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术法后,岑霜落又被自己吓到了。
他方才只是想到应无愁需要降温,脑海中便本能地浮现出施展水系术法的方法,他试着念了念连他自己都听不懂的咒文,那截白骨表面便结满冰霜。
没有谁教导他,他好像生来便会,就像人出生便会进食,到年纪便会走路一样,是一种本能。
岑霜落十分混乱,他晃了晃脑袋,想要逃离这里,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冷静冷静。
可应无愁还昏迷着,岑霜落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
虽然村子里的活尸已经被消灭,村内的瘴气也清空了。可谁知道这附近还有没有其他活尸,而且瘴气并非固定在一个位置不动的。村子内的瘴气消失,远处的瘴气便会自然涌入此处,等到天亮,瘴气又会布满整个村庄,只是会比之前稀薄一些。
应无愁若是清醒着,岑霜落定然逃了。可他此时不省人事,留他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岂不就是放他在这里等死
岑霜落望着应无愁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残留着一丝血迹的嘴角,因倒下有些敞开的衣襟,不经意间露出的精致锁骨,总觉得没办法狠下心来。
再、再等一等吧,等他要醒了,我就走。岑霜落暗暗想道。
应无愁的体温并非作伪,而是见到岑霜落真身后的自然反应。既然不是刻意为之,有冰霜白骨降温,他的体温很快恢复正常。
岑霜落担心太冷反倒会冻坏应无愁,当他感受到握着自己尾巴尖的手掌温度恢复正常后,便低声默念咒语,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白骨上的冰霜飞向岑霜落,螣蛟鳞片上被冰霜覆盖,在月华之下折射出幽蓝色的光芒。
没过一会,冰霜便消失不见,似乎被岑霜落收回体内。
而在这个过程中,岑霜落察觉到自己的伤势不知何时痊愈了,体内的毒气也早就消失了。
他歪了歪脑袋,想到自己受伤昏睡后便会自然恢复的事情,有些明白了。
原来他不是忽然变成怪物,而是每次受伤后,都会变成这样似蛇非蛇、似龙非龙的生灵,变成这种生灵后,他的恢复力惊人,伤势自然痊愈。
会睡着或许是因为变形需要很庞大的能量,在身上有伤的情况下,身体会本能地选择沉睡的方式来避免消耗更多的真气。
今天因为应无愁在场,岑霜落强撑着不睡觉。
但身上有伤,毒性也在不断侵蚀身体,为了保护自己,身体变化不可避免,即便岑霜落不睡着,也会变幻形态疗伤。
这才让他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岑霜落吐了吐舌头,喉咙里发出“呦呦”的低鸣,像人类一样在低声叹气。
被岑家丢回寺庙,知道自己并非岑家的孩子时,岑霜落一直在想,他的父母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把他丢在寺庙外面。
是太穷养不起,还是遭逢大难自身难保,只得把孩子藏到寺庙外,求神佛保佑。
那时岑霜落总是往好的地方想,他觉得父母一定是很爱他的,会抛弃一定是不得已的原因。
离开小镇的四年里,岑霜落也在努力寻找父母,四处打探消息,询问有没有人看到是谁把年幼的他放在枫树下的。
难怪我没有查到任何消息,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人,哪里来的人类父母。
岑霜落垂下头,看到那一身白色的近乎透明的鳞片,两只和人类截然不同的小爪爪,无声落泪。
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应无愁散落的黑发上,应无愁动了一下,似乎要醒来,岑霜落吓得立刻缩回尾巴,躲进附近的草丛中,唯有一双银色的眼睛在看着应无愁,只要他一醒来,岑霜落就走。
操之过急,吓到他了。应无愁心中暗恼。
他胸中满是不可对外诉说的想法,随便一个付诸行动都会吓坏岑霜落。
幸好有个尾巴尖搭在他手掌上,指尖碰到尾巴上虽然细但坚硬的鳞片,这些许的满足让应无愁克制住了内心的澎湃。
但在感觉到岑霜落落泪时,应无愁不能忍。
他想抬起手摸摸小螣蛟颈部的鳞片,告诉岑霜落不要伤心,他会好好照顾他。
可才稍稍动了一下,岑霜落就逃到草丛中了,这让应无愁愈发不敢轻举妄动。
岑霜落观察了一会儿,见应无愁没动,这才试探地一点点爬出草丛,来到应无愁身边。
只是离开这么一会儿,应无愁面上的血色就消失了。
他脸色灰白,好像方才面对活尸时睥睨天下的气质幻影一般,此刻的应无愁只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岑霜落望着应无愁走到街上会吸引无数人的优秀容颜,想到他出尘的气质,温和的语气,心中不由有些难过。
