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八十五章 交趾的历史定位问题

    一个稳定而有一定规则的朝廷、一个至少还将以民为本作为口号的文化氛围、一个持续反腐并且将反腐立为祖宗之法、一个不是遍地烽火狼烟、不用随时面临兵祸、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陈骨道旁的生活,并不是人间常态,至少在大明之外,这是极为罕见的。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普遍,普遍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普遍。

    在有些地方,和平十分的罕见,罕见到就像他们获得米面油粮一样罕见。

    浚国公陈懋,到底是如何在安南,现在称之为交趾三司的地方立住了脚跟,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和山野袁公方为何在倭国建立了上野袁势力,并且实力仍在极速扩张的原因是相同的。

    因为无论是在交趾,还是在倭国,百姓们所求之事,不过是活着。

    而陈懋在交趾得到的广泛支持,正是因为他在交趾主持的公田农庄法,这农庄法有许许多多的缺点,有些懒汉会浑水摸鱼,有些乡霸在农庄里横行霸道,有些掌令官与当地士绅亢瀣一气一丘之貉,虽然有大明经验的支持,但是交趾和大明仍然有所差别,眼下在交趾的农庄法更像是之前大明实行的军屯卫所。

    但,即便是军屯卫所这种制度,在交趾能够执行下去,也是难上加难,至少,佃户们可以在农庄法里做牛马,而不是在当地土司手中做草芥。

    中原王朝历史绵长,而李宾言将历史分成了群星的六等星秩,但仍显得有些繁琐,这数千年来大抵可以分为两个时代,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自然要形成广泛的认识,争取从奴隶、牛马的价格,变为人的价格,中国人向来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但是总归还在争,这个争要形成广泛共识,才能有一丝可能探头的机会,大明的朝堂,至少还有以民为本、大道之行这样美好的夙愿,大明的翰林院里,也有翰林做着大同世界的美梦。

    这暂时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固然不那么美好,但总归是要比这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更好一些,但是这坐稳了奴隶的时代,一定要争,因为一旦心满意足起来,不争,这时代就会从坐稳奴隶的时代,坍塌到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比如从永乐到正统,不过短短二十四年时间,大明就从打的北虏千里远遁,到瓦刺入关扣京师大门,而且是带着大明皇帝扣京师的门。

    中原历史绵长,几乎任何朝代都有一批忠实的拥趸,即便是士大夫们再讨厌秦朝以法为本,变本加厉的对暴秦的不道口诛笔伐,但是士大夫们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秦是开天辟地第一次的一统天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执敲扑而鞭答天下,威振四海。

    同样是二世而亡的隋朝,杨广昏聩到他自己都没胆子回京师,但杨广在位,还能挑选出一点政绩,来证明他只是能力不足,而不是无心向治,而又因为隋朝国祚短暂,通常以隋唐二字代称,唐朝的辉煌,也得说有隋的奠基方能那般显赫。

    但是若论这数千年的文明之中,有哪个朝代,几乎没有任何的拥趸,那便是求做草芥而不得的魏晋南北朝中的晋朝。

    在几乎所有的文人墨客的评断里,西晋作为一个大一统王朝,都没有得到过任何的尊重,说起这西晋,即便是文人墨客的出发点,大抵也是三国耗尽英雄气,方使司马得天下。

    若说这司马懿欺负孤儿寡母做了权臣,最后窃据大宝,那杨坚建立隋朝、赵匡胤黄袍加身,这不也是欺负孤儿寡母

    若说这司马氏杀尽曹氏宗亲,而后猫哭耗子假慈悲,那刘宋的开国皇帝刘裕连演都不演,直接杀尽天下司马氏,做的光明正大,做到了明处,也没见有人批评刘裕做的过分。

    刘裕更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典故的拥有者,对刘裕的评断更多的遗憾,缺了那么一口气。

    刘裕在关键的鲸吞天下征战中,他的第一谋臣刘穆之的死,就是刘裕缺的那口气,刘穆之的死,导致刘裕不得不回到老家主持大局,最终大业未竞。

    若说西晋末年两个皇帝北狩被匈奴人俘虏,永嘉之乱,神州陆沉、衣冠南渡,虏寇肆虐中原,那宋徽宗和宋钦宗,也是丢了半壁江山,这宋高宗跑到临安偏居一偶,对胡人俯首称臣。

    这司马氏被诟病的点,比如这弑君、篡位、摘桃子、引狼入室、短命、昏君频出等等,这历朝历代大家都有,大哥不笑二弟,为何唯独这司马氏不招人待见谈及这司马氏,大抵最过于出名的典故就是何不食肉糜和三马同槽,了。

