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自罚

小说:不见上仙三百年 作者:木苏里
    宁怀衫默默揪住方储腰间一块肉, 悄悄传音道“看见没,灵王”

    方储“”

    他咬牙把痛哼闷回去,反掐住宁怀衫的手指头“看见了, 我不瞎,你再揪”

    宁怀衫“我还不如瞎了呢。”

    他想了想, 越想越觉得离奇“那可是咱们城主啊,整个魔窟照夜城都是他划出来的地方, 鼎鼎大名的一介魔头,怎么会有人对着他叫一个上仙的名号。”

    “为什么,疯了吗”

    “也不排除是长得像,认错了, 或者”方储艰难地憋着理由, 结果说到一半就放弃了,“算了,编不出,就这样吧。”

    他们城主这张脸,普天之下想找个相像的实在很难。各色传闻里,见过他的人都说过目难忘, 又怎么会被认错呢

    更何况,宁怀衫和方储都记得那灵王接住抛剑的动作

    在乌行雪身边呆得久一点便知道, 这位魔头手里不爱拿麻烦东西。要用何物,常常就地取材,或是问身边的人要。

    宁怀衫和方储跟得最久, 常常乌行雪一伸手,他们就把东西乖乖交出去了。

    而乌行雪每次接住东西, 手指都会拨转一下。

    说来讽刺, 在瑶宫万座的仙都, 他转着剑便是轻盈潇洒。到了人间魔窟,就成了令人琢磨不透的漫不经心

    明明是一样的动作。

    宁怀衫怔了一瞬,又把这奇怪念头晃出了脑袋。跟方储一块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家城主,想看出一点来龙去脉。

    然而乌行雪并不比他俩懵得少。

    他静了一瞬,垂眸问云骇“你叫我什么”

    云骇却没有再答。

    他在地底沉睡已久,不见天日,脸色是一种病态孱弱的苍白,像人间祭祀时烧出来的纸灰,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他轻而缓慢地眨着眼睛,眼珠扫过乌行雪所有反应,又慢慢转向萧复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他带着黑色印记的手腕。

    而后,云骇阖了眼,身体在藤蔓缠裹覆盖下很轻地抖着。

    片刻后,乌行雪才意识到,他是在笑。

    因为太过虚弱,无声无息却又难以抑制地笑着。

    “你居然问我,叫你什么”云骇轻动着唇,依然只能发出极为微弱的气音。就好像那些藤蔓缠得太紧,扼箍着他的胸口和咽喉,以至于他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吐不出来。

    但他早已习惯这种捆缚,并不在乎。只是闭着眼,用几不可闻的嘶哑声音重复着“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你会问我,叫你什么”

    “那不是被打落仙都,打回人间,万事都不记得的废仙才会问的话么居然会在你这里听到”

    云骇又无声笑了几下,缓慢道“灵王天宿受天点召,不吃供奉,不靠香火”

    他闭着眼时,看上去平静得像在做一个梦,梦里刚入仙都的场景还鲜活如昨。他慢声重复着那位灵台仙使说过的话。

    “我曾经好羡慕你们啊。”他重复完,轻声说。

    乌行雪听了,抬眸朝萧复暄看了一眼。

    那一瞬,他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我真羡慕你」

    嗓音没这么嘶哑,语气也没这么轻,更像是一句好友间随口的抱怨。乌行雪并没有想起完整画面,却下意识知道,那就是云骇说的。

    曾经还在仙都的云骇说的。

    那时候,云骇刚被贬为大悲谷山神,还在受着仙首花信的加罚,一日之内路经灵台六回却没脸进去,在偌大的仙都绕了好几圈,绕到了最偏僻的“坐春风”。

    灵王难得在,支着腿坐在窗棂边,面前的桌案上还放着一樽仙酿,两只空盏。

    “你总说这里少有人来、少有人来,东西倒是摆得齐全。”那时候云骇还不曾熬上近百年,心里如何琢磨也不会把阴晦摊在人前,只要开口,就总会带上玩笑“灵王别是约了哪位佳人吧我来得是不是不凑巧啊”

    “是不凑巧,现在就跑还来得及。”灵王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那不行,我今日受了挫,总得找个地方说聊两句,否则”云骇顿了一下。

    “否则怎么”

    “否则我可能得去灵台绕上第七回。”云骇自嘲地笑了一声。

    灵王不问灵台事,这是一贯的规矩。他没接这句,倒是问他“受了什么挫,这么憋得慌。”

    “这酒我能喝么”云骇问。

    “不能。”灵王伸手一拂扫,仙酿和空盏稳稳落在仙童捧着的空盘里,“这是我备的赔罪礼。”

