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竹林会

小说:我妻薄情 作者:青青绿萝裙
    “阿弥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个眉目慈和的僧人, 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进来就说“敝寺听闻山下有人染病,已决意自明日起, 诵经四十九日, 并向百姓施药。”

    谢玄英道“方丈慈悲。”

    “当不起。”方丈叹口气, 道,“此事皆源于贫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赐, 养万物之慈悲, 偏我生了痴念, 取巧卖弄, 佛祖也要怪我。”

    这是把所有罪责都背在了自己头上。

    谢玄英自然不能应, 道“贵寺布施粥药, 赈济百姓, 何来罪过”

    方丈诵了声佛号,微微松口气,转而说“当务之急, 是将杨柳池的水放干,以免再误人性命。”

    “大师愿意配合,再好不过。”谢玄英记挂的也是此事,“不如趁夜放干,翻土重铸。”

    “便依谢郎所言。”方丈答应得痛快, 却也有所求, “事关敝寺声誉”

    谢玄英道“您说笑了, 慈悲池中开莲华,是应有之义。”他看向另外两人, 征询道, “二位说呢”

    论起溜须拍马, 女官是赶不上宦官的。

    何掌班展开笑脸,连连赞道“谢郎说得对极了,凤凰一来,莲华瞬开,看见太后礼佛之心感动佛祖,方有此盛景。”

    他遥遥一拜,“我等亦是沐浴天恩呐”

    潘宫正总是矜持些“花开见佛性,再当宜不过。”

    方丈如释重负,合十诵佛号“阿弥陀佛。”

    他步履轻松地离去,剩下三人继续开会。

    潘宫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枪舌战一番。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误,是她们思虑不周,给予宫人寒食,激出了病根,无论如何都要严惩。

    而潘宫正虽然肯背锅,却不肯背真锅,被逼急了,就说“不若如实上奏,请太后贵妃定夺”

    谢玄英喝了两杯茶,才听他们达成共识。

    结果出炉太后天恩,宫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虑不周,未曾调整诸人的饮食,使得湿热化为寒气,生出病灶。

    故,罚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级,罚俸半年,提铃三日。其余染病的女官思虑不周,罚俸一月。

    简而言之,两位妃嫔与太后身边的人,虽然也因为去杨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主人,饶过她们。

    六局一司背了所有的锅。

    双方达成一致,接下来就是治病。

    东厂负责筛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无发病的,果然又找出数个宫人,她们生怕自己被关押,病得也不重,就瞒了下来。

    潘宫正毫不手软,隐瞒不报的,帮助同伴隐瞒的,全部处罚。

    接着,她坐镇后方,负责每日向两位妃嫔汇报情况,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又劝庄嫔和顺嫔抄经,为皇帝祈福。

    这两位妃嫔本就和顺,不似丽嫔骄横,倒也听话,每天诵经磕头,祈求佛祖给自己一个孩子。

    东厂则负责搜查外面的宦官,同样也抓到几个,辟出一间院子,将先前关在柴房的人扔进去,只允许送饭菜和药的人出入。

    之后,便是晨昏两次,向安小王爷请安,询问病情,并传信回宫。

    谢玄英的工作已经完成,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过病气为由,留在了惠元寺。只派人送信回宫,上报自此灾情,当然了,不会明着说与惠元寺有关,只是调查期间,“恰好”得知了难民染有疫病的消息。

    按照一般的流程,灾情上报后,皇帝会免除通州一带的官员进京朝见,同时勒令官员及时赈灾,依照疫情的严重程度,酌情免除当地的一些徭役,缓征税粮,等等。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惠民药局。

    大夏有规定,各州县的惠民药局必须储存药物,以备不时之需,但具体能施行到什么程度,能活多少人,就要看当地官员的水平了。

    谢玄英管不了那么远,他能做的就是督促杨柳池的拆建,令护卫协助僧人,为山下的百姓免费施药。

    因此,惠元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声誉,还赚得不少名声。

    而所有人中,最忙碌的莫过于程丹若。

    宫人们是她的责任,宦官们没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责任。她一个人,要负责二十来个病患。

    幸亏所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大同小异。她只需要根据病情的轻重,调整药材的分量,严重的再加一次针灸来缓解。

    然而,仍旧有人死掉了。

    两个都是宦官,程丹若没有给他们诊过脉,无法确定是因为电解质紊乱而死,还是出现了什么并发症。总之,隔日过去送药时,看门的老宦官简单地说“昨儿死了两个,剩下的倒是好些了。”

    程丹若怔住。

    “他们给了老奴几个银锞子,是年节的时候赏下来的,求我代他们,给姑姑磕个头。”老宦官颤巍巍下跪,“他们说,谢谢您费心,没想到快死的人,还有人每天过来送药,是他们没福气,到了阎王爷那儿,他们一定为您多说好话,祝您长命百岁。”

    说完,结结实实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头的涩意,说道“您起来吧。”

    她放下药壶“好好吃药,我回去了。”

    离开老远,鼻腔的酸意也没下去,只好拐到墙角,立着慢慢消化。

    人命如草芥啊。

    三日后,宫人的病情都稳定了。

    症状轻的已经不再腹泻,严重的也大为缓解。近二十个宫人,一个都没死,是不幸中的万幸。

    确定无人再出现症状,就要准备回宫了。

    回到深宫,再见就难如登天。

    谢玄英有心想再碰个头,问问程丹若,宫里有无短的缺的,或是为难的事,他能能帮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气。

