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知理的哭声, 雾心亦朝她奔去的方向望去
知命倒在地上,毫无生息。
这还是雾心第一次见到他没有和知理一起蹦蹦跳跳、一唱一和的样子。
知命知理兄妹两人,总是待在一起, 有时几乎会让人忘掉他们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可这一刻,知命独自倒在地上、面色惨白的样子, 却将他个人生命力的流逝呈现得无比清晰。
他们毕竟不是真正的同心同命,不会因为一个人还活着,另一个人也不会死。
知理跪在兄长身边,眼泪吧咂吧咂地砸落下来,哭得喉咙嘶哑。
雾心见状一惊,忙走过去,用手一探知命的脖颈。
然后, 她说“还有一点气息, 不过得快点找懂医术的修士来医治他。其他弟子也是,他们看起来状态都很不好, 要尽快得到救治。”
守山玉这时,如梦初醒,忙主动说“我来叫人”
守山玉面色苍白。
先前与魔修相斗、浑身紧绷的时候,他大约无暇分心其他, 所以尚能坚持, 而此时他方从九死一生的关头松懈下来, 身上便立即出了一身冷汗。
这个时候, 他一动,便显现出伤势很重来。
他一侧的肩膀全是鲜血, 胳膊几乎已经抬不起来, 之前还能与魔修你来我往, 必定是死咬牙关在坚持。
守山玉拿出他的埙, 注入灵力,然后吹了一段简短的旋律。
这大抵是清光门的术法,这段低沉的调子竟如山谷回音一般,迅速贯响了整个密林。
做完这一切,守山玉才缓缓泄力。
但他仍没有休息,反而拖着伤躯,去一一检查落败弟子的伤势。
雾心见状,也一同帮着救治伤者。
在花醉谷的时候,雾心不怎么需要疗伤,其一她不怎么受伤,其二小师妹更擅长医术方面的事,大小都由师妹包办了。
不过,好在她多少懂一点应急的处理方式。
雾心将自己的灵气注入伤者身体之中,封住伤口,保住他们的气息。
雾心的灵气与师妹的不同,没有治愈的作用,但即使如此,伤势一旦得到控制,伤者的气色也当即有所好转。
雾心率先救治的,就是知命。
其实打从一开始,知理就在拼命将自己的灵气分享给哥哥。
只是她自己身上也有伤,又战斗了很久,已筋疲力尽,灵气并不充裕,即便拼命努力了很久,也未能完全止住伤势。
知理见状,着急万分,眼泪掉得更多。
而雾心一加入,情况立竿见影地有所好转。
眨眼之间,知命的伤口就不再流血了,他乌紫的唇色亦恢复了几分血色。
然后,知命眼皮一颤,吃力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来。
他一睁眼,入目的就是知理成线掉下来的泪珠子,那密集的泪水,雨水似的落进他眼窝里,连他的视线也随之一同变得模糊了。
知命抬手,去碰妹妹的面颊,轻声道“别哭了,好吵,你一直喊哥哥,我都睡不着了。”
知理一把抓住兄长的手,急切地哽咽道“哥,你现在不能睡,千万不要睡啊你要是敢睡着的话,我就用你的琵琶垫桌子”
知命“用琵琶垫桌子,垫不平的吧而且我们的桌子,本来就挺好的。”
知理“重点本来就不是平不平的,重点是我要气你反正你不准睡你要是睡着,我会咬你,真的咬”
知理强作理直气壮的样子大声放着狠话,可说着说着,泪珠却掉得更厉害。
她哭腔沙哑“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躲不开,哥哥只好挡在我前面的话”
“你是用琴的嘛,又弹到关键的地方,活动不开正常。”
知命无奈地叹息一声,话里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带着若有若无的纵容与庆幸。
他说“万幸,打到的不是你。平时,你比我机敏灵光得多,但幸好我比你皮厚。那一下如果落在你身上,那现在就完了,但幸亏落在我身上,你看我还能剩一口气。”
知命轻抚妹妹的面颊,在她耳畔留下血痕。
他们是孪生兄妹,性别虽不同,可相貌却很像,面对面的时候,如同镜子里外。
他的动作温柔,像抚摸松软易融的春雪。
知命由于虚弱,声音很轻,他呢喃似的道“而且,我总觉得,这一次,我能够做到点什么。如果做不到的话,又会重蹈覆辙毕竟,无能为力的感觉会很差”
知理听得懵了,问“哥,你说什么重蹈覆辙”
知命举起手臂之时,宽大的袖管从他臂弯上滑落下来,露出白皙的手腕。
在知命的手腕内侧,有一块淡淡的胎记。
雾心一愣。
从雾心的视角看,那胎记的形状不太规则,断断续续,像一匹垂尾静立的小野狼。
