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通许县令李城南比黎望预期中的要好很多很多。
但做官并不能只凭人品才学,太善良纯粹的人,并不适合官场。刚才在公堂之上, 黎望就有发现看到,这李县令在四人上铡刑时, 脸上竟然有不忍和恐惧。
人恐惧死亡, 此为本性,但作为一方父母官, 实在没必要去怜悯施暴者的性命。
但他和李县令又不相熟,交浅言深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李县令何出此言大人的政绩, 自有朝廷吏部官员审核,小生一介书生, 怎好评判大人功过”
李城南却是眼睛发红,情绪正处于崩溃边缘“是啊, 我为什么会这么失败办案办不明白,家事也处理不好,我何须吏部官员审核啊, 我连我自己心里这关都过不了”
夫人啊,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啊为什么就不相信他说的话呢
即便已经知道夫人被救回来了, 李城南的手还是止不住的颤抖,若不是若不是他回去看了一眼, 他此刻已经与夫人天人永隔了。
“为何会过不了”
就在李城南深陷自怨自艾之际,一把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这天底下的官员,尸位素餐者比比皆是, 他们都能夜夜酣睡, 为何李大人不能”
“做人讲的是一个问心无愧, 做官想来亦是如此, 难道李大人做官,是问心有愧吗”
问心有愧吗
也许是这把声音很从容,李城南下意识地问自己,但没有答案。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一个合格的好官了,从前他一直觉得只要一心为民、不贪不偏,便已是一个好官了。
李城南自问已经尽心竭力去做到这一点,可是到头来,他却还是一败涂地。
于私,他没有及时发现夫人的秘密,以致如今叫夫人要为了他的官位寻死,于公,他枉拿朝廷俸禄,却叫那念奴娇此等魔窟盘踞在通许县数年。
“那些被念奴娇迫害的少女,倘若本官早些察觉,也不会叫她们受此等苦楚了。”过了半晌,李城南才哑着嗓子开口。
这李县令的道德自我约束感真的好强。
“李大人宅心仁厚,小生佩服。”黎望已经有些站不住了,早知道刚才就该头也不抬地进门,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叫人头疼。
仁心仁厚啊,这四个字李城南听得可太多了,他读书时,老师和同窗会这般评价他,等他进士及第、入朝为官,夫人和上峰亦是如此评价他,现下这位黎公子,也提起了这四个字,李城南却觉得这四个字,更像是嘲讽一般。
宅心仁厚,必是百姓之福,以前他对这句话深信不疑,可是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该去相信什么了。
李城南已经心生颓志,他想等夫人醒来后,就将案情如实禀告包大人,然后辞官带夫人回家乡去。
他或许,真的不适合做官。
可是他数十年寒窗苦读,心中到底不甘,夫人恐怕也是知道他不够坚定,才会选择自缢成全他的官途。
“你说,宅心仁厚,到底好不好”
这是什么废话问题黎望忍不住扶额,像是李城南这般性格的官员,若在他爹手底下讨生活,恐怕第一天就会被老头子训到哭出来。
“李大人,何出此言宅心仁厚,自然是好的,否则为何会被人推崇呢”黎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却又道,“大人想问的,是不是为官者宅心仁厚好不好”
一语中的,李城南只觉得自己对上这双眼睛,像是无所遁形一般。
但他,还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为官者,亦是人,宅心仁厚,为何不可”黎望干脆破罐破摔开口,“但公是公,私是私,如果为官者带入太多的个人情绪,就会干扰办案的公平,大人你觉得呢”
世人都称颂包公为官铁面无私,公正公允,便是因其只尊律法、不谈人情,万事以证据为先。
可是抛开公事公办,包公私底下也是个能开玩笑之人,遇上可怜事,也会向人伸出援手,你敢说包公不宅心仁厚吗
李城南一愣,然后忽然感叹道“公子若是为官,必然是个好官。”
那可不见得,他爹还说他会做个弄权枉上的佞臣呢。
正是这时,里面传来丫鬟匆忙的脚步声,只听得人喜道“老爷,夫人醒了”
