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和金濂在一些事情,是有高度默契的。
比如关税一事,过去财经事务没有详细的指导纲领,现在已经有了,自然必须让所有人纳赋。
胡濙对于陛下的财经事务并不抵触,这是因为他四十年份的工作经验得到的教训。
财经事务不是微末之道,相反,它和戎政、礼法都是一样的重要。
当年文皇帝为了北伐的军费废了多大的劲儿,还把配合多年的户部尚书夏元吉给罢免了,文皇帝龙驭宾之时,还疾呼,夏元吉爱我。
胡濙理解太宗文皇帝当年的无奈,也能理解当年陛下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才会如此不余遗力,为陛下在礼法二字,找到根脚,找到依据,不让陛下在大义落于下风。
胡濙无奈的是,他其实更想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他不是在拍马屁,他说的是实话,但是陛下显然对夸赞之语,敬谢不敏。
“陛下的万寿节快到了。”胡濙乐呵呵的说道,陛下不让拍马屁,他就不拍了吗
得拍,而且是拍的你大皇帝不得不接受,这才是拍马屁的最高境界。
朱祁钰摇头说道“朕不尚奢靡,万寿节已经停罢两年了,以后悉数停了便是。”
胡濙笑意盎然,却不答话,他献的贺礼,陛下不得不收。
他信心十足,陛下说不过万寿节,就不过了吗
那不能够啊。
而且胡濙还不是自己一人,而是联合了大明六部一起献出贺礼。
陛下不收也得收
朱祁钰看着胡濙信心十足的模样,也是摇头,这老狐狸,若是与自己为敌,那斗起法来,可是真的让人头大的一件事。
但正因为是老狐狸,胡濙才知道,朝堂的生存之道。
为人臣,不是和皇帝对着干,那是取死之道,真的为臣之道,是把皇帝交待的差事办好。
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在胡濙看来,从无乱政,更无虐法,一片公心,皆为大明。
他为何要反对呢
盐铁会议散朝之后,朱祁钰带着卢忠前往了前往了北镇抚司衙门。
天杀的渠家三兄弟,就在天牢之中,他们已经无需查补了,因为之前渠家案子的时候,已经查补过了,本来直接送去太医院雅座就是了。
但是朱祁钰有话问他们。
“送去太医院参观了吗他们见识到太医院的手段了吗”朱祁钰边走便问道。
卢忠俯首说道“自然是都送过去了,回来的时候,都是拖着回来的,已经崩溃了,哭爹喊娘的要见陛下。”
朱祁钰嗤之以鼻的说道“他们也知道怕”
“让我大明四勇团营差点死于敌手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破坏我大明粮仓意图让大明无力进军河套的时候,怎么不怕呢”
“烧毁朔方府的时候,他们怎么不怕呢”
“说朕天怒人怨,他们才是真的该遭天打雷劈剥皮揎草太便宜他们了。”
朱祁钰龙行虎步,走进了锦衣卫衙门之中。
他倒是想去天牢里瞅瞅,但是卢忠却拦住了他的脚步,卢忠将三名牢犯,提了出来。
牢房内气息不通,多有灾厄,卢忠当然不会让天子至尊,去牢里面溜达。
那不是给陛下招致灾祸吗
若是都察院那群御史知道了,还不得把他给喷到无地自容
朱祁钰站在北镇抚司的衙门公堂之前,九名天子缇骑,站在月台之下,陛下要见的是三个疯子,他们要把危险挡在他们身前。
在锦衣卫衙门的院子里,站着二十多个缇骑,这些缇骑身着飞鱼服站的笔直,秋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角,但是他们站的笔直,因为他们的面前,站的是陛下。
袁彬俯首说道“陛下,臣把三人带回京师了。”
朱祁钰看着袁彬极为魁梧的身材,颇为感慨,笑着说道“袁指挥这趟辛苦了,兴安。”
兴安端着盘子走前来,面是指挥同知的印绶、头功牌。
“为国效力,不可不赏。”朱祁钰将头功牌别到了袁彬的臂膊。
这是袁彬领的第二块头功牌了。
做大皇帝的军卒,就这点好,啥都不用想,只需尽忠,身前事,身后名,都有。
朱祁钰对袁彬极为满意,这家伙为了抓喜宁跑了将近八十里地,整整一个马拉松的全程,还是把喜宁给逮了。
这次更是冲阵,效仿辛弃疾之举,把渠家三兄弟给带回来了。