他想起了枫树下的那个梦。
既然他真的是个怪物,再回想那个梦,岑霜落便有些明白了。
那并不是前世的梦,而是今生。
原来他真的是藏今谷内的一条小蛇,曾在那里快乐地生活过,幼年时见过沉睡的应无愁。
如果那时他没有被宁承影发现,丢出藏今谷,他会不会也成为应无愁的徒弟
想到这一路上应无愁对假宁承影的温柔呵护、细心教导,岑霜落便无可控制地嫉妒起应无愁的弟子们来。
但他也有些理解应无愁的弟子们了。
在他的梦中,应无愁的弟子们为了治疗师父、复活师父、实现师父的理想,或痴或狂,四处作乱,闹得整个修真界天翻地覆。
没有与应无愁接触时,岑霜落只觉得那些人无可理喻。
每一个要杀他的弟子,对他喊的都是“为了师父报仇”一类的话,这让岑霜落不由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在梦中的未来里,应无愁真的因他而死
如果有人害死应无愁
仅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岑霜落银色的眼瞳便缩成一条细线,眼中是藏不住的危险。
他只是和应无愁相处这不过一个日夜,便有些受不了这个想象,想将伤害应无愁的人碎尸万段。
岑霜落晃了晃脑袋,甩开这个想法。
不管怎样,应无愁的弟子都要杀死他。为求自保,他一定要先除掉这些人。
他不能心慈手软
他的身体盘成几个圈,尾巴尖搭在身体上,刚好摆在应无愁眼前。
岑霜落摇头时,尾巴尖也跟着散开落在地上,晃动了两下。
应无愁是装瞎,不是真瞎,隔着几百米厚的布条他都能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眼见岑霜落的尾巴尖在他面前晃动,应无愁怎么忍得下去
况且一直这么装晕不是办法,再过一会,瘴气重新笼罩村庄,岑霜落一定会想办法逃离这里,到时他就真的留不住这个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小螣蛟了。
看起来小螣蛟对他还有些心软,不知道可不可以装成生命垂危的样子,这样小螣蛟就有可能为了救他,缠在他身上,带着他飞离这个山谷求医。
届时只要他恢复得慢一些,努力留住岑霜落,两人产生些感情后,应无愁再拆穿岑霜落的伪装,并表示不在乎他的欺骗。
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和岑霜落一起,可以时刻照顾他,保护他。
应无愁心下有了主意,便抽搐两下,控制着真气,让身体渐渐变冷。
岑霜落见应无愁状态不对,再次把尾巴尖搭在应无愁脉搏上,发觉他的脉搏时有时无,像是要死了一样。
岑霜落是野路子出身,修炼全靠本能,不懂医理,只能凭借以往的经验推测应无愁命不久矣。
这下他也顾不得要逃跑了,围着应无愁转了两圈,用脑袋拱了拱应无愁的颈窝。
应无愁的身体比身为冷血动物的他还要凉,岑霜落顿时焦急起来。
在他的梦里,应无愁是真的死了的,岑霜落一直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现在忍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会不会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办法改变既定未来,应无愁就是因为他假扮宁承影,将他引到这个危险的活尸村,为了救他,耗尽维系生命的真元离世的
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他难辞其咎。
岑霜落滚到应无愁怀里,用身体撞了撞他,应无愁却还是纹丝不动。
当然,被小螣蛟主动拱颈窝,滚到怀中,应无愁心中是如何狂喜的,表面上就不展露了。
见岑霜落如此关心他,应无愁觉得事情稳了,只等岑霜落带他离开活尸村求医。
谁知岑霜落撞了一会儿,见应无愁没有任何反应,便安静地游了出去,他半个身子环住应无愁,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做着十分艰难的决定。
岑霜落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想到自己是个怪物,是个人人喊打异类;一会儿想到应无愁教出的那些弟子对他的仇恨;一会想到应无愁温柔地放生那条黑蛇。
思绪定格在应无愁如春风般和煦的笑脸,岑霜落仰天长鸣,“呦呦”之声响彻山谷。
他张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曲起身体,一口咬住身体内侧一块普普通通的鳞片,用力地将它拔了下来。
鳞片离体,岑霜落未露痛苦之色,那块鳞片之下,竟还生长着一块完好无损的鳞片。
