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今兮盯着被挂断的手机, 怔然许久。
她收起手机,无意一抬头,看到站在护士站的贺司珩。他眼神寂定, 而后挑了挑眉, 提步往她这边走过来。
“怎么来医院不和我说一声”
今兮仓促收回表情,说“就过来看看。”
贺司珩看了眼病房号, 了然, 问“陶桃还好吗”
今兮目光从贺司珩身上挪过去, 望向面前的病房, 她问“换药, 很疼吗”
“你说呢”
贺司珩和她站在一排,侧脸线条清冷,下颌线瘦削, 思忖许久后才说,“她头都是肿的,按下去会有明显凹陷,镇痛剂打了也没用。”
“还记得你当时换药有多疼吗”
今兮这辈子都忘不了, 每次换药她身上都是汗, 疼的。
“你的那种疼, 对她来说,跟蚊子咬她似的。”贺司珩说得更明显,“把人放在火堆里滚一圈,再在伤口上撒盐, 或者拿刀砍你的伤口。就是这种痛感, 要持续两个多小时, 而且换完药后, 还是疼。”
走廊处的灯突然熄灭了几盏。
静谧蔓延。
今兮突然有种寒冬的真实感, 因为此刻的她,从脚底到全身,都僵住了。
她说“可是王老师说,陶桃换药的时候都没哭过。”
贺司珩“她要是哭了,王老师估计会更自责。”
今兮静默半秒,忽然转过身,对他说“贺司珩,我现在好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话音落下一秒,她就钻进他的怀里,鼻尖是他身上的消毒水味儿,她深深浅浅的呼吸,闭上了眼。
突如其来的亲密,贺司珩明显愣了一下。
他手放在她后脑勺,摸了摸她的头发,“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信,只是因为陶桃这件事,会让她有这么难过的情绪。
“我刚刚给我妈妈打了电话。”今兮闷声说。
“说了什么”
“她没接,不是没接,是她那边直接挂了。”
今兮从他怀里出来,眼前,是他穿着的白大褂领口,她盯着那抹雪白,扯了扯嘴角,脸上表情是笑的,眼里却没半分笑意。
“她不接我的电话,贺司珩。”
“可能是有事,在忙。”
“或许吧。”她抿了抿唇,说,“我明天,不想回家了。”
“不可以。”
“我真的不想回家。”
贺司珩黑沉沉的眼盯着她,训诫的表情,语气也难得冷凝下来,“今兮,要过年了,平日里无论你提什么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但是这次不行。”
“为什么不行”今兮也很犟,仰着脸,红唇翕动,一句比一句,语气高涨,“我就是不想回家,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而且,而且那个家压根就没有我的位置了”
贺司珩绷着脸,“今兮,我”
“你也站在他们那边是吗”今兮打断他的话,冷淡地注视着他。
方才的声音太响,吸引了其他病房的人的注意,也有护士送来询问目光。
今兮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漫上胸腔的情绪,语气冷而淡,“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理取闹觉得我很自私是吗可是他们不自私吗我和他们说了几百遍几千遍,我不喜欢弟弟,我也不喜欢妹妹,凭什么我要接受他”
“他们口口声声说喜欢女儿,那又为什么在这个年纪又要了个儿子呢贺司珩,你是儿子你当然可以站在上帝视角让我宽容让我理解,但我不是,我是女儿。”
“我不想接受我有一个比我小二十一岁的弟弟,我也不会接受。”
今兮的情绪越发激动,身形晃了晃。
贺司珩伸手,想要拉住她,手在空中,却被她躲过。
他眼里受伤情绪,很明显。
她别过头,藏下骇然目光,隐忍地说,“我不想在外面因为这档子破事和你吵架,我也不想和你吵架,对不起,刚才是我情绪失控,我先回家了。”
两个人莫名开始冷战。
或许,也可能是今兮单方面宣告冷战。
贺司珩当晚给今兮发了好几条消息,今兮一条都没回,甚至,还把他给免打扰了。
她没睡主卧,罕见地躺在客卧的床上。她认床,在这张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有生气,也有自责。
她不该朝贺司珩发脾气的。
这事儿和他无关,她却把所有火气都洒在他身上。
但她真的控制不住。
