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突然, 程丹若不得不放了谢玄英的鸽子。
她不止中午没回去吃饭,还饿了一整天,水米未进。所以回去时, 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黑脸。
“我先沐浴。”程丹若闪身进屋,以最快的速度宽衣, “帮我把门窗栓上, 我要出来。”
谢玄英怔了一下,立即反锁门窗。
程丹若捧着脏衣服出来,内衣丢进火塘,外衣死死卷成一团“拿出去烧了, 别碰。”
脏衣物焚毁是惯例, 谢玄英接过,却瞪她“快进去, 这样出来也不怕冷。”
程丹若忍着鼻端的痒意,赶忙进了里屋,一瓢热水泼在身上, 借着水声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你看看你”谢玄英拎着炉子进来,夺过水瓢,“又不爱惜自己。”
“我也不想的。”他浇的热水多, 热炉子烧着炭火,程丹若一下就不冷了, “我怕粪便恶心到你。”
她又打了个喷嚏“帕子。”
谢玄英摸出手帕给她擦鼻子“什么粪便”
程丹若瞥他“有点恶心。”
他言简意赅“说。”
“有个病人肚子挨了一刀, 当时顾不得许多,拿草木灰堵了止血,可不巧肠子破了不少,粪便漏到腹腔,这两天过去, 感染了。”程丹若道,“范大夫今天想给他重新缝一下,结果伤口崩裂,粪便漏了一地。”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若中午回来洗漱,费时费力不说,下午还要再去,干脆不吃了。”
谢玄英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该吃些点心。”
“吃不进。”她拿香皂揉搓头发和全身,“我自己洗吧,你帮我拿避秽香熏一熏衣服。”
其实,她并没有亲自动手,两个大夫死活不让,但仅仅是站一边指挥,身上还是沾了不少臭味。
谢玄英想了想,道“我去给你提水进来,你泡一泡,驱驱寒气。”
不容她拒绝,立即出去拎了两桶备好的热水,倒入浴桶,调和到略烫的水温“快进去。”
程丹若只好改泡澡。
谢玄英捏碎香丸,丢进炉子里,香料焚烧散发出冉冉香气,赶走了无处不在的异味。
程丹若把自己浸在了热水中,过了会儿,酝酿好言语“抱歉。”
谢玄英吃惊地看着她。
“我说了会回来吃饭的,结果爽约了。”她手掬起一捧水,浇到头发上,“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说什么傻话。”谢玄英抚住她湿漉漉的面孔,“你我夫妻一场,难道还为这种事动气”
程丹若观察着他的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他道,“事出突然,你也想不到,不要紧。”
“当真”
“我几时骗你”谢玄英好笑,“快洗吧,洗完我们一道用晚膳,中午的鸡还没吃完。”
她瞧瞧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嗯。”
在热水中浸泡了一刻钟,等到水变凉,萦绕在她发肤间的异味终于彻底消散。
程丹若换好新衣,仍旧坐火塘边,依偎着吃饭。
鸡汤完好无损,一口都没少。
谢玄英给她舀了半碗热汤“你晌午没用饭,先喝点汤暖暖胃。”再夹一只酥烂的鸡腿,“多吃点肉。”
程丹若捧着碗,慢慢喝了。鸡汤加了新鲜的蘑菇,鲜上加鲜,舌头都颤抖,鸡腿肉烂烂的,但依旧保留原本的鲜嫩,并不干柴。
些许血色浮上脸颊,面孔烫烫的。
谢玄英给她添了一勺蒸饭。
程丹若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碗“你先别吃。”
谢玄英“”
“我有句话想说。”她道,“说完你再吃。”
谢玄英看看自己的饭碗,忽然有预感,默默放下筷子。
“打仗之前,先方便会比较好。”程丹若道,“我不介意花三四个时辰给你弄干净,就怕你”
谢玄英面无表情。
她端起碗“没事了,吃饭。”
他拿起筷子,从砂锅里捞出鸡肠,塞到她碗里。
程丹若“”他好记仇哦。
但她今天真的吃不进肠子。
遂扔到窗外。
片刻后,外头响起簌簌的声音,再一瞧,鸡肠没了,只余二三脚印。
“这是什么动物”她问。
谢玄英瞄了眼“可能是黄鼠狼、野鸡或者老鼠。”
“还有老鼠”
“当然,可大了,和兔子似的。”
两人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漫无目的的话,没多久,饭就吃完了,鸡汤也见了底。
谢玄英换了个锅,准备煮茶清口。
程丹若眺望窗外朦胧的山色,忽然问“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三万只多不少。”谢玄英道,“赤江跟随赤硕的那些人,跟黑劳走了,白伽在安南驻守时,把这里的军眷也一道掠走,凑一凑五万也是有的。”
她思考了会儿,问“你说,子彦会在普安吗”
“八九不离十。”他对上她的视线,半晌,道,“我想派人进去,看看能不能和他联络上,若能里应外合,把握又更大一些。”
“派谁田南”
谢玄英道“不行,他不会说苗语,我想要个贵州本地人。”
“杜功还是黎哥”她马上想到了合适的人选。
“黎哥和黑劳见过,不安全。”谢玄英道,“杜功可以试试。”
程丹若还记得他的点评,好奇地问“这人如今怎样”
“沉稳多了。”谢玄英叹道,“他的同乡死了。”
杜功拎着一壶热羊奶,揣着两个热鸡蛋,熟门熟路地走进病房。