对奸细而言,袁彬简直是索魂夺命的牛头马面。
朱祁钰又拿过了一枚枚的头功牌,给二十余名缇骑挂在了胸前,每挂一个,他都用力的拍拍对方的胳膊,笑意盎然。
“好,很好,非常好都是大明的好儿郎”
朱祁钰继续说道“林绣,把赏银搬来。”
林绣带着从内帑支取的五千银币,抬到了院落之中。
“一会儿走的时候,拿走,这是朕放的赏赐。”
朱祁钰看着缇骑深吸了口气,振声说道“明军威武”
袁彬立刻站直了身子,颇为激动的大声的喊道“为陛下尽忠”
众多缇骑,高声喊道“为陛下尽忠”
朱祁钰又挨个看了看这些年轻的面孔,大声的说道“先歇一歇去吧,这长途奔波,从五原府赶回京师,昼夜星驰辛苦了。”
渠家三兄弟很快就被带到了,正好听到了那一声震耳欲聋的为陛下尽忠五个字,吓得他们一个又一个趔趄。
朱祁钰才转过身来,看到了这渠家三兄弟。
他看着三个带着枷锁,瑟瑟发抖,跪在地的三个天谴贼子,微眯着眼问道“听说诸位在河套说,朕强取豪夺、横征虐敛,有这么个事吧。”
渠成义跪在地,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说道“草民糊涂,草民糊涂,陛下饶命啊”
“陛下草民有商图献,有西域丝路商路,也有从祁县至天下的商路图,陛下,此乃取之不尽、万世之财,陛下饶命啊”
渠成义想要往前跪行,却被几名缇骑狠狠的按住。
朱祁钰抻着身子,一展长袖,面色有些凶狠,探着身子说道“朕今天就告诉你们了。”
“朕,就是仗着兵强马壮,强取豪夺了汝等奈朕如何”
“嗯”
渠家三兄弟,从来没接触过陛下,哪里知道陛下是这等的性子
这话说的,他们现在都是阶下囚了能奈皇帝如何只能祈求皇帝饶命。
天高皇帝远,他们不怕,甚至在朔方府的时候,他们也不怕,觉得自己跑到和林去了,皇帝能把他们怎么着
谁能想到,袁彬总是和奸细有这样的不解之缘呢把他们硬是给抓到了。
朱祁钰从来都是个俗人,他就是想来看看,这群家伙面临死亡的时候,那种心如死灰的模样。
他乐呵呵的说道“三位,眼下有个活命的机会,朕有三个问题,朕要知道答案。”
渠成义、渠成仁、渠成德三兄弟,听闻此话,面色狂喜,大明皇帝从来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说话算话。
金口玉言,出口成宪,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渠成义不停的磕头,枷锁限制着他,但是他还是用力的将脑袋碰在了地,表示恭顺。
“一,你们前往南方的商路,尤其是民信局等事务,交待清楚,如果有图,交待图在何方,如果无图,就画出来。”
“二,你们是怎么私印盐引的,都还有谁在一起做大明的官员有多少人参与其中朕要的是确凿的内容,这些你们也要交待清楚。”
“三,大明宝钞你们亦参与私印之事,宝钞局的底板,是如何泄漏到你们手中的这件事也要给朕讲明白。”
渠成义脑袋顶着地面,腚撅的老高,大声的说道“草民知道,都知道。”
“跟缇骑慢慢说,不急,交待清楚。”朱祁钰挥了挥手,示意将三个案犯带了下去。
卢忠面色为难,刚要开口说话,他锦衣卫的衙门是法司,这种天谴贼子,如何能留呢
朱祁钰侧着头对着卢忠说道“最迟明天中午,无论交代了多少,都送去太医院便是了。”
“可是陛下刚才不是说,要宽宥他们吗”卢忠瞪大了眼睛,呆滞的问道。
朱祁钰愣愣的问道“朕说过这个话吗”
“兴安,朕说过饶过他们吗”
兴安俯首说道“臣未曾听到,陛下只是说有个活命的机会,要一个满意的答案,并没有说要宽宥。”
朱祁钰略微有些感慨,不愧是自己的大珰,咬文嚼字,理解圣意这件事,很称职。
不过他脸的笑意立刻变成了怒意和暴戾,他厉声说道“朕的确是这么说了。”
“不过那是朕骗他们的就是为了诈供而已,给了他们希望,又狠狠的踩碎”
“让他们从地狱到了人间再永堕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贪利本是平常事,奸佞误国岂得生”
朱祁钰怎么可能饶恕他们三人呢多少钱能洗刷他们身的罪恶
那根本无法衡量,既然无法衡量,自然不衡量了,雅座都设好了,怎么能浪费掉呢