今兮自认为自己脾气算好的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没什么脾气。她从不因为不重要的人生气,不是身旁亲友,何必大动干戈呢她足够理智足够成熟,只在家人和贺司珩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小心眼。
就算听到贺司珩相亲这种放别人眼里绝不可容忍的事儿,她都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
是因为不喜欢吗
不是的。
她没什么情绪波动,是因为太相信贺司珩了。
她相信贺司珩不会做这种事,相信贺司珩,是世界上仅剩的,唯一一个能够让她相信的人了。
她曾经多相信这世界啊,哪怕自己的肩被鞭炮砸伤,面对那些小孩儿,她也是笑盈盈的。给他们买糖吃,和他们说自己没事儿。
可是大三那年,一切都变了。
翻天覆地的改变。
今兮大三那年比赛特别多,全国各地到处跑,甚至还有国际赛事。
大三那年寒假,今兮只有年三十和年初一在家过的,大年初一吃完饭,就跑回学校练舞。第二个学期,忙的晕头转向,她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当然,她的付出和回报是成正比的。
那年,她成为了舞蹈系获奖最多的学生,暑假放假前,她还录制学校的招生宣传视频。南城舞蹈学院私底下有个说法,每年录制学校招生宣传视频的学生,毕业都会进入南城芭蕾舞团。那阵子,今兮在学校声名大噪,走到哪儿都有人问她要联系方式。
春风得意马蹄疾。
长安花却在暑假末端,她回家的那刻败了。
她那年大三,二十岁,什么都有,家人,爱人,朋友。她觉得人生只要这样平坦又灿烂地往前走,就能走到幸福结局。
大概上天都嫉妒她这样幸运,想要的都得到,所以在酷暑,让她感知寒冬。
今兮推开家门,在看见客厅里的场景时,脸上的笑哗然离散。
沈雅月坐在客厅沙发上,怀里抱着个婴儿。
另一边,今源丰半蹲着,手指逗弄着婴儿的下巴,“小宴,看看爸爸。”
爸爸
“爸爸”因为惊恐,今兮嗓子都有些发不出声,连叫了好几遍,她才咽下不敢置信,语气平静地说,“爸爸,这是什么”
在客厅的两人这才意识到今兮回家。
今源丰忙站起来,朝今兮挥了挥手,“今兮啊,快来看看,这是你的弟弟,小宴今宴,他啊,长得和你小时候好像。”
沈雅月也说“今兮,快来看看弟弟。”
她刚出月子,脸色却很好,笑得春风满面,“小宴,姐姐回来了。”
今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所以,在她外出奔波练舞比赛的时候,她的父母,瞒着她,给她生了个弟弟
她艰难消化着这个既定事实。
只是,无法接受。
见今兮仍站在那里,今源丰和沈雅月对视了一眼,空气静默,褪去刚才的热闹喜悦。今源丰扶了扶镜框,说“今兮,因为你这段时间都在比赛,所以爸爸想,等你比赛结束再和你说这事儿的,你应该不会怪爸爸的吧”
沈雅月也附和“而且今兮,你看,你多了个弟弟,多好呀,以后家里也会热闹一点儿,你无聊的时候,弟弟也会陪你玩儿。”
今兮从缄默中回神。
她盯着面前的父母,眼神笔直而用力,“什么叫我无聊的时候弟弟也会陪我玩儿怎么玩儿你告诉我怎么玩儿他会说话吗会走路吗他比我小二十一岁,不是二十一个月。”
今兮的脸上,写满了怒意。
“等他再大一点儿就好了,就可以陪你玩了。你现在可能觉得这事儿有点儿突然,但是今兮,你也知道,妈妈很想要一个儿子的”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很不想要一个弟弟。”今兮从不会做打断别人说话的事儿,这是她从小到大养成的教养,认真聆听,哪怕对方说的话让她倍感不适,她都会听完,之后再反驳。
今天,是她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
而说话的对象,是她的母亲。
今兮一瞬不瞬地盯着沈雅月,即便怒火燃烧,她也能措辞冷静,用词清晰,表述自己现在的想法“我不知道您的想法是什么,但是麻烦您听听我现在的想法我大半年没回家,回家之后突然家里多了一个比我小二十一岁的弟弟妈妈,怀胎十月,您随便找一天都可以和我说的不是吗可是这十个月,您没有提一个字。”
脑海里,有很多的话想说。
您其实一直都知道我不喜欢有个弟弟吧
所以怕我知道会生气。
