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神木

小说:不见上仙三百年 作者:木苏里
    封家的几个人万万没有想到, 自己居然会听到这么一句话。

    这些年世间纷乱不断,落花山市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如此热闹的盛景,都是仰仗封家的庇护。

    是以, 山市里的人见到他们总是尊敬有加。

    邪魔见到他们、尤其是见到他们的“封”字剑, 也总会露出忌惮神色,要么起手便打,要么拔腿就跑。

    今日这位,他们当真是头一回见。

    这邪魔看到“封”字剑无动于衷也就罢了, 张口第一句竟然不是喊打喊杀, 而是叫他们做事。

    真是活见鬼了

    那年轻女子张口结舌, 差点不知如何作答。她愣了一瞬,杏目圆瞪道“你是哪处污秽地里爬出来的东人, 好狂妄的口气”

    她原本可以更凶,但这邪魔莫名带着一身矜贵之气, 冲着这样的人,确实说不出太难听的话。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出剑

    邪魔威胁之言刚落下, 那七八个封家弟子便同时拔出了腰间长剑

    锵锵

    就听数道金鸣, 那些长剑所带剑气已然化作尖锋,直冲乌行雪而来

    下一刻, 就见人影一虚剑气贯穿而过, 却没有击中那个邪魔, 反倒直奔背后的卧榻而去。

    只听木柱断裂声接连响起, 木屑乱溅。

    桌边的掌柜被惊得一蹦, 慌忙挪了几步,朝封家弟子靠过去, 以保安全。

    他刚挪完, 就听轰隆一声重响。

    原本好好的卧榻因为四柱全部被剑气斩断, 整个垮塌在地,成了一堆废木。

    封家众人悚然一惊。

    “人呢”他们脱口问了一句,居然听到了回答。

    “是在找我么”

    嗓音从背后传来。

    众人身形一僵,猛地回头。就见那邪魔不知何时瞬移到了人群中。

    他就站在一个倒霉弟子的身后,捏着那名弟子的手腕,逼着对方横剑向内,剑刃就架在那弟子自己的脖子上。

    “你”那弟子神情紧绷,脸色煞白泛青,手背青筋暴起。

    他竭力跟捏着腕部的那只手较劲,却全无效果,差点咬碎了一口牙。

    就听那邪魔的嗓音轻轻慢慢:“有人不让我弄出太大动静,那我就只能这样了。其实治住领头那位会更好一些,但你们领头是个姑娘,胡乱动手显得我像个登徒子,所以没法,只好委屈你了。”

    “”

    他说得很认真,那弟子却差点呕出血来。

    这话听在众人耳里还有另一层意思:你们哪个我都治得住,就看挑谁而已。

    几个弟子被激得面色一沉,又要抬剑。就听一声闷哼,被治住的弟子剑锋更近一厘,在咽喉上压出了一道浅印。

    “都别动”年轻女子又喝一声。

    众人攥紧了剑柄,再不敢动。

    那弟子脖子上的剑也跟着止住了,没有再下压。

    掌柜的犹豫片刻,又默默动了几个小步,挪回桌边。

    年轻女子盯着剑锋,片刻后终于开口:“我们进门时,你说要找人”

    “对。”

    年轻女子秀眉紧拧,面带不解地看着乌行雪。片刻后目光移到掌柜身上,低声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该跟先前的祸事一样么”

    掌柜一脸苦楚:“是一样啊。”

    年轻女子又瞥了一眼乌行雪,再看向掌柜:“那找什么人消失的人不是应该”

    掌柜连连摆手:“别说别说仙姑仙长们,让、让找便找吧。”

    年轻女子还有些不服,转头盯着乌行雪“你既然如此能耐,想治住谁便治住谁,一副我们都不能奈你何的模样,那你”

    她眸光一动,似乎挑中了什么破绽,道“那你又何必叫我们帮忙呢找个人而已,自己动手便是。我想想难不成,是因为身上有限制有伤因为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所以撑着威风唬我们一招”

    他们没少碰见虚张声势的邪魔,于是这话越说越觉得有理。

    几位弟子又攥紧了剑,正努力寻找乌行雪身上的破绽,却听他说“那倒不是。”

    魔头浓黑的眸子看着他们,说“因为我只会杀人,做不来其他。”

    众人“”

    乌行雪说的是实话,在其他人听来却又是一句威胁。而且这威胁清清楚楚,配上他那双眼睛,实在不像虚张声势。

    掌柜在旁疯狂使眼色,封家弟子却还在僵持。

    眼看着乌行雪皱了眉,显出了一丝不耐烦,那年轻女子道“好,我们找。”

    她从怀里掏出几张带着封家门章的纸符,也懒得跟掌柜讨要朱笔,手指一抹剑锋,带着血珠问道“你要找的人姓甚名谁”

    进店时候,掌柜问过来客,每一位都登名在册。他回想着这两位来客第一次进店时报的名姓,正要答话。

    却听乌行雪道“萧复暄。”

