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提着行李箱, 沿着狭窄的车厢过道往里走。
他的背紧紧地绷着,好像后面有两头狮子在盯着自己。
“噗。”
低低的笑声。
这声音很悦耳,负责领路的那个列车员不由自主地发愣。
约翰却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他的脑门还蹦出了一根青筋。
约翰当然想装作不认识那两个家伙,立刻钻进包厢, 然后在这两天的火车旅程里一直装死, 可是理智告诉约翰,他越是想要撇清关系, 邪神就越想要戏弄自己。
所以他要表现得若无其事,像一个在旅途中遇到朋友的普通人。
“真是意外啊,没想到竟然会在东方快车上相遇,两位是要去威尼斯那可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
约翰挤出一个笑容, 干巴巴地说,“等游览完毕,还可以搭乘东方快车的加长线,抵达伊斯坦布尔,那可是艺术家们称赞的拜占庭,远东风情也很让人向往。”
走在最前面领路的列车员回过神,连忙点头推荐起了东方快车的远东线。
詹森面带笑意,侧头对盖密尔说“我们的侦探先生是接了委托去威尼斯的, 希望我们能早点离开那座水上城市。”
约翰“”
列车员先把他们带到了位于头等车厢中间的七号包厢门口。
七号与八号包厢是紧挨着的。
“詹森先生,您预订的包厢里面有一扇门,可以通往隔壁的八号包厢。这是我们辛普伦东方快车最受欢迎的预订方式,一般给同路度假旅行的朋友,去威尼斯欢度蜜月的新婚夫妇”
“咳咳。”
约翰猛烈地咳嗽起来, 像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列车员莫名其妙地看了约翰一眼。
“所有床上用品都是新的。”
列车员按照惯例给他们看刚拆开的包装袋。
包厢就像一个小房间, 铺着柔软的土耳其手织地毯, 床上摆着缎面的枕头与被子,床边还有一个小圆桌,兼做床头柜与书桌使用。
房间右面靠近包厢门是一个大衣柜,里面有木质的衣架,柜子里还熏了一层淡淡的香味。
衣柜旁边就是列车员提到的那扇门了。
现在门是打开的,可以看见旁边包厢的摆设与这里基本相同。
“这位约翰多伊先生的床铺位置在车厢末尾。”
约翰迫不及待地跟着列车员走了,他尽量保持镇定,可是背影还是有点狼狈而逃的模样。
“这趟旅程变得更有意思了。”詹森低声说。
盖密尔原本对侦探没有多少兴趣,不过在看了这么多蚂蚁之后,他发现约翰真的很特殊。
是一群虫子里最结实强大的那只,既聪明,又灵活。
在一群只会埋头爬动的蚂蚁里,有一只聪明的蚂蚁抬头看到了神,还试探着伸出触须,接过了神给予的食物,完成了神交给它的任务,又聪明地意识到神的强大与危险,试图混入蚁群让神找不到它。
这只蚂蚁根本不知道它的意志力让它鲜艳又明亮,别说混在蚁群里面了,就算全身涂抹泥浆都盖不住。
但蚂蚁不知道,因为蚂蚁是看不到这种光亮的。
“噗。”
这事真的很好笑,一只有宝石光泽的甲壳虫拼命伪装成灰蝉。
詹森比盖密尔稍微好一点,不会直接把人类当做虫子,但是在他眼里,约翰刚才上车之后,就像一只弓着背的黑猫,耳朵竖起,一边紧张戒备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路。
真是又可怜,又好玩。
想归想,詹森还是友善地提醒
“别吓他了,人类很脆弱,长期处在惊慌状态里会短命的。”
盖密尔遗憾地摊开手,他背对着包厢门,取下了银质面具。
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詹森的模样,浅绯的唇贴近詹森的脸颊,呢喃着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你说得对,我不看他,你也不要注意他,这是属于我们的旅程”
詹森在听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眉毛不受控制地跳动了一下,然后他的耳朵后面冒出了许多细软的黑色小藤蔓。
盖密尔一口含住,轻轻舔舐。
随着他的靠近,赤红色长发也覆在詹森的额头与脸上,更多的黑色藤蔓忍不住伸出来,把头发“挑”开。
“难以相信,车站上竟然会有水洼还没有人清理”
一个男人愤怒地说,并且声音越来越近。
盖密尔停止动作,重新戴上了面具。
詹森身上的那些黑色藤蔓也全部消失了,他站起来,在门口看着那个带着秘书走上火车的银行家。
银行家的裤腿与皮鞋上有明显的水渍,看起来像是一脚踩进了坑里,连袜子都湿了。
银行家正对着身边的列车员发怒,后者只是负责搬运行李的人,并不是那位站在车厢门口接待乘客的首席列车员,所以只是低着头往前走。
詹森透过走廊的车窗往外看,发现外面有几个穿着法国军装的男人,他们在护送一位身份很高的贵族。
那是一位老人,头发雪白,穿着一件面料昂贵的衣服,身边带着管家与仆人,行李箱外壳上还有家族徽章。
