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春来到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程丹若是在马背上醒来的。

    睁开眼, 尘土飞扬,满脸灰尘,草根与石块飞快闪过, 居然是俯卧在马上,胃部翻江倒海, 直接就呕了出来。

    “吁”, 谢玄英勒马, 立即扶起她,“你醒了”

    程丹若头晕眼花, 胸口疼得要命, 根本说不出话来,但肺部虽然难受,时不时想咳嗽, 窒息感却消失了。

    多半是马奔跑的时候, 挤压胸肺排出了积水。

    活过来了。

    但还没有结束,她感觉自己四肢冰冷, 瑟瑟发抖。

    “冷。”她翕动嘴唇。

    谢玄英听懂了,他把她抱过来,解开衣襟, 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她醒来前,他短暂地在寨子里修正过, 自己换了田北的衣裳, 也给她换了行李里的衣服。

    原以为这样会好些, 没想到她还是冷。

    “公子。”田北忙递上斗篷。

    谢玄英将斗篷裹在她身上, 系带扎进,挡住寒风“很快就到永宁了,别睡。”

    依靠的胸膛传来炽热的温度, 程丹若汲取他的体温,慢慢眨了眨眼。她想抱住他的腰,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肌肉疼痛不已。

    我发烧了。她想,现在是风寒感冒,可在水下待了这么久,不知道会不会转变为肺炎。

    好冷啊,好困,想睡觉。

    “若若。”他伸过手,掐了她一把,“别睡。”

    程丹若吃痛,瞪着他,你掐谁呢。

    “乖,别睡。”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马上就到了。”

    程丹若只好强忍着倦意,伏在他胸口调整呼吸。

    喉咙一阵阵痒意。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

    谢玄英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拍她的背,不轻不重,传递着他的关切和忧虑。

    程丹若窝在斗篷遮掩下的角落里,凝望着他的脸孔。

    雨丝纷纷,从他的额角眼睫滴落,滑入衣领。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擦掉了下颌的水珠。

    他吃惊地看着她。

    “别怕。”程丹若说,“我不会死的。”

    人总是这样,真要死了,才知道自己不想死。

    她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绝望地发现自己看不见出路,只好以死叩问,而是路途太过艰险,光明太过遥远,走不动了才想一了百了。

    其实,累了的话,休息一下也没关系,人生不是为了到达终点才存在的。

    以前,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活着就要有意义,没有意义地活着,她便只能感受到痛苦。

    但生命本身怎么会是痛苦的呢

    清凉的春雨,爱人的怀抱,奔驰的骏马,炊烟的香气世界其实一直存在美好的一面,只是她拒绝去看。

    因为害怕。

    害怕遗忘来路,害怕与世沉沦。

    她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坏,觉得什么事都无法掌控,必然滑下最糟糕的深渊。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程丹若看向紧紧搂住自己的人。她一度认为,没有人会不顾生死去救她,但在很早之前,他就救过她了。

    白明月的山寨里,他骑马穿过人墙,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她救上了马。

    人不都那么坏,世界也没那么坏。

    “怎么了”谢玄英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下一紧,“可是哪里不舒服”

    程丹若道“想起了、一些事,有一点”她想了想,说,“遗憾。”

    谢玄英就怕她昏睡过去,忙问“什么事”

    “以后再告诉你吧。”她说,“我好累。”

    “快到了。”谢玄英道,“我已经看到永宁了。”

    她又振奋起来,抬头往前面看。

    蒙蒙细雨,什么都看不见。

    “真的,我看见了。”谢玄英夹紧马腹,驱策它跑得更快一点,“马上到了。”

    程丹若努力睁着眼皮。

    他没骗人,永宁县真的到了。

    她半睡半醒地被抱进屋,过了会儿,又被浸入热水,冻僵的四肢终于暖和,但咳嗽却愈发厉害。

    大夫来了,说了些什么,她被灌了热热的盐糖水,加了姜末,辣得冲鼻。

    “阿嚏。”打出喷嚏,后面就有无数个等着,“阿嚏、阿嚏。”

    鼻子塞住了,没法呼吸。程丹若难受至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但她还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谢玄英给她额上敷了帕子,自己速战速决冲了个澡,伤口崩裂,渗了不少血,他重新换药包扎,顺带摸了摸肋骨。

    比昨天更痛了。

    他呼出口气,打开她的药箱,在夹层的暗格内找到棉花包裹的瓷瓶。

    针头在火焰上燃烧消毒,给自己又打了一针。

    收拾完,方才坐回到床沿,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嗯”她呼吸不畅,发出难受的呻吟。谢玄英听着,只觉比自己生病更难受,但无能为力。

    外面飘来淡淡的药味。

    林桂端着药进来,谢玄英自己喝了口,微微有些烫,吹了好一会儿,方叫她“若若,喝药。”

    程丹若被他扶起身,人还稀里糊涂的就被灌了苦药汁子,难喝得她差点吐了。

    “好难喝。”她鼻塞了,瓮声瓮气地说。

    “喝了才会好。”谢玄英道,“听话,张嘴。”

