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坐了一路的车, 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
反正醒来,自己已经在拔步床上,谢玄英就躺在她身边, 四肢紧紧箍着她, 睡得很沉很沉。她倦眼朦胧地摸了摸衣服, 发现都脱了,他也脱掉了外衣, 于是放心地翻过身,埋首在他怀中继续睡。
这一觉睡得更熟,人好像沉在湖底,于漆黑的深渊里安眠。
她睡了很久, 可越睡越累, 终于忍不住撑开眼皮。
头疼如裂。
“怎么了”谢玄英自浴室走出来, 身上还裹挟着水汽。
“头疼,睡多了。”她呻吟着坐起身, “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我想你多睡会儿。”他抚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揉按她脑部的穴道,“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程丹若觉得好多了,但还是累, 好像之前这一觉都白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
“个时辰。”他估算时间,“还困的话, 吃点东西再睡。”
“不睡了, 睡过头更难受。”她爬起来冲澡, 换衣服。
竹香和竹枝听见动静, 立马摆膳,全是八月时品。
莲藕老鸭汤,热乎乎的很养生, 秋天猎物肥美,庄子上送了打下的野雁,烤一烤香味十足,拆出来的蟹肉和蟹黄浇在面条里,独属于螃蟹的鲜味炸裂,韭菜也正当季,炒鸡蛋最家常,家养的兔子肥了,切成丁和辣椒一起炒,香气和辣味都冲人。
还有葡萄、柿子、枣子之类的水果,都当季,饭后拿来清口最为合适。
程丹若好好吃了一顿饭,感觉自己又活了。
麦子窝在窗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胡子抖动,舒服地晒太阳,大米小米在她脚跟下转了两圈,趴到了脚踏上。
她喝了杯热奶茶,这才叫来喜鹊和梅韵“家里都还好吧”
喜鹊道“后罩房的一间耳房塌了,库房里倒了不少屏风,翻倒了几只瓷器的箱子,碎了一些器皿,我已经都叫人理出来了。”
她递上清单。
程丹若一目十行扫过,奶茶也不香了。
这得多少钱啊
梅韵道“咱们府里轻伤的十来个,重伤的三个,都请过大夫医治,也放他们回家休养去了。最严重的还是修花园的匠人,土石砸下来,当场就没了两个,还有七八人受了不轻的伤,大管事支了银两安抚。”
府中的东花园一直没建好,谢玄英想弄个小瀑布在家里,寻了不少石头,可也正是这缘故,地震发生时,匠人们被昂贵的花岗岩砸得头破血流。
“沾了人命”谢玄英拧眉,征询道,“不如换一批石头。”
“这是地动导致的,又不是我们害的,换什么浪费钱。”程丹若剥着柿子,“我不忌讳,你在意”
谢玄英是怕她不喜,既然她不在乎,他就更无所谓了。
从戎之人,还怕人命吗
“让他们好生歇一月,九月份再来做吧。”他道,“塌得多不多”
喜鹊“水阁全塌了。”
程丹若好多钱啊。
她忽然心生不安“那我的那些瓷缸”
喜鹊和梅韵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夫人养的那些缸子都、都碎了。”
程丹若“”
晴天霹雳
她把刚咬了一口的柿子塞进谢玄英手里,提起裙摆就往实验室走。
里头的木架子都被收拾好了,瓷缸全都贴墙根放着,还有不少簸箕,里头装满了碎瓷片。
这可是青霉素的培养池
她辛辛苦苦筛选的青霉菌落
程丹若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个小木箱,箱子明显变形了,还磕碰掉了一个角。
里面填塞着棉花和丝绸,中间是一个小盒,再打开,露出第二层棉絮和拆了水晶的显微镜。
这是铜做的,坏了也不要紧。
她主要是查看旁边两个小绒布袋里水晶。
放在太阳底下仔细观察,没裂
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赔到家。
不过,就这些报废的青霉菌也足够她心痛得了,没有杂菌的菌落有多么难得,懂的都懂。
这基本上已经被污染过了,必然要重新培养,重新筛选。
程丹若粗略检查了遍,对丫鬟们说“说我病了,接下来不见客。”
谢玄英也去前院检查了自己的花花草草,花盆自然都碎了,不过植物的生命力很顽强,下人们及时给换了盆,只是有点蔫蔫的。
唯一不妙的是“鱼死了。”他一脸凝重地说。
程丹若“啊。”
谢玄英表情不善“明年元宵就是第十年了。”
成亲后的第一个元夕,他们初次交心,丹娘终于愿意让他靠近,意义重大。
但见证的两条鱼死了。
晦气。
“金鱼的寿命本就只有十年。”程丹若安慰,“你喜欢,咱们就再买两条。”
“等池子修好了再说吧。”他兴致缺缺,也觉疲累,“这两日事情太多,缓缓再说。”
夫妻俩达成一致,决定闭门谢客,修生养息。
外头的风波一日未止。
田贵人获封恭妃,太后移居西苑,都算是小事。外朝的两件大事,一是薛侍郎奏请封皇长子为太子,以定民心,二是皇帝嘉奖了丰郡王后,升他为亲王。
并将城北的一座宅邸赐予丰王夫妇,让他们出宫居住。
这无疑是个明显的信号。
丰郡王夫妻原本住在宫城东南的慈庆宫,这是皇子居所,从前,他、承郡王世子和安王庶子都在,代表了过继的热门人选。