所以银行家没有得到真正贴心的服务,而是被尽快地送上了车,否则他就要在站台等待这位贵族安置完毕了。
“詹森先生”
银行家经过走廊的时候看到詹森,停止了抱怨,摆出一个自以为友好的笑容。
“在酒店的汽车上没有看到您的身影,我还以为您放弃了乘坐这趟火车呢”
“一个英国人怎么会放弃威尼斯的阳光呢”
詹森终于说话了,因为他发现银行家有意越过自己望向包厢里面,可是银行家的视线依然透过了戴着面具的盖密尔,就像那里什么人都没有一样。
这里可不是酒店了。
在这趟火车上,以姓名为“联系”方式缔造的“临时契约”,不仅有詹森的名字,还有盖密尔的。
正常的乘客应该会对詹森两人视若不见,而服务的列车人员会在听到名字、或者听到詹森与盖密尔说话的声音时想起这是他们的乘客。而詹森与盖密尔所在的地方,正常乘客都会“自动无视”,包括那些靠近他们的列车员,也会被其他乘客忽略掉的。
不正常的乘客,当然是像约翰那样,全都能看见。
可是银行家再次表现出了他奇怪的一面。
詹森注意到走在后面的银行家秘书表情在迷惑与茫然之间不断切换,他好像没有注意到詹森这个包厢,可是银行家停在包厢门口与人交谈,堵住了通道,又等于强迫他去注意这里。
詹森直接关上了包厢门。
银行家的脸色很难看,他恶狠狠瞪着包厢门一眼。
“鲍尔先生”秘书忍不住提醒,“莱格利斯伯爵上车了。”
再堵着路不挪动,可能会得罪那位贵族。
银行家鲍尔气冲冲地走到了十号包厢门口。
他踢了一脚行李箱,还高声地吩咐秘书为他翻找物品,箱子边角又不小心砸到了包厢墙壁。
这让九号包厢的门猛然推开,一个女人的声音恼怒地说“能请你安静一些吗,先生”
詹森把脱下的外套放在大衣柜里,这种人类的衣架盖密尔不会用。
他正准备伸手去接盖密尔那件夫拉克外套,忽然发现重新取下面具的盖密尔表情有些微妙,像是在倾听外面的动静。
“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
盖密尔用指甲挑开八号包厢的扣锁链条,无声地把门推开。
完美绝伦的侧脸,映着走廊照入的昏黄光线。
盖密尔指了指自己的脸,詹森看了他三秒钟,才慢吞吞地走到门口张望。
一个女人靠在九号包厢门口,她披着一件昂贵的白色丝绸披肩,下面是一件香槟色高腰长裙,褐色卷发松松地散在肩膀上,脸颊削瘦,应该长得很漂亮,只是看起来非常憔悴。
“瓦妮莎”
詹森忍不住回头,低声问。
“是她。”盖密尔确认。
瓦妮莎小姐,伦敦著名的歌剧女演员。
海神认识的是声音,不是脸,就像他认约翰也不是看脸一样。
詹森倒是拥有辨认人类长相的能力,可是歌剧女演员站在舞台上,是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的,有夸张的戏服与浓妆遮掩。
两年过去,瓦妮莎完全失去了那种气质与神采,她处在一种焦躁又恼怒的状态里,意志力更是明显下降,很不稳定。
这种精神状态不要说登台演出了,估计连打桥牌都无法集中注意力,会输得一塌糊涂。
这倒不一定是遭遇了神秘事件。
像是其他精神疾病、生活遇到重大挫折连续失眠三天就会这样。
“很巧。”
詹森两年前离开伦敦就没有再回去,他还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瓦妮莎正转过头,她下意识地向詹森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属于社交习惯的笑容。
詹森“”
好像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在伦敦。
詹森关上包厢门,对盖密尔说“瓦妮莎也能看到我,”
盖密尔解开衬衫的扣子,甩掉靴子,他不喜欢这些人类衣物。
他舒舒服服地靠在床上,然后歪着头说“不要管那些蚂蚁对了,人类睡的床这么狭窄吗”
外面走廊的声音渐渐变大,各种杂音混合着抱怨声,乘客已经全部上了火车。
詹森没有再听那些动静,他靠坐在盖密尔旁边,细软的黑色藤蔓试探着卷起红色长发。
缠绕着勾连,扭动着摩挲。
盖密尔无声地笑,他伸手揽住詹森,下颌抵在詹森肩膀上,金色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耳朵开始发生变化,银色的耳骨撑起透明薄翼,轻轻抖动了一下。
一声嘹亮的尖锐呼啸,蒸汽列车拖着五节车厢缓缓向前行驶。
黑色浓烟不断冒出,煤块被填入锅炉。
鼓动的蒸汽经由活塞,由金属连杆拉扯着动轮在铁轨上越滚越快,
就像是一台大型乐器发出的尖锐声响。
“听起来不错。”盖密尔闭着眼睛评价。
约翰在列车的轰鸣与摇晃里睡到了早上六点。
他的下铺是一位银行家的秘书,昨天开着壁灯整理文件,一直忙到了半夜,现在睡得死死的。
约翰轻巧地跳下床,他没有换睡袍,他的行李箱里根本就没有这种东西。
不过一套体面的衣服他还是能找出来的,毕竟要去威尼斯办事,怎么可能穿着破旧的皮夹克拜访委托人呢
