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 谢玄英自己走回了霜露院。
程丹若正在拿产钳掏橘子,见着他回来,赶忙丢开“喝醉了没有”
“没有。”他说。
“好吧。”肯定醉了。
程丹若扶他上暖阁, 竹枝和竹香一个帮忙脱鞋换衣服,一个递醒酒汤。她用的是橘皮醒酒汤, 捏住他的下巴, 直接灌。
谢玄英都迷糊了, 喝一半吐一半。
换掉脏衣服,热毛巾糊脸,凑合地打理干净, 就让他直接躺在暖阁上,侧卧提防半夜呕吐堵塞气管。
然后就不用操心了。
谢玄英属于那种酒量不是很好,但分解得快不上头的人, 乙醛脱氢酶不少,故而不脸红不闹事,安安静静躺一段时间,多上几次厕所就行。
醉酒的人也会靠呼吸排出酒精, 因此难免有酒味。
程丹若换了个位置, 将实验失败的橘子裹进干净的纱布, 放进碗里杵打, 人工榨汁。
她自己喝了口,有点酸, 加了两勺蜂蜜,调好温着。
果不其然, 到三更天,他自己醒了,扶着额头去上厕所。程丹若不放心, 跟了上去,不出意料发现他掀错了恭桶。
谢家的恭桶都是大小号分开,但她嫁过来后,就改成男女分开,保证卫生。
“错了,这是你的。”她掀开裹着锦缎的马桶盖。
“嗯哦。”他解开小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她。
程丹若“”
她是没看过,还是没用过七年了,结婚七年还不肯当面大小解,这人的神仙包袱也太重了吧。
她摇摇头,出去把装有橘子汁的银杯放到炭盆上,等他出来就塞给他喝。
醉酒的人本就口渴,他一饮而尽,勉力回想“我好像有事和你说。”
“睡觉吧,明天再说。”她收拾床铺,“你现在能记得什么”
谢玄英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好漱口睡觉。
刚躺下,又觉得渴,起身喝温水,再睡。
反复大半夜才彻底醒酒。
第二天晨起,颇有些兵荒马乱。
他抓紧时间和程丹若说昨天的种种,主要说明最近的差事,以及约了同僚出去踏青游玩。
“正要和你说这个呢。”程丹若说道,“家里收了一堆的贺礼和帖子,母亲和我说,都是得办宴回请的,可摆在家里不好看,我想,不如就在三月摆到京郊的庄子里,踏青放风筝,也有趣点。”
谢玄英立即道“好,听你的。”
“我先列好名单,你回来安排坐席。”她分派任务,又道,“昨天我和姜光灿商量了,前院梢间改耳房,不用动梁柱,应该很快就能好,东西院的书房原就是五间,不必再改,干脆先修三个前院,以后他住西院,你在前院,东院外书房就拿来住,同咱们在大同县衙一样。”
“好。”谢玄英道,“我们的人情往来,不好总劳动家里。”
程丹若也是这意思。
侯府人多嘴杂,还有二房四房盯梢,麻烦得很,早点修好也能有自己的地盘。
“上午我去趟新家。”她说,“下午去燕子胡同,你别回来吃饭了。”
谢玄英道“知道了。”他想一想,道,“今天我约朋友吃饭。”
“好。”
两人就在洗漱穿衣的功夫,飞快对完了日程安排。
谢玄英急匆匆上班去,早点没工夫吃,到了衙门里,给姚大一钱银子,叫他去买早点。
姚大昨日被他敲打,哪里还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买了几样早点,余下的钱都还回去。
谢玄英把找回来的钱扔进陶罐,准备以后拿来赏人。
昨天的二十两银子,足够衙门上下的“见面礼”,平时再大手大脚,他们可要以为他好糊弄,隔三差五在他身上捞银子了。
自立门户事事艰,钱还是能省则省。
程丹若那边也忙碌了起来。
她起床后,先去正院给柳氏请安,顺带汇报出去的事。柳氏没有阻拦,听说她下午去燕子胡同,便叫她吃过饭再回来。
打卡完毕,套车出门。
程丹若一上车,就叫人先去安陆侯府通知一声,说今日有空,安陆侯夫人得闲了就一道看看园子。
这事她昨天就打发喜鹊说过,安陆侯夫人提早腾了空儿,听说她来了,掐着时间出门,正好在门口会合。
春日万物生发,气温虽有些凉意,可生机勃勃,哪怕是败落的园子也有一股萌发的活气。
安陆侯夫人坐着滑竿,四下转悠一遍,顺道感慨旧事。
“这处水阁风景极好,夏日凉风正好吹来,湿气却被花圃住了。这望月楼才建了没两年吧,当年丁家设赏菊宴,从假山到湖边,全是菊花,什么样都有,我家二娘做了首菊花诗,一晃眼,她都嫁人好几年了。”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顺着接话“那边的芍药圃看着也好,没人打理,还长得这样旺。”
“可不是,都结花苞了。”安陆侯夫人细细瞧了,又让人转到假山旁边,“这是太湖石,你瞧,从这儿看是狮子戏球,难得的好东西,值不少银子呢。”
程丹若微笑。
两人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安陆侯夫人才道“我回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等有了信,马上同你说。”
“这是自然,毕竟是大事。”程丹若客气地送走了她。
日头渐高,她便叫人套车去酒楼,坐到临街的雅间吃饭。
偶尔在外面吃饭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她不紧不慢地吃了饭,又买了些点心带去燕子胡同。