所以直接生下来,让我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毕竟事已成定局。
自私。卑劣。贪心。
她脑海里闪过许多难听的词汇,可她一个都没说。那是她的母亲啊,她爱了二十一年的母亲啊。她不想用那些伤人的话来和她针锋相对。
只是到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感受不到尊重,也无法谅解你们这样的行为。”
说完,她提着行李箱,转身离开。
今源丰追了出来,“今兮”
“你听爸爸和你解释。”
今兮垂着头,声音很轻“爸爸,在这之前有十个月您都可以解释的,为什么要到现在和我解释呢我现在,不想听到您的解释,也不想看到您。”
今源丰拽着她的胳膊,“今兮,你现在可能觉得一切都没办法接受,但是你要知道,爸爸是爱你的,之所以不和你说,是为了怕你比赛分心。”
“如果是让我开心的事,我比赛会分心吗”今兮反问。
今源丰愣住了。
今兮蓦地笑出声,轻蔑的,讽刺的笑,“您看,您自己都知道,这事儿我不会开心。所以一直都不敢告诉我,不是吗”
今源丰难得这样慌乱无措,“今兮,咱们回家好好说好吗”
“我不想回家,”今兮抬眸,脸上,泪痕斑驳,她声线都是颤的,却带着疏离的坚定,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回家。”
今兮在床上翻了个身。
黑暗空间里,逼仄的沉默。
哪怕过了两年,再想起来,她依然无所适从,脸上都是泪。
过好久,她依然睡不着。
时钟上的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多。
今兮从床上坐了起来,她靠在床头发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整个人从床上弹起,去衣帽间拿了几套衣服,胡乱塞进行李箱里。
连夜逃离这套房子。
贺司珩这套房子在玄关处有监控,连接着他的手机,也连接着今兮的手机。
因此,当贺司珩值夜班半夜醒来,看到家里监控视频下,今兮拉着行李箱半夜离开的画面,他头疼不已。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光,和他交接班的杜小羽来医院上班,贺司珩才换衣服离开医院。
只是他脸色难看的,一贯粗神经的杜小羽也发现了。
杜小羽“昨晚病人有突发状况吗”
贺司珩“没有。”
杜小羽“那贺医生,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他想淡笑一下,却怎样也笑不出来。
昨晚病人没有突发状况。
就是他家里那位,突发了个大状况。
离家出走了。
贺司珩拿起手机,疲惫的揉了揉眉,走出医院。
他坐上车,驶去的方向不是回家的方向,而是另一个地方今兮自己的那套房子。
他输入指纹,轻松解锁,门打开,看到玄关处放着的行李箱。
行李箱摊开,里面,裙子跟麻花似的卷成团,能看出来,主人离开的时候有多匆忙,连叠衣服都懒得叠。甚至
贺司珩瞥到衣服堆里,一条蓝色的男士内裤。
他眉峰徐徐挑起,忍不住笑了。
把路上买来的早餐放在餐桌上,贺司珩直奔卧室。
卧室床上,被子耸起蜿蜒山峰,今兮的睡姿,向来都不好看。几乎半个身子都在床外,她翻了个身,眼看着要从床上掉下去,贺司珩眼疾手快,把她抱起。
今兮是六点多才睡的,依然睡不踏实。
虽然这里的床和贺司珩那边的床一模一样,但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她半梦半醒间,感受到自己被人抱紧。她下意识想挣扎,鼻尖,却嗅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儿,以及,一道熟悉沉稳的男嗓。
“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是贺司珩的声音。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的她,没有和贺司珩发生争执,也没有发生争执后的尴尬,她大大方方地反驳,语气却是撒娇般的口吻,“我才不是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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