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是郡主, 并没有郡主府,但为表尊重, 王家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 单独给他们夫妻住。
立夏了,百花盛放,暖风徐徐。
王五兴冲冲地走进了屋里, 坐到床边道“陛下听说你病了,派了太医来为你诊治。”
嘉宁郡主愣了一下, 又惊又疑。难道皇帝因为没了荣安,把父女之情移到她的身上了但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她更多的是不安。
但皇帝亲自派人探望, 不能不见,嘉宁收拾好心神,笑着迎接李太监和叶大夫。
李太监笑眯眯道“请郡主安。陛下听说您病了些时日,专程点了叶大夫为您诊治。”
嘉宁郡主试探“不过是小病小痛, 怎好麻烦陛下垂询”
“郡主这话可就外道了, 您也不是外人,是陛下的亲侄女。”李太监道,“这长辈关心小辈, 不是应该的吗郡主在疑虑什么呢”
嘉宁郡主道“陛下百忙中还记得我, 实在叫人感激涕零。”
李太监笑了笑, 给叶大夫使了眼色。
叶大夫上前, 半跪请脉。
搭脉就足足一刻钟, 眉头也越皱越紧。
嘉宁郡主心中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医”她客气地称呼, “不知我的孩儿如何了”
“我先前就和郡主说过, 您这胎怀得不好,尤其是头三个月,得卧床静养。”叶大夫强调, “绝对不能再折腾了,好好保胎吧。”
嘉宁郡主扶了扶腰,眼底闪过思索“这孩子能不能保住”
旁边的王五听见,忙道“一定要保住,麻烦太医了。”
嘉宁郡主微蹙眉梢,瞥了丈夫眼,按捺下不快。她是想着,若孩子不好,干脆就不要了,等养好身子再说。
但王五这么说了,她不好公然流掉王家血脉,也道“拜托了。”
叶大夫捋捋短须,叹道“开点安胎药喝喝吧,这三个月不能行房。”
王五有点不好意思“这我知道。”
叶大夫点点头,出去开方子了。
安胎药是常见的药方,嘉宁郡主身边的宫人看过,立马派人去抓药。
叶大夫又道“取笔墨来,我给郡主写一张忌口的单子。”
“是。”又有宫人去拿笔墨。
叶大夫沉住气,慢条斯理地开始写单子。
里头,嘉宁郡主不自觉地抓紧床单,试探地开口“荣安是什么时候我想去送送她。”
“明天就是头七。”李太监十分和气,简直不像是赫赫有名的东厂提督,“陛下的意思是过了便下葬。”
嘉宁郡主忙不迭表忠心“我去送送她,毕竟姊妹一场。”
“郡主有心了。”李太监意味深长道,“看您到时候身子能不能撑住吧,别为难自己。”
嘉宁郡主虽然还觉得不对劲,但稍微放松了警惕,忖度少时,示意大宫女去拿个荷包“劳烦公公专程走一趟”
李太监立马收入袖中“好说好说。”
见他收了钱,嘉宁郡主更放松了,正想说什么,忽而外头有人禀报“郡主,仪宾,王阁老派人来,说让仪宾回家一趟。”
王五不明所以,但祖父要见他,他肯定马上要过去。
“郡主”他歉疚道,“我回家一趟,晚些再过来。”
嘉宁郡主怕王阁老听见了什么消息,忙道“不必这般着急,祖父叫你,你就多陪陪老人家,我们不常在家,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
王五十分感激。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能娶到这么一个美丽懂事的妻子,此生足矣。
“郡主放心。”王五全部应下,这才急急忙忙出门。
此时,宫人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叶大夫伸手接过,看了看成色,皱眉道“水加少了。”
宫人一怔“是三碗水没错。”
叶大夫道“那就是火太大了,你再拿点水来,这么浓不好入口。”
宫人不疑有他,忙去倒水。
叶大夫看她加满九分,点点头。
宫人这才端了药进去“郡主,药来了。”
嘉宁郡主蓦地顿住,霎时间,全身汗毛倒竖,仿佛有利刃架在后颈,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心跳倏然加快,她勉强笑了笑“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郡主,您还是喝了吧。”李太监和蔼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喝了,奴婢才好回去交差啊。”
嘉宁愣了愣,电光石火间,已然明白眼前的一切。
她罕见地惊慌起来“为何你这老奴,是假传谁的指令”
又费劲地辩解,“是不是谁说了谗言荣安和我无关我冤枉我不喝,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父王”
一面说,一面挣扎下床。
但李太监死死拽住她“郡主,事已至此,您就认了吧,来人”
守候在外的太监们立即入内,控制住仓皇的宫人们。
叶大夫深吸口气,端起了旁边的药碗。
李太监摁住挣扎的嘉宁郡主,掰开她的嘴巴。
“不是我,唔”药汁被强行灌入口中,鼻腔和气管全是药味,嘉宁郡主绝望地乱抓,“和我无关我冤枉、不是我、我要见咳咳咳”
药汁划过咽喉,流入胃中。
嘉宁郡主顾不得别的,连忙伸手去扣喉咙,想把药吐出来“为什么陛下是怀疑我吗不是我我和荣安的死没有关系不是我”