十年眨眼,安王庶子病故,承郡王世子虽然因为青霉素,侥幸活了下来,但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在京城隐形。
丰郡王却凭借贤王之名,加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运气,升职加薪,更进一步。
大家都认为,皇帝既然有子,那么皇长子为太子,天经地义,但幼儿易夭折,若有万一,孝顺贤良的丰郡王也是不错的人选。
尤其在这次地动中,丰郡王亲涉险境,不顾辛劳救援,品性过人。
百姓议论纷纷,读书人指点江山,大家都对皇室的继承人之战充满了指点欲。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消息就显得不太起眼了。
比如,王尚书养好伤后,真正启程回乡,王六却成了皇帝身边的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书,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尚书选择自己退下,换取子孙的锦绣前程。
王家没有倒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宁远夫人程丹若因制牛痘有功,敕封宁国夫人。
一字之差,却跳过了伯夫人、侯夫人,一跃到达勋贵命妇的顶格。
虽说是女眷,在京城也不常见,大家听闻后,难免要疑惑一下。
牛痘是什么东西预防天花的药,噢,这听着是十分了不得,可国夫人毕竟非同一般,如今国公俱没,哪还有什么国夫人
这时,知情者就要卖弄自己灵通的消息了。
宁远夫人之所以获封国夫人,另有缘故,这是外戚的惯例啊。
程夫人啊,和宫中育有皇长子的恭妃是姐妹。
表姐妹还是堂姐妹不清楚,反正是姐妹。
恭妃娘娘家里也没人了,程夫人是唯一的亲眷,这功劳加外戚,封国夫人就很合理了。
看客恍然,不由赞叹,程家不过小门小户,却走出一个国夫人,一个后妃,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
而后迅速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
倒是权贵圈层,比起老百姓听什么信什么,他们的疑思更多。
程夫人真是因为和田贵人的亲戚关系,才封的宁国夫人从前没听说她们是姐妹啊,虽说都是山西人,可程夫人家里不是没人了吗
听说恭妃也是寄居在亲戚家中,怎么就是姐妹了
还是说,传闻不假,齐王意图谋反,被其所阻,皇帝不好自曝家丑,又不能不嘉赏舍命救下皇子的忠臣,便寻了个借口封赏
只有少数人仔细研究了下牛痘,认为凭借防治天花的重要性,已足够她获赏。
总之,不同的人,信不同的说法。
程丹若也不管他们信哪一种,反正这段时间,她声称旧疾复发,在家养病,其实在家里写书。
这八个月,她接生的妇人已有上百,积累的医案厚厚一沓,是时候出书了。
书名暂定妇育指南。
内容是由之前的论生养扩充而来,论生养很短,薄薄的一本册子,妇育指南却厚得多。
从女子初潮开始,花了一整个篇幅写月经,月事为什么存在,有的女人为何不来月经,该如何诊治,到四五十岁绝经会发生什么,该如何调理。
第二篇是写怀孕的时间,根据月事推算易孕期及安全期,虽说安全期不靠谱,可古代没有避孕方法,少一成的概率都是好的。
第三篇才是妊娠的过程,将现代熟悉的几周说法换成天数,什么时期,孩子是什么情况,怎么看怀像的好坏。
孕吐怎么办,肚子太大该怎么缓解,孩子大了以后怎么摸胎位,如果胎位不正怎么救治一桩桩一件件,尽量详细地塞进书里。
这也是最多的一部分,程丹若尽力缩减,却怕微言大义太过,反倒为人误解,只能硬着头皮保留。
没忘记再强调一遍裹脚的危害,易致母体孱弱,一尸两命。
第四篇则是说妇科病。
盆腔炎,子宫脱垂,月经不调,女性有可能遇到的各种隐疾,她都仔仔细细写明白了。
将疾病与生育放在同一本书里,看的人就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除此之外,也提了花柳病。
她表示,女人的器官在体内,不易受到污染,相反的是男性的器具,容易藏污纳垢,沾染污秽,绝大部分花柳病的根源在于男性不爱干净,以及使用太多太杂。
所以,男人没事不要乱嫖,容易烂根,害人害己。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天生是干净的,就好像一池水,是路过的旅人生了病,污了这池水,带累了后来沐身的人。
哪怕是烟花之地的女人,亦是如此,不然,谁可曾听过洁身自好的男人,家中妻子有问题的相反,妻子生病,肯定是因为丈夫爱拈花惹草。
当然了,就算点明花柳病和性的关系,禁娼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清朝梅毒肆虐,很多人知道了梅毒和嫖的关系,可也只是让一些人点清倌人,不再真刀实枪地上阵。
但能少一点是一点。
程丹若花了一个多月才写完初稿,再修改删减一番,年关就近了。
冬至原本有朝贺,可太后的胳膊还没好,动一动就疼,干脆取消了。
程丹若乐得窝在家里,在谢玄英手把手地教导下,为自己刻一方印章。
时至今日,程涂林已非无名之辈,该有方标志身份的印鉴。
她思来想去,定下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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