晏鸿之和洪夫人见着她,都很高兴,纷纷问吃过饭没有。
程丹若道“已经吃过了。说来难为情,今天上门,是想问大嫂取取经,这京城里的夫人小姐我都不大认识,想请她同我说说。”
晏鸿之没有做官,洪夫人的社交便以相好的朋友之家为多,官场上的社交往来都交给晏大奶奶。
晏大爷任户部郎中多年,晏大奶奶对京城的文官社交圈层自然熟悉。
“妹妹放心,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晏大奶奶一口应下。
洪夫人看了她眼,道“隐娘也十三了,丹娘,你既然在外走动,不妨多留心一二。”
程丹若对晏隐娘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小萝卜头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已经要谈婚论嫁“我还没给人做过媒,不知大嫂是个什么想法”
晏大奶奶最关心的就是独女的婚事,洪夫人开口,肯定比她开口分量重,心中感激婆母,忙道“她身子弱,又爱诗词歌赋,我寻一户人口简单的人家最好,不指望她大富大贵,衣食无忧便足够了。”
程丹若记下“我一定留意。”
洪夫人面露困意“时候不早,我该歇午觉了,你们姑嫂二人自个儿说话去。”
“不打扰义母了。”程丹若笑道,“我去大嫂那里坐坐。”
两人换到东小院说话。
晏大奶奶叫丫鬟唤了隐娘过来,拜见姑姑。
“姑姑安。”晏隐娘十三岁,不是记忆里的小囡囡,出落得亭亭玉立,衣裳首饰不多奢华富贵,却也清雅别致。
程丹若早有准备,将手上的一串珍珠拿下来,送给她当礼物“许久没见你,这个拿去玩。”
小颗的珍珠不贵重,这种家常时刻送人不丢脸,也不会让人有负担。
晏隐娘接了“多谢姑姑。”
晏大奶奶道“下午别再读书了,仔细看坏眼睛,陪你祖父下下棋也好。”
“知道了。”晏隐娘笑盈盈道,“我上回赢了祖父半子。”
程丹若“”好强。
“你这孩子。”晏大奶奶好笑,却又舍不得说孩子,“你祖父要午觉,你先去裁衣裳,明儿给我好好缝件褂子出来。”
晏隐娘不大情愿地应下,去后院裁衣服了。
“大姑娘了,却还像小时候似的。”晏大奶奶感叹两句,转回话题,“瞧我,又说这些儿女经了。”
她沉吟少时,慢慢道“曹阁老家的宴席,你大哥本事不够,还未去过,不过廖老太太办六十大寿,倒是有幸一睹。”
程丹若耐心倾听。
“廖老太太不好相与,精明得利害,规矩也严,底下的媳妇受了她不少磋磨,这两年岁数大了,听说平和些,只是换做孙媳妇受气罢了。”
洪夫人心性恬淡,不爱与媳妇争气,晏大奶奶嫁到晏家十多年,就没受过婆婆的腌臜气,故而看不惯磋磨媳妇的人家。
“早年自己吃的苦,都要还到孙媳妇头上。”晏大奶奶说,“廖太太从老太太手上熬过来,也不是简单的,你要多小心。”
程丹若“多谢大嫂。”
“各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我们来往得多些。”晏大奶奶沉吟,“这些人别看官不大,六部的什么事,都是他们去做,就像你大哥,上头的侍郎尚书,有时候顾着内阁,发话下来,该怎么办,办到什么地步,都有讲究。”
程丹若点点头“我省的。”
“这些人里,人和人也有不一样的。”晏大奶奶道,“有的是家里恩荫,挂了个郎中员外郎的衔,却不大干事,不过传传话,自己拿些好处,都是底下人跑腿办事,他们家的媳妇平日里不同咱们来往,都是高门大户的应酬。”
顿了顿,又冲她笑,“不过依姑爷的身份,想来也不敢给你难堪。”
程丹若适时露出笑容“面子上是一回事儿,私底下是另一回事了。”
晏大奶奶见她承情,自然更有劲头,浅浅抿口茶,道“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家大业大,老家薄有资产的,这种人家来往最是省事,不斤斤计较,又没有太大架子,你帮我我帮你,人情就处出来了。”
程丹若明白,晏家就是这种情况,海宁大族,出过大官,底气犹在,故而做事不卑不亢,交友广泛。
“最怕的是寒门弟子。”晏大奶奶叹口气,“不是我瞧不起人,只是请她们赴宴最为难,请得次数多了,她们难免要回请一二,可家里住的是租来的院子,又小又腾挪不开,过节过寿让她们送礼,也是好大一笔钱,不请呢,又怕人家觉得瞧不起她们。”
“这可怎么办”
“只能回礼的时候,添一点回去。”晏大奶奶道,“厚道的人家领你的情,今后往来便方便了,如果遇上爱贪便宜的,拿次的礼赚你的好礼儿,可请可不请的时候,不请就是了。”
“我明白了。”
春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明角窗,落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程丹若手捧热茶,仔细倾听晏大奶奶传授经验,时不时附和两声,心中感慨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看看古代女人都忙些什么吧,这不活脱脱行政公关部门的工作量吗
在人情社会维持人情,她们消耗的心力,绝不比现代职场女性少。
可惜无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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