    因为这历朝历代各有各的槽点,但是大抵不过是弱书三千只取一瓢,这么多的槽点占一个两个也就罢了,像司马氏这般全都要的几乎没有,和西晋最像的大抵就是北宋,但北宋文治煊赫,自然有大堆的文人墨客为北宋洗地。

    正如北宋之文治,历朝历代都能拿出一些可圈可点的政绩来,就连那胡元,连泰西都得承认成吉思汗的武功,对泰西地面影响深远的蒙古西征,更成为了泰西丽梦般的存在。

    而从西晋的历史里,能得到的只有教训。

    除了一些以为西晋荒唐而美好的人,西晋这千余年来,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尊重,当然喜欢西晋大约可能是在羡慕西晋的五石散自由吧。

    之前的安南、现今的倭国,都是类似于西晋那般的荒唐,百姓们过得日子朝不保夕。

    什么是王化这便是王化。

    王化说复杂那要是说三天三夜也说不清楚,但是要往简单些说,那就是大明能给天下最普通的百姓们一个喘息的机会,让他们当牛做马也能好好活下去,若是有些机会,孩子再读读书明明理,那便是天恩浩荡了。

    「接下来,咱们的路有的苦头吃了,你看那筵席上,连交趾的势要豪右们都不通礼数,更不论其他的八荒之地,不知如何荒唐。」刘永诚倒了杯热茶,悠悠的说道。

    宴席上那些大汉用脏脚踩着红色的浆果踩得细碎,势要豪右们吃的喷香的场景,实在是让刘永诚一连几天都有些食欲不振了。

    「这边需要教化,咱们大明不就是来干这个的吗」唐兴倒是无所谓的说道「说实话,这交趾三司好歹还有鞭刑,再往外走,连法度都没有,要不咱们这大明这官船官贸,带这么战座舰作甚」

    唐兴要去天边,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知道到了八荒之地会何等的荒唐,这等开辟之事,也是脏活累活,所以带些倭人作为消耗品,就显得合理了。

    相比较大明喜欢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南洋和西洋里,有不少地方,都会行割礼,一想到那画面,唐兴就打个哆嗦,这刀上但凡是不干净些,不是杀人是什么唐兴不知道的是,那些割礼的刀,还不如刽子手杀人用的撬骨刀干净,至少这撬骨刀上,还会喷口酒。

    「刘大挡以为,这交趾日后会成为大明四方之地,长治久安吗」唐兴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

    交趾正在慢慢变好,肥沃的土地上有了农夫的身影,这各府之间的官道驿路也开始了平整,即便是偏远的地方也有规划,驿站驿卒在不断的完善,这乡间地头上多了许多的孩子,即便是这些孩子跑的满大街都是,似乎有娘生没爹养,但孩子就是孩子,孩子就是希望。

    大明皇帝的心里有一杆很多人都不知道的秤,到了一个地方,看一个地方治理的好坏先看孩子多少若是孩子很多,还有不少女娃子,而且这孩子有双新鞋的话,那了不得了

    朱祁

    钰对这地方的父母官的评价会高许多,甚至会因为一副字画,一两首诗词大加封赏,因为孩子有新鞋,他会认定这父母官的万民伞,真的是百姓们自发送的。即便是当地的父母官犯了禁,朱祁钰也会念在生民有功这四个字上,不会对其从重处罚,甚至会择情宽宥一二。

    按照刑不上大夫的规矩,只要不是谋逆的大案,贪点钱官绅勾结之类的事儿,顶多就是个革职永不叙用,再严重些,就是流放三千里罢了,到了那烟瘴之地,这流放的士大夫们,也是当地显赫贵人。

    就是徐有贞贪墨了大明四万里水路的疏浚款项,朱祁钰对徐有贞再恨的咬牙切齿,也只会按着规矩把他流放到爪哇岛去,而不是砍了了事,谁让徐有贞在张秋、河套、乌江沿岸、长江沿岸,有一堆的生人祠呢