她想到在屋檐上听到的清光门门主与师弟的对话,不由面露惊讶之色。
而知理仍是不解,着急地道“哥哥,你在说什么你不要睡着,你再坚持一下,多和我说说话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救你了”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喧闹的人声。
似乎是援助的人,听到守山玉求救的埙声,赶过来了。
守山玉一边帮助受伤的师弟师妹,一边不停地看着来路的方向,见到有人前来,他终于褪力,缓缓放松下来。
雾心此刻已在救助其他弟子,见有援助过来,亦去与他们配合。
“山玉师兄,你没事吧”
赶来的年轻弟子们,看到这一地人和血的惨状,都震惊不已。
有人忙去问守山玉情况。
守山玉捂着肩膀,言道“我没事,快去救师弟师妹。”
言罢,他侧过脸,目光冰冷地落在那个被雾心斩落在地的魔修身上。
在清光门,守山玉给人的印象,素来坚韧温润,是个可靠的师兄。可此刻,他注视着魔修的眼神,却与平常完全不同。
他的眼底一片漆黑,如同见不到底的漩涡,凝聚着滔天恨意。
他肃声说“还有,将这个魔修拖回去,无论生死,把他身上能查的东西都查出来,务必要搞清楚他们突袭清光门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这么多师弟师妹身受重伤、生死不明,我们必须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是”
弟子们忙应声道。
而守山玉垂落的一侧手臂,手指紧紧攥成拳头。
这时,一名赶来的弟子道“山玉师兄,你放心,少主那里活捉了几个魔修。今晚我们将这些魔修都扣起来审讯,肯定能问出前因后果这么多师弟师妹受伤我们定要为他们讨个公道”
“好。”
守山玉听到是少主那边先抓到活口,听起来还不是一个两个,略显惊讶。
不过,他很快颔首,然后道“今晚,我也去参加审讯。”
那弟子一惊“可是山玉师兄受了这么重的伤,还非要亲自去吗其他人问出来以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诉山玉师兄的。师兄现在还是先保重身体,好好休养疗伤吧。”
那弟子说得恳切,可守山玉却摇了头。
“不。”
他声音坚定。
“我想尽快知道所有细节。不要担心,我没事。”
说完,他又看向雾心。
面对雾心,守山玉眼底尽是无法尽诉的感激之情。
他郑重其事地对雾心行了一礼,说“今日,多亏雾心师姐及时赶到。雾心师姐于我,还有这里一众弟子已是救命之恩。
“来日,定当涌泉相报。”
雾心正在为几个弟子止血,但不及赶来的救援弟子们专业熟练,正闲了下来,有些迷惑。她听到守山玉叫她,便转过头去。
雾心自己倒没觉得她做的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硬要说的话,她赶来以后,只不过是挥了一剑,又止住了几个人的伤罢了。
不过,那一剑她挥得快意,倒像是抓到了什么寻常不曾有的感觉似的。
雾心救下知命知理之后,已恢复平静。眼下,她有些记挂那个在知命手腕上看到的胎记,便只对守山玉道“无妨。”
她顿了顿,又道“你们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在意我,还和以前一样便是。”
雾心淡然的态度,反而让守山玉对她更为敬重。
他说“雾心师姐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等而言,却是意义重大。在下必当将今日之事,始终牢记在心。”
说着,他面容严肃,竟又对雾心鞠躬行了一次礼。
雾心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守山玉道“不过,我还要去问询其他弟子以及魔修的情况,现在得走了,还请雾心师姐见谅。”
他顿了顿,又说“等有了进展,我会亲自告知雾心师姐。”
雾心对魔修突然袭击清光门的缘由,也颇为在意。听到守山玉这么说,她马上便道“好。”
守山玉撑着受伤的肩膀,再度对她俯身告辞,这才匆匆离去。
待守山玉走后,雾心回首,望向那经过惨烈战斗后、一片狼藉的战场。
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回去救人。
不久后,雾心跟随那一众赶来医治伤者的弟子们,一同回到清光门内。