    于是,天黑后,他就过去等。

    她果然走得晚,戌时才离开病人的院子,提着药箱往茶炉房那边去。

    谢玄英知道,她离开病院后,并不会马上回屋休息,坚持将身上带的东西在滚水里煮一遍。

    这也没什么,司膳房有大锅热灶,交代宫人做就是了,还能吃顿热饭。偏她怕自己与病人相处太多,过了病气,不肯去人多的地方,专门要间茶房,亲手做这些杂事。

    可惜,茶房在里头,离司膳房不远,他不方便过去。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这里有人。

    程丹若一惊,顿住脚步。

    “是我。”他说,“和你说两句话。”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么事”

    “明天我就回宫复命了。”他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老师、师母吗”

    她眨眨眼,好像才从昏天暗地的工作里回过神“哦,话是没有,不过”她开口,却迟疑得紧,“我想和你说件事。”

    谢玄英立即问“什么”

    程丹若想想,朝周围四下看看,虽说是拐角的阴影处,但后头的院子,门口有东厂的太监,前面有护军巡逻,能听见声响。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顾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胆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们换个地方。”

    但她说“现在不成,我得先回去换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为多名病人针灸,多少触碰过她们的贴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点可以吗”

    谢玄英反应飞快,立即道“可以,亥时上下,在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她摇头。

    “你住的院子出来,往北面走,有一个月洞门,穿过就是菩提苑,”他说,“院中有棵树,后面就是夹道。”

    程丹若点点头“到时候见。”

    她匆忙走了。

    现在是七点多,约在九点钟上下,时间勉强够用。

    程丹若先去茶炉房,摘下包头发的布巾和自制的纱布口罩,丢进锅里,端下炉子上的砂锅,里面是司膳宫女为她留的晚饭。

    她一面消毒,一面吃晚饭。

    高温煮了一刻钟,她倒掉热水,捞出东西,放进铜盆,准备带回去晾干。幸亏夏天气温高,一夜就够了。

    然后,再烧壶热水,脱下外面的披风,丢进木桶浸泡。

    没有白大褂,披风长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两件,每天替换着用。

    继续烧水。

    这会儿,就显出在尚食局的好处了。宫中用水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说,燃料却是难得。

    只有尚食局,司药有药灶,司膳有饭灶,借来烧点热水还算容易。

    程丹若添柴加水,终于烧满两壶。

    她提着热水回房间,准备洗头。

    大热天的,每天包着头巾当手术帽,谁都要崩溃。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洗头,顺便擦身换衣服。

    洗澡就没法子了。没有浴盆,室内也没有冲凉的地方,湿毛巾多次擦洗,勉强算是洗过。

    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

    程丹若宁可少睡觉,也决计不在卫生上将就。

    毕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头洗澡,可是会长虱子的

    现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长虱子。

    洗头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时宫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荚,加入香料制成,去污能力尚可,头发也不会太涩。但想要保养头发,还得用专门做的发油。

    程丹若哪有功夫,将闷了一天的长发洗干净,又用湿布擦两遍身,确保卫生情况过关,这才换衣服出门。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烦重新梳妆,一件单衫一条裙子,换旧鞋出门。

    亥时是晚上九点多钟,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经到睡觉的点儿。

    她吹灭蜡烛,假作歇下,悄然出门。

    月色明亮,她照着谢玄英的指点,很快来到菩提苑。这里供着南海观音,来寺中上香的女眷常来此叩拜。

    “这里走。”谢玄英提着一盏羊角灯,朝她招手。

    程丹若跟上他,绕过大树,拐进后面的夹道,尽头有一扇隐蔽的竹门。推门,竹影婆娑,竟然是后山了。

    谢玄英解释“这边供奉的是观音,所以后头栽了竹林。护军巡逻不进林子,不会有人来。”

    寺中有皇帝的妃嫔,护卫有八百多人,每个院子每道门都有人把守。但这里毕竟不是皇宫,僧人进出,总有方便行走的小门。

    这条小路就是一个漏洞。

    只不过,院子有护卫,山下也有护卫,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没多此一举,现在倒是方便了自己。

    竹林不大不小,谢玄英没敢走深,沿着边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灯笼,他拿出两支包好的线香,点燃放到石阶旁,这才熄灭烛火“坐。”

    程丹若瞧了瞧环境,亭子偏僻,青苔满布,唯有向阳的方寸之地尚算干净。

    便掏出一方布巾,铺在上头“你也坐吧。”

    她率先坐下,解开湿漉漉的辫子。布巾是她拿来擦湿发的,免得滴湿衣裳,现在当作垫子,头发只能风干。

    谢玄英这才发现,她的发丝是湿的,衣领是潮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茉莉香气,显然梳洗过,不由略微一僵。

    “我今天替人针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释道,“头发有些湿,一会儿不干不能睡觉,晾晾才行,你要介意,我盘起来好了。”

    他立时道“无碍,我”

    原想说“不看你就是”,但话到嘴边,说不了谎,只好道,“我不在意。”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

    她觉得,谢玄英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迂腐。他能体谅人的难处,只要不是特别出格的事,会假装看不见。

    这是很难得的,让她多少能喘口气,不用绷得太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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