    在朱祁钰朴素的政治价值观念里,他认为这有人才有国,人才是国这个集体的基本构成,只要百姓们还肯生,生下来还肯养,那便是说明这世道还行能过活,若是还养女娃,那便是这世道有些清明,人活着有些奔头,若是孩子还有新鞋,那朱祁钰这个大明皇帝就会笑的合不拢嘴,暗地里也在想,自己对得起下的宝座。

    他的政治观念如此朴素,朴素到就像是田地里的田鼠们会大量繁衍并且跑的哪里都是,就是丰收之年一样的朴素。

    唐兴是为数不多知道陛下这杆儿秤的人,他本身是个丘八军卒,他没有读书人那么多的大道理,他觉得陛下这个朴素的政治观很简单,却格外的合理,所以他才觉得这交趾会真的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在大明的教化之下,长治久安。

    这是个美好的夙愿,需要所有人的努力。

    「这浚国公府在,这交趾再差,在咱大明也应该会变成今日之云南,那便足矣了。」刘永诚对交趾未来的期待就不像唐兴那么高了,能像云南那样就足够交差了。

    若是现在刘永诚到了地下,文皇帝问起刘永诚咱打下来的交趾还在吗刘永诚也能挺直了腰杆,对文皇帝说还在,和云南一样

    文皇帝再问咱打的北虏望风而逃,千里远遁,现在如何刘永诚也会颇为自豪的说瓦刺谋逆,被打的西进跑到撒马尔罕欺负西域诸番去了,不敢东归。

    文皇帝再问咱没实现的重开西域,现在做的如何了刘永诚也会底气十足的说轮台城有大明的长征健儿在成边,皇帝正在廷议重开西域的西域行都司。文皇帝再问咱开的海路,现在如何刘永诚会拍着大腿说三宝太监去得早,皇帝差遣我再下西洋,宣扬国威了。

    文皇帝大抵会比较满足,自己做的事儿,后来人还在做。

    黔国公府、或者说沐王府在云南的作用,就是镇守,对麓川、云贵、川藏的稳定,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黔国公府在,则云南无恙,云南在,则大明东南无碍。

    大明左都御史、都察院总宪贺章,曾经和黔国公府杠上了,就因为黔国公府僭越违制,搞了两万顷的地,这云南地面,但凡是膏腴之地,都姓沐。

    为了这事,贺章没少弹劾黔国公府,甚至在出使哒靼的之前,贺章临走,还要做这件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黔国公府吐出了近万顷的田做农庄法的公田,即便如此,还是僭越违制的,就连襄王府这个嫡亲王府,不算挂靠,不过万顷良田,还是有司代管。

    但即使如此,黔国公府仍然有万顷上田,比襄王府这个嫡皇叔的田还多,可大明朝廷也好,皇帝也罢,对这件事都置若罔闻,不再追加处罚。

    甚至陛下在广州府见到了黔国公、云南代镇沐璘,也是只字不提僭越之事。

    为何朱祁钰对此事不闻不问这黔国公府无法无天,几乎等同于诸侯了

    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对

    云贵川黔改土归流之事大力支持的同时,还亲自操刀给了自己一刀,在云南地面大刀阔斧的进行改土归流;因为大明在征战云贵平定叛乱的时候,黔国公府履行了朝廷赋予的责任和义务,协同作战的同时,还保证了大明军需;因为黔国公府在麓川反复的时候,没有和土司沆瀣一气养寇自重,维持边疆长久稳定;因为黔国公府在大明两次征伐安南的时候,都是出人出力,这公爷都亲自领兵作战。

    那徐达一代名将,徐达的后人,现如今的魏国公徐承宗,只能跟着陛下蹭点军功了,能蹭军功,那也是徐承宗的本事,皇帝恩典,多少人想蹭还蹭不到呢。

    在景泰年间,朱祁钰对云贵治理没有比朱元璋更好的办法,没有更好的办法之前,什么都不做,比乱搞一气更加符合政治的基本原则。

    在政治中,大抵就是什么都不做,维持现状,是一种智慧。

    说大皇帝不遵循祖宗之法,胡淡第一个不答应但若说大皇帝事事遵循祖宗之法,那也不符合实情。

    「交趾在则海贸无失,安南复,则海贸诸事不顺。」刘永诚颇为感慨的说道,刘永诚的好友郑和诸多海权观念,到了景泰年间依旧适用,而且经过了三十四年的时间,诸事反复佐证郑和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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