“杜哥来了。”靠在墙边的少年欢呼起来,“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吵死了。”旁边的大汉烦躁地翻了身,继续睡觉。
他们都是杜功手下的人,虽然来自天南海北,可在经历生死后,已经成为相交莫逆的兄弟。
“起来,把鸡蛋吃了。”杜功塞给他们一人一个蛋,倒了两碗浓浓的热羊奶,“昨儿那位过来,带了好些粮食和鸡蛋,你们算有口福了。”
那位是他们对程丹若的称呼,她虽然穿男装,可没掩饰自己的女性特质,眼睛利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然而,女人又怎么样
她每次出现,都会带来药材、粮食和别的什么,上回是肉干和酒,这回是糖块和鸡蛋,全都分下去,伤兵营还有单独的一份。
只此一点,大家就盼着她能来。
少年笑嘻嘻道“王叔才运气好呢,前天烧得脑子都糊涂了,今早挨了一针,现在都能吼我了。”
“什么药这么灵”杜功问。
睡觉的大汉没理他。
“不知道,反正范大夫说是极难得的灵药,只有夫人会做,每次就几针。”少年津津有味地啃着白煮蛋,“本来轮不到王叔,他前面那个人长了红疹不能治才轮到了他。欸,杜哥你别瞅叔了,他害羞呢,昨天被扒了裤子才知道打针的不是范大夫。”
杜功哈哈大笑“怪不得。”
大汉恼羞成怒“臭小子,闭嘴吧你。”
“就不,除非你把蛋让给我吃。”
“滚。”大汉浑身骨头酸痛,但不妨碍他抄起碗,两口吞了羊奶,又把鸡蛋整个放嘴里吃了,壳都没剥。
杜功就看着他俩斗嘴,脑海中却浮现出同乡大哥的脸孔。
他替补兄长入伍,最早和新兵混在一起,到了永宁才和被征召的同乡相遇。
与他最熟悉的是和他一个卫所的百户,比他大五岁,家中有个小妹子,自幼就爱黏着他。
年纪小的时候,小妹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百户大哥以为杜功图谋不轨,几次抄棍子狠揍他。
他们家家世代军户,爷爷做过镇抚,有点家传本事,打得他挺痛。
去年,小妹子嫁人了,嫁到很远的村子。
吃席那天,大哥拍着杜功的肩膀,给他灌了不少酒。
这次在永宁相遇,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对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很照顾杜功,时常传授他一些武艺,教他该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可大哥没活下来。
攻打安南时,杜功一心想立功,表现得尤为突出,苗人发现了他,数支毒箭趁他力竭之际,倏地射了过来。
杜功闪避不及,以为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大哥一个飞扑把他摁倒。
他没事,大哥中了毒箭,都没等到放出毒血,当场毙命。
杜功想出人头地,此前也已做好踩着尸骨上位的准备。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只要他不是死的那个就行了。当然,如果他死了,就是自己本事不如人,也怨不得谁。
比温吞地蹉跎一生,他宁可轰轰烈烈地死。
但不知何时起,这个想法竟然慢慢变了。
或许是伤兵营对伤兵的态度,没有不闻不问,而是竭力救治。
或许是谢将军的妻子不避血污,拿珍贵的药材救最普通的士卒民夫。
或许是每个受伤的人,都在拼尽全力活下去。
慢慢的,杜功有了一个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念头。
人命并不微贱。
然而,有了这样的念头,得知了此处的难得,同乡的死才格外让他郁郁。
若非他操之过急,失之周全,也不会被苗人寻到可乘之机,哪怕是遇见普通的箭矢,也能送回伤兵营抢救一番。
偏偏是毒箭。
为的就是取他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杜功想做人上人,却不知道还要踏上多少人的尸骨。
他看向小口抿着奶的少年,会是他吗
又看向强忍痛楚的大汉,他摸着怀中女子的发绳,会是他吗
“到时间了。”老头提着打更的锣鼓,“别吵着病人,都走、都走。”
如杜功一般探望的士卒三三两两地离去。
暮色深深,炊烟冉冉。
杜功抚摸着腰间的佩刀,看向不远处的营帐。
两个药童高举着灯,给范大夫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照光。他认得范大夫,却是第一次见“书生”,和传闻中一样,这位大夫非常低调,脸上蒙着口罩,看不见样貌。
她在给人缝针。
杜功虽然有往上爬的心思,但没有丝毫打搅的意思。
他知道,军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态不围观,不多嘴,不打扰,只保留敬畏和感激,以及十二分的距离。
毕竟战场上,生死一线之隔,谁都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杜功悄悄离开了。
他找到自己的领头上司,已升任千户的田南“千户,卑职想求见谢抚台。”
田南扬眉“何事”
“卑职想去普安,为抚台探听消息。”杜功抱拳,“请大人相助。”
若功成必须万骨踏脚,他希望都是敌人的尸首。
比如,那个放毒箭的弓箭手。,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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