李城南一听夫人醒了,当即站起来往里面跑,连鞋子跑掉了都不在乎,只快步往前去。
黎望看着石子路上那只孤零零的皂靴,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说黎知常,你愣在那里干什么呢吹冷风啊你是嫌你自己身体太康健是不是”五爷见朋友愣在院子里,连喊话都听不见,只得无奈地上前扯着朋友往屋内走。
“没事,只是稍微想点事情。”
白玉堂不明白“什么事情竟也能叫你难住”
“唔,大概是医者不自医,方才李大人还夸我以后会是个好官,小生觉得,恐怕是悬了。”黎望非常坦白道,语气居然还有些活泼。
怎么忽然谈上这个话题了五爷递了一杯热水过去,见人接了才道“他自己官都当不好,你跟他掰扯什么呢他要是个能扛事的,何须包大人出马啊。”
在五爷看来,通许县这案子,实在称不上复杂,要搁黎知常手底下,绝对不需要这么大的阵仗,自己就能轻松解决了。
而且,自己枕边人的事情都搞不清楚,五爷觉得也是没谁了。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朱丽儿口中杀害她父亲朱耿白的凶手张银花,就是李城南的夫人,你说这事巧不巧”五爷止不住惊叹道,“难怪当初周青柏遍查死因不获时,她会夜半惊梦告诉李城南去查周青柏的颅顶了,合着是自己也这么杀过一次人啊。”
黎望好家伙,难怪那李城南方才要颓成这样了。
“杀人动机是什么”
“报父仇。”五爷将听来的案情转述,然后道,“这朱耿白和单柏芳当真不是东西,这朱耿白死了,单柏芳可还活着,倘若此人还在京中,我必要将他送到开封府判刑。”
“哇,可喜可贺啊,五爷终于知道官府的威力了”黎望还以为,五爷是准备提刀去千里追杀单柏芳了呢,不砍掉人头颅不回京那种。
“你少阴阳怪气地挖苦五爷小心五爷去叶老头那里告状,就说黎知常不听话,又跟人动武了”白玉堂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而且还连战师徒两人”
何必要这么互相伤害呢。
黎某人立刻端出了杀手锏“小生也觉得最近身体不大爽利,应是提不起勺子做菜了。”
这话一出,气得五爷直接把送出去的热水夺回“要喝自己倒去”
好心没好报,这朋友真是白担心了。
当然了,五爷这杯子夺的劲可不大,黎某人随随便便就又抢了回来,并且一口干了,如此才又说话“杀人犯法,天经地义,但若是事出有因,包公也不会判那张银花死罪。”
不过张银花是蜀中人,若要核实案情,恐怕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内,案子如果一直积压在开封府手里,恐怕李城南这官,是要当到头了。黎望仔细一想,大概就能猜到这位李夫人自杀的真正意图了。
倒也是命运弄人。
“不判死罪,那就是说,还要判刑咯”五爷不解道。
“当然,不然她为何自缢啊难不成,是好玩吗”黎望没好气道,“五爷你是不是,还挺欣赏这位李夫人的做法”
“自然,孤女孑然一身,不具武力,却能忍辱负重,杀害仇人,甚至还能全身而退,这难道不叫人敬佩吗”
这位李夫人的做法,若传到江湖上,绝对称得上一句好魄力。
黎望一眼就看穿了五爷的意图“五爷,你是不是想帮她脱罪啊”
这么一想,倒也是顺理成章,而且刚才还那么殷勤地给他倒热水,显然是想要找他出主意啊。
“是啊,你有法子吗”
黎望忍不住看了一眼朋友,然后没好气道“怎么的,你还真当我神仙了”
“不行吗”
“行啊,可是神仙也难在包公手底下救人,你觉得呢”
倒也是,以包大人的脾性,连官家都敢忤逆,更何况是不管人间事的神仙了。
“那也就是说,没的救”
五爷失落的声音刚落下,内堂就传来包公中气十足的声音“白少侠是觉得,本府不应该判李夫人有罪吗”
白玉堂闻言,非常勇地点了点头“是,她本就是替父母报仇,朱耿白是恶人,当杀。”
五爷的行事规律,黑是黑,白是白,不容许有第三地带出现。当然以他的武力,也足矣扫清黑白,不存在黑灰地带。
包公闻言,也不生气,只转头看向黎望,问“知常,你也这么觉得吗”
怎么的一个个都这么喜欢问他送命题,是嫌他回京后要答的题不够多,是不是
不过话说回来,包公也挺为难吧,否则也不会问他这种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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