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 进宫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自祝灥从一颗受精卵开始,程丹若就没少为他操心, 但除了谢玄英, 无人知道她的辛苦。今时今日,内阁也尝到了带孩子的苦,她真的很难忍住不笑。
尤其杨首辅、曹次辅、薛尚书一同求见, 轮番上场教育,硬是把小屁孩惹得更难受。
“不要去不要去”祝灥委屈坏了, 当着杨首辅的面, 直接从宝座跳下来, 蹬蹬蹬跑进内室,扑在恭妃腿上, “娘,不去”
杨首辅脸色铁青,大声呵斥“胡闹”
祝灥吓了一跳, 这是除了皇帝之外,头一个敢凶他的人。而小孩子遇到可怕的人会怎么做, 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他转头四顾, 精准地捕捉到满太监。
虽然和对方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祝灥已经知道, 这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对他言听计从,说话又和气, 他喜欢也敢驱策他。
“让他走。”他赌气道,“他坏,不许他来。”
满太监弯下腰,有些为难,可还是说“奴婢姑且一试。”
他走到外间, 愁眉苦脸地看向杨首辅“首辅大人,您也听见了,这老奴也没法子,请您改日再来吧。”
“殿下年幼不懂事,你个阉货不仅不劝诫,倒是火上浇油。”杨首辅冷笑,“新君身边岂能留你这等无耻小人”
他这番姿态,并非恼羞成怒,而是见祝灥顽劣,恭妃溺爱却无能,有心吓住幼主,方便今后办事。
遂声色俱厉地责问,“皇贵妃娘娘,为何还留这等小人在太子身边您若不忍下手,老臣愿代劳。”
内室中,恭妃被他问住,下意识地想开口。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遗憾地停止了看戏,“元辅,您声音太大,吓到殿下了。”
祝灥抬起眼皮,很想装得害怕,但很可惜演技不过关,脸上半点泪都没有。
她低头看他“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是不是,殿下”
祝灥不知人心险恶,连连点头“对。”
“那你是不是该和首辅好好说话”她问。
祝灥呆住。
“你父皇临终前,是不是和你说要听杨首辅的话”程丹若又问。
祝灥萎靡了,不情不愿道“是。”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她道,“要听你父皇的话,对不对”
恭妃终于找到插口的机会,连连附和“对,你要听陛下的话。”
连母妃都不帮他,祝灥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住嘴巴,扭头不吭声了。
“好了,满公公带殿下出去吧。”程丹若使了个眼色,“也请元辅慢慢和殿下说明利害。”
满太监弯腰“是。”
他抱住祝灥,重新送他回到前殿的宝座。
杨首辅清除太监的计划失败,却寻不着程丹若的错疏,只好忍住火气“老臣再为殿下说一遍,请殿下好生安坐。”
祝灥鼓了鼓嘴巴,像一只青蛙。
他不敢再跑了,可不跑不意味着怕了这老头。
还以为他多厉害呢,满福不也没事还是姨母比较可怕。但姨母在里头,看不见外面,他稍微动了动脑筋,就想出新的法子。
祝灥偷偷掏出怀中的糕点,趁杨首辅不注意,狠狠砸了过去,就好像平时他团雪砸宫人一样。
他砸人可厉害了,每次都能砸中。
这次也没例外。
奶糕落到杨首辅的胸前,顿时花了一片。
祝灥哈哈大笑起来。
现场鸦雀无声。
杨首辅抬首,死死盯住座位上的三岁稚儿,胸膛剧烈起伏。
内室。
恭妃花容失色,脱口而出“大郎”
程丹若“”忍笑。
“殿下为何羞辱老臣”杨首辅平静地问,“是对老臣有什么不满吗老臣自三十年前入仕,战战兢兢,未敢懈怠”
他开始长篇大论,从孝顺讲到君臣。
祝灥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听还是不听。他向满太监发出求救的眼神,满太监背过身,悄悄指向内室。
他懂了,忽然捂住肚子“啊,我肚子疼。”
“怎么回事”恭妃着急了,“吃了什么脏东西快过来。”
祝灥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进去。
太监们抬进恭桶,服侍他如厕。他当然是拉不出什么,假模假样地说“好像不疼了。”换好衣裳出去,扑进恭妃怀里,“娘,不疼了。”
“你这孩子,”恭妃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儿子的把戏,故意吓唬他,“不知道你姨母是大夫”
祝灥吓了一跳“啊”
“今天就算了。”恭妃有些不满杨首辅的严厉,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两句,“下次再敢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儿子稚嫩的脸庞,霎时间,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是她唯一的血脉,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我就、就让你姨母教训你。”她说。
祝灥缩缩脖子。
外间传来程丹若的声音。
“殿下太紧张了才会肚子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送诸位。”
他们出去了。
今天是正月来少有的多云天气,云层依旧很厚,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色,变得洁白蓬松,明亮的日光渡在云朵边缘,是一道黄金色的镶边。
程丹若送他们到殿门口,徐徐道“时间不多了,还望诸位大人想想办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薛尚书和谢玄英有师生之名,关系稍微好些,道“宁国夫人可有良策”