知命被带回清光门后,立即被送进屋中治疗。
知理伤势没那么严重,只是灵气消耗到枯竭,十分需要休息。故而经过包扎之后,她还能被允许在屋外活动。
她本应好好歇着,可知理担心兄长,执拗地守在屋外不肯离去。
小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只余些许残露不断从屋檐与草叶上滴下。
雾心陪着知理,在屋外等候。
雾心想到先前偶然一瞥,在知命手腕上看到的胎记。
雾心开口,唤道“知理。”
“嗯”
知理始终呆呆地盯着紧闭的屋门,像丢了魂。直到听到雾心的声音,她才恍惚地应了一声。
雾心现在是她与知命的救命恩人,知理对她前所未有地信任和依赖。
只是,知理转过头来看雾心时,她神情可怜巴巴的,像落水的小猫。
雾心见状,心头微微一紧。
然后,她以右手轻轻一点自己的左手腕,问“刚才,我看到你哥哥手臂的这个位置有个印记,那是什么胎记是天生的”
“啊,是的。”
因为是雾心问的话,知理即便满心在担忧兄长,对其他事都心不在焉,她还是尽可能仔细地答了。
知理说“那个是胎记,我也有。”
说着,知理挽起袖管。
果不其然,在她碧色的宽袖之下,纤细的手腕上,也有个和知命一模一样的胎记。
那胎记是淡淡的乌青色,铜钱大小,图案清晰,像一只站立的小狼。
知理手腕上的印记,方向正好与知命对称。
知理说“这个胎记,其实还挺稀奇的。
“我和哥哥虽然是孪生双子,但是是龙凤胎,和那种外表完全一致的孪生兄弟或者孪生姐妹相比,我们这样的兄妹通常不会长得那么相像。可是我和哥哥,不仅外貌相似,连手腕上的胎记都完全一样。”
她仰头看向雾心,道“我们家里的长辈说,我与哥哥之间说不定前世有什么渊源,所以今生才会一同出世、一同长大,从小亲密无间、形影不离。”
说到这里,知理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她慌乱地用袖子去擦眼泪,却止不住呜咽“所以,若是哥哥出什么事的话,那我”
知理的悲伤,即使是雾心,也能轻易感受到。
如果是小师妹在这里的话,或许就会知道该说什么话。
雾心想。
可是她是无心人,即使眼看着知理在她面前哭泣,她也完全想不到什么能安慰人的说辞。
雾心有些无措。
良久,她抬起手,学着往日对师妹的样子,摸了摸知理的头。
“雾心师姐”
大概是因为雾心之前很少与其他人有非常亲密的动作,即使是知命知理这样自来熟的活泼孩子,也会感到雾心给人带来的若有若无的疏离。
她并不是特别不好相处的人,可不知为何,又让人有距离感。
此刻,雾心动手摸了知理的头,反而令知理错愕。
知理先是失神,然后鼻头一酸。
她一把抱住雾心的腰,不顾得体与否,埋到雾心胸口,嚎啕大哭起来。
雾心陪着知理守到半夜。
午夜过后,屋内的大夫才走出来,告诉知理,她兄长已经性命无忧。
知理哭了一晚,一双眼睛都肿成核桃,此时听到医者的话,她忙迫不及待地闯进屋中。
知命正好清醒,还有意识。
知理急急地闯进去,一口气扑到兄长床边
知命一愣。
须臾,他反应过来是妹妹,一顿,伸手摸妹妹的脑袋。
知理平日里精致的乌发早已凌乱,但她没有顾及这些,一把搂住兄长
知命知理毕竟是孪生兄妹,几乎没有年龄差距,所以兄妹感不强,更像是两个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眼下,两人的动作,也像是两只小兽在互舔伤口,彼此安慰。
雾心见状,默默后退几步,没有打扰他们二人,抱剑站在外室等候。
没多久,内室里,传来兄妹两人的对话
妹妹说“呜,哥哥,你没事,太好了”
哥哥道“我还好嘶你压到我伤了,好疼。”
“啊,对不起。”
里面响起知理慌忙调整姿势的声音。
她说“哥哥,你别担心,已经有师姐帮我们传信去仙城中了,明日爹娘肯定会来看我们的。他们说不定会带吃的来,到时候琴和琵琶也都能修好了。”
哥哥道“这么一说,我想吃桂花酥了,希望他们能带点甜的来。”
“我也是还有红豆糕”
兄妹两个聊了一会儿吃的。
进入修仙界以后,雾心见到的一辈子不吃东西的人太多,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聊食物聊得这么起劲,不由多听了几耳朵。
他们兄妹二人明明都受了伤,可一见面居然就没了悲伤的情绪。
他们说的都是很琐碎的闲事。
