”谢玄英说着,暗松口气。
他赌对了。
*
妻者齐也,信如手足,敬如同窗,爱如珍宝。
不信而宠,不敬而爱,是为狎昵,恐轻浮矣。
——《四一集》谢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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