    掌柜闭了嘴“”

    封家弟子却张了嘴“”

    店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掌柜颤颤巍巍“啊”

    他又道“你们进店报的不是这名字啊这名字这名字不是那位天宿上仙的吗这”

    他轻声念叨的时候,神情本是一片震惊。

    那其实十分正常,任谁听说天宿上仙在自家客店里住了两宿,恐怕都是这番模样。

    可在某一刹那,他那震惊之中闪过一丝别的神色,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从未漏出过。

    但乌行雪看见了。

    那像是欣喜

    但似乎又不至于到喜的程度。更像是蒙尘许久的琉璃珠,倏然亮了一瞬,聚集了精神。

    乌行雪回想了一番,觉得那眼神竟然有些熟悉就像当初在花家的时候,医梧生抓着他的袍摆对他说“救我”的那一刻。

    难道这掌柜也被邪魔侵占了,在刚刚听到“天宿上仙”的那一瞬露出了原魂

    不对,不像,况且他身上没有丝毫邪魔气。

    那是什么呢

    乌行雪心想。

    他回想起先前掌柜说的那些话,忽然发现一个极为细微的问题

    掌柜说,那书生和书童在店里出事后,他便想起了仙门中人的忠告,觉得自己这客店确实像个祸地,每一寸土地都透着诡异。以至于他噩梦缠身,夜不能寐。

    于是他去求了仙门来帮忙。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现在想来却有些奇怪。

    都寝食难安,夜不能寐了,他为何不搬店换个地方呢他宁愿在店里放着骇人的棺椁,养着一具不知会不会失控的尸人,却从未想过要换个地方。

    为何

    是不想换还是没法换

    是他舍不得这处地方还是出于某种缘由,无法离开这个地方

    乌行雪眯起了眸子。

    掌柜只是眨了一下眼,便感觉一阵料峭寒风从颈后扫过。紧接着,那吹发可断的剑刃就到了他喉咙口。

    上一刻还挟着封家弟子的乌行雪,这一刻已经到了他身后,快如鬼魅。

    他听见乌行雪低声问他“害怕这里,又不离开这里你是在守着什么吗”

    这一句问话,就像给封袋划出一道口子。

    掌柜眼神又亮了一瞬,周身巨震,就像忽然从长久的梦中惊醒。

    他抖着眼皮张了张口,似乎竭力想说出什么来,却又抿上了唇,艰难地摇了一下头。就好像他是想说的,却被某种东西束缚着不能说,甚至还得否认,表达着相反的意思。

    这反应着实诡异,却证实了乌行雪的猜测。

    他先前听这掌柜絮絮叨叨,以为是对方天生多话。那小姑娘吞吃生父也好,少爷吞吃书童也好,明明几句话就能讲清,掌柜却偏偏要从“后院生出玉精”开始说起。

    现在想来,就好像他在能说的界限之内竭力说着,试图让听的人明白背后隐晦的含义这个地方不一般,但我却不能走。

    乌行雪又问“你是在守一样东西,还是一处地方”

    “谁让你守的”

    “还有”

    萧复暄会在那里吗

    掌柜又竭力张了一下口。

    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将同样的话絮絮叨叨说给过许多人听,但听到的人要么惊慌、要么忌惮,始终无人深想。

    如今,他终于碰到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得也要再多说一句。

    就听掌柜用极为嘶哑的嗓音,艰涩开口,问了乌行雪一句话“你知道这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吗”

    乌行雪一怔,脑中跟着闪过一句

    「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那是仙都的某一个长夜。

    还是灵王的乌行雪办完事回到坐春风,打发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童子,带着一壶上好的玉醑,翻上了瑶宫高高的玉檐。

    檐边浮着白雾,他支着一条腿倚靠其中,像是坐在游云之端。

    他喝了三盏酒,有了些懒洋洋的困意,便枕着手肘仰躺下来,顺手掩上了常戴的面具。

    结果没多久,他就听见玉檐有动静,像是有另一个人也上来了。

    脚步从玉檐另一端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

    过了片刻,他的面具被人掀开一些。没掀全,只从下颔处抬了一角。

    接着,萧复暄的嗓音响在夜色里“你喝了我的酒。”

    乌行雪上半张脸依然掩在面具里,他懒得动,也没睁眼,就那么轻声慢语地回了一句“你简直不讲道理,我这玉醑一共有三壶,两壶是我自己的,一壶是从你那里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喝的哪一壶。”

    萧复暄答道“闻得出来。”

    仙都的夜风扫得人耳朵痒,面具也有点闹人,乌行雪眯了眯眼。

    他撑坐起来,掀了面具,拎了酒壶递给身边的人“还你。”

    萧复暄没接,道“下回还我整壶。”

    乌行雪睨了他一眼,屈指敲了敲玉檐。两个小童子便从屋里颠颠跑出来,站在屋檐下仰着脸喊“大人,有何吩咐”

    乌行雪冲他们道“再给我拿一壶玉醑来,天宿让我还他。”