朱祁钰站起身来说道“他们自己都不当人,何必用人的观念去考虑问题呢”
卢忠这才了然,原来陛下是同道中人,临死诈供,算是大明版的临终关怀了。
朱祁钰走出了锦衣卫的衙门,抬头看了一眼,天日昭昭。
卢忠很快就查补完成了,拍了拍手,几名缇骑走了进来。
“送太医院吧。”卢忠看着自己手中的供词,触目惊心
渠成义用力的蜷缩了几步,愤怒的说道“陛下说了,只要我们老实交代,就绕我们一命我们老实交代了啊,为什么要把我们拖去太医院”
“我要见陛下。”
卢忠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也没交待清楚啊,这眼看着时辰到了,不送也得送了。诸位,路吧。”
陛下金口玉言,那自然是不能骗人的,即便是陛下亲口承认了骗人,他也权当没听见。
做臣子的怎么能让陛下骗人呢
是渠家三兄弟,问题没交待清楚,不让陛下满意
是他们没有恭敬之心
陛下无错,错的是渠家
“缇骑爷爷,您老想问什么,尽管问我们一定说啊,不要送我们去太医院啊”渠成仁跪在地,哀嚎的喊道。
渠成德咬着牙,他自然去过太医院,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应该去的地方。
他猛地冲了出去,想要冲出天牢。
可是天牢什么地方锦衣卫又是什么人
他们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想要冲出去的渠成德。
卢忠收起了供词,笑着说道“走吧,路吧。”
太医院外的东郊米巷,依旧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条路,空空荡荡,阴风阵阵。
秋风吹动了落叶,打着旋,若是厉鬼在哀嚎嘶鸣。
缇骑们经常送人犯过来,对着太医院外的冷清,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渠家三兄弟,只是第二次来。
这里哪里是东郊米巷,分明就是黄泉路
不,比起那到底是不是存在的黄泉路,这东郊米巷的大路,是真的现世报
这里通往了地狱
陆子才早就接到了会有人犯送来的公文,他本来等在太医院的门房,但是想了想,陆子才走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陆子才慈眉善目,十分和煦的说道“来了”
卢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这太医院就进去过一趟,他完全无法想象,陆子才是如何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而且陆子才,一出门,就是如此的和煦,让人如沐春风。
陆子才明明是从阿鼻地狱里走出来的才对。
卢忠示意缇骑将人犯抬起来,赶忙说道“嗯,这是渠家三兄弟,陛下说了要雅座。”
“辛苦陆院判了。”
陆子才笑着说道“无碍,无碍,相比缇骑们,这算不辛苦。”
缇骑是不愿意进太医院的,他们在太医院的大门前,解开了所有的镣铐。
陆子才示意门房三人过来,灌了三碗热汤,到三人的口中。
原来惊惧不已的三人,脸居然露出了诡异笑容
卢忠看到这一幕,猛地退后了一步说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陆子才摇头说道“药汤而已,有些犯人不知天命,还要挣扎,灌一碗汤,就好了。”
卢忠猛地打了个哆嗦,拿出了一份公文说道“请陆院判下印。”
汤
果然是人间阎罗,这连孟婆汤都发明出来了
陆子才下了印,递给了卢忠笑着说道“再会。”
卢忠带着人用极快的速度,离开了东郊米巷,才松了口气,瞬间觉得这深秋的天气,也变得暖和了起来。
陆子才一只脚跨进了太医院的大门,身的气质猛地一变。
“关门吧,有什么事,都会到惠民药局请人的,欣院判在兴和所,用了一种针灸法,对王复极为好用。”
“正好新到了人,就试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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