李太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哕。”嘉宁郡主拼命压舌根,酸水不断呕出,污染床单,她涕泪横流,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发抖,“救我,不是我”
这一刻,嘉宁恨不得剖开胸膛,以示清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救自己。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引以为傲的手段和智慧,在一碗毒药面前毫无意义。
嘉宁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不是我,是谁害我荣安是不是荣安没死,她要陷害我,不,许意娘许意娘陷害我丰郡王图谋不轨,是她”
她双目赤红,肚子却绞痛不已,好像有一把刀在子宫里搅动。
“啊我的肚子”嘉宁郡主爬下床,死死拽住李太监的衣袖,“提督,帮我传信给父王,你应该知道,我弟弟是、是陛下最亲的侄子,你今日帮我,来日必有重酬”
李太监面无表情,不声不响。
“我是冤枉的。”嘉宁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在这时候。
她自小便争强好胜,不甘于闷在后院,时常扮作男孩出入齐王的书房。齐王府有的是书籍,还有专门教学的教授,都是朝廷派给藩王,让他们明理懂事的人才。
齐王不怎么爱读书,反倒便宜了她,闲来无事便让教授为自己讲学。
被发配到王府的教授颇有野心,齐王难以接近,便接近嘉宁,教得还算认真,也让嘉宁接受了一些属于男孩的教育。
渐渐的,嘉宁就在史书中寻觅到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既生在帝王家,就该争夺更多的权力,走上更高的位置。
十五岁时,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迟迟无子,有意过继子嗣。她劝说父王多加忍耐,不要过早暴露野心,与其送还小的弟弟过去,不如由她先进京。
齐王听从了她的建议,她独自前往陌生的京城,满腹豪情壮志。
接下来的数年,她被指婚、嫁人、交际、笼络人马,仿佛活成了另一个有名的宗女。当然,刘陵的下场并不好,淮南王也失败了,以史为鉴,嘉宁也想过自己的下场。
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就算被赐死,也该是父王夺储失败,或是丰郡王上位,清除异己,届时,大局已定,她许有不甘,可也能接受自己的结局。
夺储之争本就如此,你死我才能活。
但怎么都不应该是在这时候,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她的棋子还未上棋盘,预备的筹码还未出手怎么能是这个时候就死呢
太憋屈,太荒唐,太可笑了。
嘉宁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飞快盘算有什么东西能救自己。
“海上的欧罗巴人,有、有我们的火器”腹部的抽痛愈发强烈,嘉宁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涣散,“昌平侯和倭寇打得太久了,为的就是私藏火器,助丰郡王谋反”
李太监“噢”
假如嘉宁在正常状态,肯定猜得到对方毫无动容,但她太痛苦了,压在身下的裙子已经渗出血迹。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极端的恐惧之下,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抓住。
“郡王在江南江南笼络士人,如今读书人皆赞他有圣君、圣君之相。”嘉宁死死抓住绸缎床单,“陛下不疑这等狼子野心之人,却、却疑我”
力气似乎随着冷汗渗出而消退,她头晕眼花,再无法言语,蜷缩成团发颤。
李太监叹道“郡主这一胎怀得确实不好,罢了,叶太医,你再替郡主开一个一劳永逸的方子吧。”
叶大夫头皮发麻,却不敢不照办。
他倒了一碗水,往里头加入准备要的粉末,端着走到嘉宁郡主面前。
嘉宁郡主看见了,虚弱道“我待太医不薄,我给你、给你赐金不少”
她出手大方,不管是上回产女,还是这回怀上身孕,均没捎给叶大夫打点。
然而,别说东厂得罪不起,叶大夫心里清楚,皇帝让他喂药,就是想让他彻底得罪齐王系,今后才能放心为娴嫔接生。
这是投名状啊
他不递,死的就是叶家老小。
叶大夫颤抖着手,却一声不吭,把药灌进了嘉宁郡主口中。
她紧咬牙关,拿舌头抵,拼命呕吐,却还是无法抵抗两个男子的力气,只能任由苦药灌入咽喉。
这回,痛苦来得快,黑暗来得也快。
“我不甘心”嘉宁发出微弱的、悲愤的哀鸣,却轻如鸿毛。
少顷,余音未散,气息已无。
叶大夫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脉,才朝李太监点点头“郡主去了。”
同一日,驸马韩旭殉葬,公主府百余仆婢皆尽忠。
隔天,荣安公主出殡。
又三日,嘉宁郡主病逝,王五侍奉郡主不力,自裁谢罪。
荣安公主,母慈仁皇后,泰平二十年嫁驸马韩旭,二十八年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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