    说完,他冲另一个仙童招了招手,又拿了一壶新酒递给云骇。

    “赔罪谁敢让你赔罪美酒配美人,拿来赔罪岂不是辜负了你这夜色。”云骇咕哝着,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别人都是酒入愁肠,牢骚便出了口。

    云骇喝了三杯,却没说他受了什么挫,只抱怨酒池新酿的酒不如旧年清甜,三杯下肚,他就醉了。

    他举着酒杯,在灵王面前的杯盏上磕了一下,说“我真羡慕你,不用担心香火冷落,能跟灵台比命长。”

    “我家大人为何要跟灵台比命长。”灵王还没开口,小童子就先纳闷了。

    结果云骇只是哈哈笑着,然后捏了捏小童子的脸,搂着酒壶说“灵台那些小童子简直像小老头子,一点儿都不如坐春风的可爱机灵。”

    灵王一点不客气“那是自然,毕竟是我养的童子。”

    小童子揉着脸跑了,结果在门口撞到一双长腿,“哎呦”叫了一声。

    灵王抬了眼,云骇迷迷糊糊也跟着转头,看见了天宿上仙萧免抬了挡纱,站在门边。

    他眸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云骇搂着的仙酿上。片刻后,他看向灵王,淡声道“你揪了我宫府的仙竹叶,留笺贴在童子额上,就是叫我来看这个。”

    云骇当时已经迷糊了,看看左又看看右,哈哈一笑说“我头一回听见天宿上仙一句话这么多字,真稀奇,长见识了。”

    他又道“你说的美酒配美人,不会就是天宿大人吧”

    天宿上仙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

    他原本都打算走了,忽然又改了主意,就那么两指抬着薄雾似的挡纱,等着听还有什么鬼话。

    或许是因为当时打岔太多,云骇那句囫囵之语,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直到数百年后,才重又提起。

    然而当年搂着酒壶哈哈聊笑的人,如今形如鬼魅。当年挑帘而来的天宿上仙,如今只剩一具躯壳分身,而当年待客的瑶宫主人,连自己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独坐春风,却不见灵王。

    “我曾以为,二位是最不用担心生死或是废仙的人,会和灵台、和仙首一样长久,没想到”

    云骇无声的笑里满是嗤嘲,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

    “你们怎会变成这样呢”他静了片刻,忽然脖颈轻轻抽动了一下,眼皮下的眼珠轻颤片刻,“啊”了一声,想起什么般说道“对啊,连仙都都殁了,自然什么仙都做不成了。”

    听到这话,乌行雪眉心一蹙“你怎么知道仙都殁了”

    宁怀衫他们紧跟着一愣,道“对啊。你如何知晓的”

    云骇被钉在这里,少说也数百年了,那时候仙都可好得很。

    即便这数百年里,他借着“供印”给自己吸纳了不少养分,也借着托梦引诱百姓来此,想破掉镇压大阵。但没有人会跑到这墓穴深处,对着地底下的人讲述如今的世道。

    那他是如何知道,仙都已经殁了的

    乌行雪扫眼一看,忽然发现深穴边沿石壁上刻着符文,之所以之前没注意,是因为那符文太密太乱了,乍一看根本辨认不出来,以为是震出来的裂纹。

    现在仔细看了,才发现,那符文之所以太密太乱,是因为叠了两层曾经有一层旧的,后来又盖上了一层新的。

    而那两层符文的笔触,似乎还不太一样,并非出于同一个人。

    如果说旧的符文,是当初花信把云骇深埋于此时留下的

    那新的呢

    乌行雪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猜测。

    他猛地看向藤蔓缠裹的云骇,就听见对方半睁开眼,轻声说“因为我出去过啊。”

    众人瞬间一惊。

    这句话简简单单,却惊得那几个仙门弟子一身冷汗。

    镇在这里的邪魔居然出去过

    他们差点又要摆起剑阵,就听见医梧生忽然开口,嗓音轻恍地问道“是二十多年前么”

    “你是二十多年前出去的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来了一趟花家”

    医梧生竭力回想二十多年前,花家接治过的陌生人。那时候大悲谷正是混乱,有太多世人中招,每日来客络绎不绝,几乎踩塌了花家的门槛。

    如果那些人之中,混着这位邪魔,那他和花照亭脖颈后无故出现的供印,便能解释了

    “可你为何能出来”

    云骇却答非所问,说“我去过不止一趟花家。”

    话音落下的瞬间,捆缚着他的那些藤蔓突然疯涨,像是活了一般,带着暴戾风声,猛地朝众人击打而去。

    仙门弟子一剑刺穿藤蔓,就见更多的邪气从茎内溢出来,源源不断

    他突然爆发,弄得大多数人措手不及。

    好在萧复暄那柄长剑还未入鞘,只见金光如浩瀚水波一般极速荡开。所过之处,藤蔓俱毁

    在漫天断藤和邪气中,免字剑尖直贯而下,在即将钉穿云骇心脏时又骤然停止。

    那一刻,整个墓穴寂静无声。

    众人屏息半晌,听见萧复暄低沉的嗓音响起“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来。”