“其实,我担忧的不止是时间太久,殿下不耐烦,而是百官人多吓到孩子。”程丹若叹口气,“假如有熟人陪伴,应该会好些,几位不妨考虑考虑。”
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客气地点点头,退回了室内。
曹次辅动动嘴角“她想参加登极仪,真痴心妄想。”
杨首辅没作声,大步往前走。
薛尚书试图打圆场“其实也无妨,殿下年幼,从前也不乏保母陪伴的先例,总不能在仪式上出差池,你我担待不起啊。”
曹次辅颌下的胡须动了动。比起杨首辅未雨绸缪地对付程丹若,他感受到的威胁要真实许多。
谢玄英正后来居上。
他不能让他们夫妻的势力再度膨胀。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曹次辅讥讽道,“步步退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妇人就该安于后宅,岂可插手朝政”
薛尚书打个哈哈,心里却想,少来了,倘若今日要垂帘的是皇贵妃,汝又奈之如何
还不是觉得人家孤儿寡母好欺负。
他们俩争辩,杨首辅却始终一语不发,甚至直到离宫,他都没起调子。
下衙后。
杨首辅坐着暖轿,疲惫地回到家中,不多时,匡尚书、蔡御史、赵侍郎到了。
杨党例行开了小会,说了一些人事调动,如何提拔自己人,打压政敌,等等。但结束后,杨峤破例留了人“子义留一留。”
蔡子义停下脚步,坐回官帽椅中“元辅有何吩咐”
杨首辅沉默了会儿,告知了他今日乾阳宫的事。
蔡子义听得皱眉不已。
“元辅欲如何行事”他问。
杨首辅道“子义可知,我缘何独问你一人”
蔡子义道“下官不知。”
“因为子义像我。”杨首辅眯着眼,似是回忆起了从前。他是第一次外放为官时认识的蔡子义,彼时年轻气盛,与当地豪强斗智斗勇。
蔡子义则是当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听说他要清查豪强,二话不说就帮了他。
问起缘由,他说平生志愿,不为升官发财,只愿荡清天地,革除弊病,为天下人谋一个太平盛世。
杨峤便起了爱才之心,知他读书不易,赠予重金,嘱咐他好生读书。
十多年后,蔡子义果然高中,上门拜访。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养他外任又回京,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两家也拐着弯地结了亲家,杨首辅小女儿生的外孙女,嫁给了蔡子义的嫡长孙。
而与杨首辅不同的是,蔡子义到今天,多少还残留着当年的志气。
杨峤就不太记得少年意气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名利人脉、权势地位好像一张大网,紧紧将他拱卫,有的事,终不似少年两袖清风,潇洒来去。
当然,杨峤还记得自己的志向,仍旧想缔造一个盛世,为此,他才牺牲了认为能够牺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顽劣,皇贵妃溺爱过甚,我心中总有忧虑。”杨峤缓缓道,“宁国夫人长袖善舞,也许能规劝一二。”
蔡子义思忖少时,谨慎道“这不是好事吗”
“于天子、于社稷,或许是好事,于我却未必。”
杨首辅看向他,“子义,陛下临终令谢清臣入阁,其意昭然若揭,你也应该能看出一二。”
蔡子义沉默。
“那是天子啊。”杨峤轻轻叹息。
他一路走来,舍弃了太多东西,但面对天子,他也要为了利益,阻止让天子成为圣明之君的机会吗仁君贤臣不是他的向往所在吗
嘴上怎么斥责程氏都不要紧,手头怎么网织罪名也不要紧,可良心呢
王阳明说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败的敌人。
所以,纵然他百般抨击程氏,却也比谁都清楚程氏的为人。
她有贤德。
要为一己之私,将天子身边的贤人赶走吗会有什么后果呢,“主闇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这是他舍弃一切后想达到的终点吗
且“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杨家三代进士,簪樱之家,他杨峤岂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个接一个的内心审问,让杨峤踟蹰不已。
他发现,自己走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尽头名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为皆有情由,所谓君子小过,白玉之微瑕,可跨过这道名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条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杨奇山无法忍受自己坠落成奸佞。
但坐视自己的权柄旁落,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问“子义啊,依你之见,宁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蔡子义沉默了。他知道杨首辅想听的是什么话,期许他说的又是什么话。
“宁国夫人谦和忠勤,仁义悯民,有尧舜之德。”他实事求是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杨首辅默然。
半晌,微微点头,“既然子义这么说了,也罢,就准她替尚宝卿奉印吧。”,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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