白色螣蛟让应无愁平躺下去,将那块鳞片放在他心口上。
那块本只有手掌大小的鳞片接触到应无愁后顿时变大,化作约一尺长的灰黑色鳞甲,上面浮现出一些常人难以看懂的文字。
这是应无愁立刻意识到,这便是藏在神像中的那块鳞甲,果然这鳞甲一直在岑霜落身上
岑霜落望着鳞甲,心中有丝不舍,但并不后悔。
这是他找到的第一个宝物。
在他离开小镇,被人贩子抓走要伤害他时,他随手捡起一块很大的石头砸过去,却没想到这不是石头,而是一块奇特的鳞甲。
这块鳞甲绽放出奇异的光芒,释放出很可怕的力量,打伤了人贩子,护住少年岑霜落。
从那以后,岑霜落就把鳞甲带在身上,并时不时从里面吸收到真气。
鳞甲又厚又大,不知是什么上古生灵的鳞片。
这块鳞甲中蕴藏着极为神奇庞大的力量,岑霜落最初就是靠它打通经脉的。
当岑霜落吃错草药,体内真气紊乱时,将鳞甲抱在怀中,鳞甲就会释放出力量帮他捋顺真气。
岑霜落分析,这块鳞甲是可以在人生命垂危时激发,用奇怪的力量救人。
鳞甲足有一尺长,无法藏在怀里,背在包裹又像是背了个宝物一般,容易引来贼人觊觎。
一次修炼结束后,岑霜落抱着鳞甲说“你要是能变小一点,方便携带就好了。”
这话刚说完,鳞甲便缩小成一块菱形的小鳞片,岑霜落把它贴在胸口,那块鳞片像胎记一般融入他的皮肤中。
此刻岑霜落变成怪物,鳞片也跟着改变颜色,紧紧地贴在他心口处。
岑霜落不会用真气救人,他帮不了应无愁,但他身上有这块能救命的鳞甲。
岑霜落思虑万千,舍不得鳞甲又害怕应无愁真的死去,最终他忍痛取出鳞甲,放在应无愁身上。
“请你救他。”岑霜落默默地想。
应无愁一直寻找的鳞甲终于出现,他还没来得及去分析岑霜落为什么要这么做,鳞甲回归到原本的主人身上,立刻现出原本的样子,主动融入应无愁的身体中。
鳞甲有了“活”着的属性,会追着岑霜落跑,还会保护这个经常照顾它的人。
但它终究属于应无愁,与应无愁相伴千百年,当岑霜落把鳞甲交给应无愁那一刻,鳞甲便本能地要回到应无愁身上。
这份吸引是本能,应无愁的真元立刻回应鳞甲,他不受控制地进入入定状态,直到完全融合鳞甲才会苏醒。
岑霜落见鳞甲释放出光芒包裹住应无愁,应无愁也自然盘膝而坐,开始吸收鳞甲的力量,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鳞甲真的可以救应无愁,他没有做错。
小螣蛟开心地守着应无愁,从月升守到星落,从星落守到日出,天色渐亮,瘴气也重新笼罩住村庄。
伴随着瘴气而来的,还有一个人。
螣蛟五感极为敏锐,岑霜落瞬间发现有人来到这附近。
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方法,白色螣蛟渐渐变得透明,他没入草丛中,悄无声息融入毒草中。
岑霜落并没有走,他银色的双瞳透过草丛的缝隙盯着应无愁。
若来人对应无愁不利,他会趁其不备冲出来,一口咬断这人的喉咙。
他潜伏在草丛中,像个无声无息的刺客。
来人脚踏一根与岑霜落所持相差无几的长笛,只是岑霜落的长笛是普通的玉做成,而来人的长笛宝光四溢,一看便不是凡品。
这人落到村庄内,看到一地白骨,顿时怒道“是谁毁了我的实验品”
他四下张望,面部正对岑霜落,分明就是宁承影本人
岑霜落收敛气息,止住呼吸,警惕地盯着宁承影。
宁承影视线一扫,便看到草丛旁盘膝而坐的应无愁。
他纵身一跃,落到应无愁面前,惊道“师父”
宁承影脸上闪过不可思议、心虚、畏惧的神情,最终这些神情完全消失,化为喜悦。
“师父的伤好了”宁承影自语道,“他看起来神色极好,正在入定修炼。”
“他找到了我建的村庄,发现了我的秘密还铲除了我的活尸”
“师尊会不会责罚我”
“但师尊的伤势痊愈,是天大的好事,被责罚几下,不是什么大事。”
“师尊”
宁承影半是欣喜、半是尊敬地望着入定中的应无愁,他挥动长笛,四周瘴气汇聚在应无愁四周,瞬间布下一个防御阵法,为入定中的师父护法。
草丛中的腾蛟见到宁承影没有伤害应无愁,暗暗松了口气。
旋即,他想到,真正的宁承影回来了。
要不要趁着宁承影毫无防备的时候,杀了他
岑霜落眼中满是杀意,这时,入定中的应无愁眼皮动了动。
岑霜落注意到这小小的动作,视线落在应无愁身上。
宁承影所制活尸皆为十恶不赦之人,宁承影追杀他是因为他害死了应无愁。
现在应无愁没死,他与宁承影的恩怨已经结束了吧
他或许,改变了未来。岑霜落暗暗想道。
如果是这样,等应无愁醒来,看到宁承影,就会知道之前跟在自己身边的是个冒牌货。
他终究不是应无愁的徒弟。
银色的大眼睛中布满悲伤,岑霜落看了眼守护着应无愁的宁承影,安静地闭上眼睛。
草丛发出“沙沙”的声音,宁承影走进草丛中,却什么也没发现。
“是蛇吗”宁承影疑惑道。
听声音,像是一条蛇远远地游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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