    众人愣了一下,纷纷反应过来。

    是啊,既然都出去过,为何又要回来你处心积虑,做了那么多,不就是为了挣脱镇压,重见天日么

    他们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云骇的突然暴起,比起杀招,更像是强弩之末。明知萧复暄在场的情况下,那样的暴起除了换来致命一击,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他图什么

    就听云骇沙哑的嗓音道“我跟灵王是旧友,跟天宿大人交情不算深,不要总在临阵之时,念那些不必要的旧情。”

    他说着,身上的藤蔓突然缠上萧复暄的剑,一边因为承受不住仙气不断爆裂,一边拖拽着剑刃,狠狠往下

    就听噗嗤一声。

    仙剑贯穿心脏的时候,凉意惊人。让他又想起了数百年前大悲谷青灰色的天

    花信的剑,剑柄上盘着桃枝纹,没这么凉。

    他不知道,当年本该毙命的一剑,为何还有转圜余地。他同样不知道,在他沉入长眠时,花信做了什么。

    他只知道,某一天他就像梦中惊醒一般,忽然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身上缠满了东西,头顶不见日光。

    周围满是符文,他动弹不得。

    在他焦躁至极,邪气暴涨之时,他听见了一道声音,很远又很近。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几世都不会忘怀。

    那声音说“我徒云骇。”

    于是他瞬间安静下来,一遍一遍地听着那句话。

    可是有些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修炼邪魔道便是如此,修到最后,不知是他在操纵邪气,还是邪气在操纵他。

    那种魂魄被一分为二的感觉又来了,一半在说我要出去,谁能奈我何

    另一半说不可。

    大悲谷常有世人经过,他趁着巨阵松动,送了一缕灵识出墓穴,攀附在某个路人身上。

    嗅到生人气时,他才意识到,他真的饿了太久。那天,他幽幽立在仙庙龛台上,像当年的神像一样俯瞰着来祭拜的人,一边嗤嘲,一边给他们留了些印。

    那一刻,他另一半魂魄说你果然还是那个邪魔。

    他借着供印尝到了甜头,于是又用了些别的法子,哪怕不用自己动手,也能源源不断地吸食到生灵气。

    他攒聚了更多力气,于是某一天他又附在生人身上,出了大悲谷。

    他看着早已陌生的尘世,一时间不知该去哪里。

    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了春幡城花家的厅堂里,安静地看着厅堂里挂着的那副画像。

    那一瞬间,邪气占了上风,他是有些恼羞成怒的。

    那半具魂魄嗤嘲着一个要杀你的人,何必心心念念

    另一半却道可我没有死透。

    那半具又嗤嘲那你要再死一回,以表心迹么我偏不让你如愿。

    那些日子里他凭借一缕幽魂,作了不少恶。

    一是出于邪魔本性,二是或许他也想看看,那个人还会不会再下一次仙都。

    斥他也好,杀他也好,都行。

    但他没有等到。

    每次灵神快要耗尽,他就会躲回墓里,再试着吸聚一些“食物”。他不知道自己每次沉睡会睡多久,数月还是数年。

    他浑浑噩噩,进进出出好几回,直到某天,他又一次站在花家厅堂,站在花信那副画像前,一怔良久。

    花家小弟子问他“先生可是遇见麻烦事了是否跟魂梦相关,是想见医梧生先生还是”

    他不认得什么医梧生,也没细听小弟子的话,只怔然良久,问道“明无仙首近年可好”

    结果那小弟子睁大眼睛,诧然道“先生,仙都殁了好些年了,灵台十二仙不复存在,仙首也殁了呀。”

    云骇不记得那日他是如何从活人身上脱离的,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再造什么孽,甚至不记得是如何回到大悲谷的。

    他只是忽然觉得,偌大世间,不过如此。

    天日有什么可见的呢还不如这大悲谷下的深墓,起码还能听见那人的声音。

    他那一分为二的魂魄第一次冲突如此激烈,一半想要脱逃,一半却想让自己永远呆在这里。

    他时而是花信的徒弟云骇,时而是邪魔云骇。

    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癫狂时,他用尽邪术,想要冲破这层层镇压。清醒时,他往花信松动的巨阵上又添了一层符。

    他跟自己较着劲,又是二十多年,已经过够了。

    如今巨阵已散,那人的声音他再不会听见,那也就无甚留恋,不如借着故人的剑,给自己一个痛快。

    从此世间长风万里,皆与他无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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