但光凭简短的只言片语,雾心也能听得出来,他们两个今生的父母一定相当宠爱两人,该是相当和睦的一家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聊完了琐碎的事,屋中的知理又问道“对了,哥哥,你之前说如果做不到的话,又会重蹈覆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重蹈覆辙”
这个话题,雾心也略有在意,微微侧身,仔细听起来。
知命“呜”了一声,有些难受的样子。
他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我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如果我没有能力保护你的话,会发生很糟糕的事。”
妹妹问“什么糟糕的事”
哥哥说“不清楚。不过,想得久了,会觉得身体很冷,就不能再往后想了。”
妹妹不明所以。
这时,她抓紧兄长的手,道“哥,幸好你没事。不然我”
妹妹又哽咽起来。
“别哭啦,你小时候都没有这么爱哭。”
哥哥安慰她。
他问“不然你怎么”
妹妹一口气道“不然我不择手段也要再见到哥哥
“刚才我在外面的时候,不停地想,万一你真的出事的话,将来我要用同生锁的阵法来生,我还想和哥哥一直在一起。”
哥哥似是一怔。
然后,他居然平静地道“那就用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陪你。下一世,我们继续在一起。”
妹妹的语气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泼。
她雀跃地说“那下一世,我们当一对猫兄妹吧当小猫咪的话,就不用考虑那么多烦心的事了,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玩耍。”
谁知,此话一出,知命却反对了。
他坚定地道“不要。”
妹妹不解“为什么”
哥哥说“当动物没有那么好,如果没有修成精怪的话,很多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稍作停顿。
“来生,我们还是继续当人吧。”
“我还是当哥哥,这样,就可以和你一起长大,一直陪在你身边”
妹妹不太理解哥哥的坚决从何而来,但她应道“也好。只要和哥哥在一起,其他的我也无所谓”
雾心在外面听了会儿他们兄妹谈话。
他们兄妹两个聊着聊着,知理便破涕为笑了,两人甚至开始和平时一样吵吵闹闹。
雾心见兄妹两个没什么事,便静悄悄地离开屋子,没有打扰他们二人。
雾心毕竟不是清光门的人,今晚清光门许是无人入眠,可她作为客人,却没有人麻烦她做事。
雾心空了下来,想想无事可做,便决定先回屋去。
她走向内院。
夜色已深。
一轮白月高高挂在天际,衬得暗夜愈发清寒。
今晚的清光门,夤夜将至,仍隐隐听得到窸窣的人声,好像人人都在忙碌。
雾心边走,边漫无目的地想着事情
今日,这群魔修来得突然,可以说毫无预兆,将所有人都打得措手不及,只能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勉强应对。
可他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现在,守山玉等人应该已经在对抓到的魔修进行审讯了吧不知道多久能有消息
不知不觉,她已回到院中。
雾心习以为常地推开门
谁知,下一刻,她猛然一惊
雾心反应敏捷,眨眼间已后退到五步以外,蒙尘剑顷刻出鞘
紧随着她的动作,一个黑衣男子缓缓走出阴影。
雾心怎么也没想到,她的房间里,居然进了一个陌生男人
这个男子生着清瘦的下颔,瓜子脸,桃花眸,居然还有一两分好看。
但怪异的是,这个人,身上半点气息都无,先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雾心都没有觉察到他的存在。
他嘴角含着三分笑,手指浅浅在唇前一竖,说“先别攻击,也别动静太大,你不要紧张,听我说完。对你来说,我不是敌人。”
言罢,他稍作停顿。
然后,男子说道“雾心仙子,我等是魔界之人。我们特地从魔界而来,是真诚地想来邀请雾心仙子请仙子前往魔界,登上魔尊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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