    程丹若十分抗拒,可避不开碗沿,被硬灌了一碗药下去。

    梦都是苦的。

    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时间,鼻子忽然通气了,立即沉沉睡去。

    在深眠与浅梦的间隙,偶尔会听见声音。她知道是谢玄英在说话,并不在乎讲了什么,翻身继续睡。

    但这次,又睡得不甚安稳,胸口憋闷,被咳嗽憋醒了。

    “咳咳。”她眼睛还没睁开,人先咳嗽了起来,还有痰堵塞喉咙的感觉,只好睁开眼找痰盂。

    “吐。”面前递过来一块素净的手帕。

    程丹若接过来,吐掉痰液“咳,我头疼。”

    谢玄英道“你受了风寒,大夫已经看过了,开了荆防败毒散。”

    “不,不行,我咳得厉害,咳咳咳。”她改药方,“换止嗽散。”

    谢玄英只好依她“你说,我写。”

    “桔梗、荆芥、紫菀、百部、白前、甘草、陈皮。”她摸摸额角,感觉头疼又恶寒,便道,“防风、苏叶也加上,用生姜汤服。”

    谢玄英都记下,命人重新煎药。

    她觉得鼻子又堵住了,找帕子擤鼻涕。

    谢玄英递上她药箱里的干净帕子,可看她粗暴地掐住自己鼻尖,忍不住劈手夺过来“轻一点,呼气。”

    然后轻轻擤掉。

    “”她不太自然道,“我自己来,你的伤”

    谢玄英撩开衣袍给她看伤口“稍微有点红,我已经打过针了。”

    程丹若伸手,虚虚摸了摸他的伤处“骨头呢”

    “有点疼,可能断了。”谢玄英平淡道,“还好挡了一下,没伤到腹脏。”

    肋骨固然脆弱,但也卸掉了强大的力道,否则箭头扎得还要深,哪像现在不过皮肉伤。

    程丹若低低咳了两声,道“叫人拿竹子编个骨架,大小和你,咳咳,和你胸围差不多,穿在汗褂外面固定、咳,省得你动的时候移位。”

    谢玄英温声道“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做,你别担心。”

    “不要再多动弹了。”程丹若仔细摸了摸他的胸廓,“断骨插进肺里就完了,咳咳咳。”

    谢玄英什么都答应下来“好,我就坐着。”

    “躺下。”她蹙眉,“你需要休息。”

    谢玄英道“我坐着就好。”

    程丹若“躺下。”

    “我不要紧。”他给她掖好被角,“你嗓子都哑了,别说话了。”

    程丹若望着他。

    半晌,慢吞吞道“可我冷。”

    谢玄英一时顿住。

    她闭上眼睛。

    果然,耳畔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枕边多出熟悉的温度,他伸开手臂,将她搂到胸口捂紧。

    程丹若推开他,让他平卧,只是握住他的手“好了,睡吧。”

    谢玄英无法拒绝。他吐出口气,支撑自己两天一夜的精神渐渐委顿,很快,身体沉沉歇去。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

    谢玄英蹑手蹑脚地起身,叫水叫饭。

    晚餐是牛肉汤面,做得鲜美清淡,他吃了一碗,终于有点精神,见还有一碗鸡丝粥,犹豫了下,还是将程丹若叫醒。

    “有粥,吃些东西再睡。”

    程丹若已经睡了一天,原也醒了,遂起来喝粥。

    粥是鸡汤熬的,很香很鲜,她一勺勺吃着,感觉血糖迅速回升,精神都好了。

    吃过粥,又服止嗽散,用糯米纸裹了,姜汤送服。

    热姜汤一入肚,浑身发热。

    她鼻子好像通气了,说话总算没那么费力“你留在永宁不要紧吗”

    “子彦找回来了。”谢玄英简单道,“正好留他在普安主持大局。”

    程丹若点点头。

    功劳不能一人独吞,冯四消失了那么久,既然没死,总得立点功劳才好,否则昌平侯的面子往哪里放

    把普安留给他,方便自己休养,还能送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这样也好。”她捧着姜汤,沉吟道,“黑劳死了吗”

    “死了。”谢玄英说,“他为丁桃挡了三箭,被我亲手射死。”

    程丹若微微意外,却也觉得是最好的结果“那丁桃呢”

    “殉情了。”谢玄英平静道,“她抱着黑劳又哭又叫,苗人顾不得她,只好任由她去,她哭了会儿,拔刀自戕了。”

    程丹若道“也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谢玄英却道“这怕是难了。”

    “怎么说”

    “黑劳的人头要和白伽的尸骨一起送回京城。”谢玄英说,“丁桃么,定西伯家在贵州还是有些香火情,我让人给她收敛了尸身,埋到她母亲身边去了。”

    程丹若懂了。

    定西伯被抄家,可三代下来,总有亲戚好友在,丁桃作为遗孤,能妥善安葬,无疑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对他们后续治理贵州必有助益。

    不过,“白伽也死了”她倒是不知道这茬。

    谢玄英颔首“为挡住官兵,而死,倒也是个胆魄过人的女子。”

    程丹若赞同,但又真心实意道“马上二月了,也是一桩好事。”

    叛首伏诛,意味着战争终于可以结束。

    春天要到了。

    泰平二十四年秋,谢玄英历贵州参政,秋,韦自行殉,升巡抚,主白山黑水二部平叛。月余破数寨,平永宁,次年二月,斩逆首黑劳,复普安州,贵州遂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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