约翰把自己藏在枕头下面的武器擦拭了一遍,然后关上保险,放进皮套,绑在腋下。
这是他从一位美国同行那里学到的小技巧。
这两年约翰根本没有回过伦敦。
虽然放弃了那栋摄政街上的独栋房子做事务所有点可惜,但是躲风头更重要。
由于卡洛琳夫人的顾问团是约翰去联系的,在那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诉讼结束之后,约翰也平添了许多法律界的人脉。即使离开了伦敦,他也能轻松地通过这些律师与会计师接到委托。
这两年约翰几乎是在度假接到电报与信件委托完成委托度假这个循环里生活的。
报酬都很丰厚,因为这些律师认识的人非富即贵,所以约翰这两年过得很顺心,甚至有种想要继续这种潇洒生活的想法。
昨天的遭遇让约翰猛然醒悟,想要安稳地活着,还是不要四处旅游度假了,会很容易遇到邪神的。
约翰打开包间门,探头张望,发现走廊里还是静悄悄的。
约翰走进车厢尽头的盥洗室,花了五分钟解决问题,哼着歌离开头等车厢。
这列火车一共五节车厢,除了一节头等车厢,一节二等车厢,还有一节餐车与休息室,一节炊事车储藏室 厨房,一节只能头等车厢乘客使用的休息区,包括一个小图书馆、吸烟室、女士沙龙。
约翰以为自己起得很早,没想到餐车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他抬抬帽檐,向这些陌生人打个招呼,就准备随便找个座位。
在餐车这样的地方,拼座是难免的。
约翰在路过一张桌子的时候,一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忽然抬头,粗壮的手臂像铁钳一样抓过来。
以约翰的灵活身手,他可以躲避,可是会碰翻右边桌子一位女士的餐盘,他只能停住,任由自己被牢牢抓住。
“哦,马丁警探,真没想到会在东方快车上遇到你。”
约翰看着那个络腮胡男人说,“苏格兰场已经这么有钱了吗竟然可以为一位警探报销豪华卧铺车票”
他的声音不算大,不过周围两张桌子的人都听到了。
这些乘客都来自二等车厢,不过身家也很丰厚,对警察这两个字本能地反感,认为这会惹上麻烦。
跟马丁警探同桌的男人一口喝完咖啡,匆匆离开。
约翰顺势在这张桌子旁边坐下,晃晃手臂,示意道“尊敬的警探,我想我应该没有触犯英国的法律,而且我们在法国的领土上,然后会进入瑞士,最后抵达意大利。”
“闭嘴,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你触犯过多少条法律你自己清楚。”
马丁警探压低声音,他恶狠狠地说,“你竟然也出现在了这趟列车上,案件难道跟你有关”
“等等。”约翰连忙阻止。
他不阻止不行,否则苏格兰场冤枉好人的传统就要落在他头上了。
“你在说什么我要去威尼斯见我的委托人,对方很急,所以我只能搭乘东方快车,难道你不是从加来上车的吗你不知道加来遭遇了风暴,根本没有别的车票可以买”
马丁警探死死地盯着约翰,像是要看出他说谎的迹象。
“别告诉我,你这个消息灵通的家伙,不知道伦敦的神秘死亡事件。”马丁警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我这两年都没回伦敦,怎么可能知道”
约翰刚说完,就看到餐车门口又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打着哈欠的家伙就住在约翰下铺,看着他恭敬地为另外一个秃顶男人拉开椅子,还去找列车员要了菜单。
“你认识那个家伙”马丁警探低声问。
“一位瑞士的银行家,姓氏是鲍尔别这样看着我,他的秘书跟我同住一个包厢,我是十五号他是十四号,所以我知道他服务的人叫什么。”约翰表情无辜。
马丁警探松开手,遮掩着扭过头,像是为了不让银行家鲍尔先生看到他的脸。
“就是那个混蛋,他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批古董金币,可能是赃物,牵扯到一个盗匪团伙,我很确定因为向他购买这些古董钱币的收藏家跟商人都莫名其妙地死了”
“什么”约翰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马丁警探严肃地说:“第一个从马车上摔落,恰好被马蹄踩扁了脑袋。第二个喝醉酒淹死在自己家的花园喷水池里喷水池,小孩子都淹不死的他就躺在里面呛水死了第三个更夸张,吃面包的时候噎死的第四个梦游的时候从阳台跳下来摔断了腿,他也是唯一没死的,因为他的儿子赌博输钱,早早地把那块金币卖掉了,结果他儿子心脏病发作死了。第六个人是在赌场里收购了金币的骗子,他家里失火,全家人都跑出来了,只有他被烧死了这些人死亡之后,金币都不见了,苏格兰场怀疑这是一个穷凶极恶的盗匪团伙”
约翰“”
不,可能没有什么盗匪团伙,是那些金币有诅咒吧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