    两个小童子揣着袖子,齐齐转眸看向萧复暄,深得他家大人真传,道“堂堂天宿,如此小气。”

    乌行雪支着腿在那笑。

    萧复暄垂眸看着那俩小的,不咸不淡地说“再大气点,我那南窗下要被人搬空了。”

    “”

    小童子理亏,回不了嘴,跑了。

    乌行雪本着半壶也是还的道理,硬是给萧复暄也斟了三杯。

    等萧复暄仰头喝完,却见乌行雪指着仙都之下的某处人间山野说“落花台好像上灯了,今日是三月初三”

    萧复暄“你说人间历”

    乌行雪道,“嗯,应当是,那个山市三月初三点灯开市,十分热闹,我偶尔碰见会去看看。”

    萧复暄看向那片在灵王指点下隐约可见的灯火,他对那里有些印象,曾经不经意间进过那片群山,但当时不是季节,没见到山市。

    乌行雪看了一会儿,道“你知道,那地方为何会叫做落花台么”

    萧复暄转头看他“为何”

    乌行雪说“那里很久以前有过一棵神木,比灵台还要早,它所长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时候绵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台,现在那里还有一些玉精残留呢。”

    许多神仙对神木都略有耳闻,但所知极少,有传闻说那神木有起死回生之效,也有传闻说那是假的。唯一不变的传闻是,灵台出现后,神木便不复存在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后来的世人常会纳闷,为何一片少有花木、后来以山市闻名的地方,会叫做“落花台”。

    萧复暄看了乌行雪一眼,问“那你是从何得知落花台的由来的”

    乌行雪说“我最初就生在那里。”

    因为掌柜那一句话,乌行雪零零碎碎想起了一些关于落花台的话,再联想掌柜客店后院突然新生的玉精

    他顿时知道这里守的是什么东西了,也知道萧复暄身在何处了。

    或许那棵神木并不是真的不复存在,只是出于某种原因,被灵台天道封禁了起来。

    他不知道萧复暄是如何被纳进去的,只知道现如今再想进去,就只能找到那个禁地的入口了。

    乌行雪猛地抬眼,问掌柜“你那生出玉枝的石缝在哪里”

    既然玉精是跟着神木的,那么盯着那新生玉枝总不会出错。

    掌柜干巴巴道“院里。”

    这家客店的院子也是依山而建,分三阶,绕着整个客店形成一个半包的圈。

    一阶打了水井、搭了凉棚,四周都垒着山石。另两阶种了些多福多吉的树,树下也垒着山石。

    偌大的院子到处都石头、石板,也到处都有石缝。

    但他偏偏得找到最准确的位置,毕竟禁处若不想被人觉察,入口定然不会大。

    乌行雪扫了一圈,问掌柜“哪边石缝”

    掌柜伸手一指左处,乌行雪朝他所指方向看了一眼,干脆利落转头就走,朝一个全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掌柜“”

    既然是禁处,既然掌柜身受限制,不被允许说什么。那么他所指的地方定然是假的。

    这种假地方,定然是离真地方越远越好。所以掌柜虽然不能直说,乌行雪却能推出个所以然来。

    他走了一段距离,又问一次掌柜。

    这次掌柜略顿了一下,指了偏东南处。

    他本以为对方会朝偏西北处摸过去,结果这回乌行雪又信他了。不偏不倚,就朝他所指的东南处走去。

    掌柜“”

    几次三番下来,掌柜不行了,乌行雪倒是拿捏得精精准准。

    最终,他站在了一处极不起眼的石堆边。

    那就像是院墙常受风吹雨打剥落下来的石块,就那么乱糟糟地堆在角落里,无人打理,以至于爬满了苔藓,几乎见不到缝隙。

    乌行雪抬手摸了一下那截断墙,转头问那几个封家弟子“各位,会凭空开一道口子吗动静小一些的那种。”

    封家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似乎还在消失之人是萧复暄的冲击中,有些心不在焉的恍惚。

    尤其是领头那位姑娘。她手里拿着几张觅魂符,还没来得及写下萧复暄这个名字,就已经没有必要用了。

    她听了乌行雪的问话,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可以试试,可若是开不了呢”

    乌行雪看着他们道“那我就只能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了。”

    索性大开大合,将幻境影响到快要崩塌破灭时,那些相对坚硬稳固之地,应当就是最蹊跷的了。

    乌行雪越想越觉得这办法可行,当即便要动手。

    那一瞬,落花山市高邈的夜晚忽然浓云疯涨,电闪雷鸣,就连那堵塌了一半的院墙也开始猛烈颤动,就像极寒冷时控制不住打颤的牙。

    乌行雪苍白如寒冰的手指已经曲了起来。

    他运了满身气劲正要狂涌而出,便感觉一只手于山雾中伸出来,握住了他。

    他怔然道“萧复暄”

    下一瞬,他曲起紧绷的手指放松下来。

    浓雾扑面而来他被那只手拉进了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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