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薄灯一钻进木屋,漂亮的眉就拧了起来。
离谱。
真的离谱
橡木板搭成的木屋里干干净净,一件家具都没有,没有桌案,没有椅子,没有床榻,没有毯子什么都没有唯一一样勉强算得上摆设的,还是个古铜色的兽首挂钩,钉在木墙上,估计是用来挂面具的。
他就没见过这么离谱的屋子
这是人住的
世家出身的小少爷不敢置信,站了老半天,愣是回不过神。
曾几何时,成百上千位秀美的婢女手捧绚若云彩的绸缎织锦,鱼贯而入,只为给仇家的小少爷换一条铺地的毯子。成百上千家各具特色的天工铺子在东洲鎏金城鳞次排开,刨花如雪,只为给仇家小少爷造一座行空如履平地的飞舟白毛风刮过,不知道猛犸走到哪,冷云杉枝擦过木屋。
哗哗作响。
仇薄灯从恍然中清醒,扭头就走。
让他住这
杀了他得了
木门刚打开一条缝,大风夹大雪“呼啦”涌进来,将仇薄灯刮得倒退好几步,险些撞墙上去。好在沙尓鲁的长鼻及时伸了过来,把木门重新关好。仇薄灯这才切身体验到,雪地的白毛风有多恐怖。
明明他从猛犸背上自己爬进屋的时候,风没这么大来着。
间歇性的
在“徒有四壁”的木屋里站了一会,头发上的雪融化,嘀嗒,滴到鼻端。仇薄灯回过神,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碎雪,再看看木屋地板上的薄雪他错了,他以往不该抱怨鹤姐姐她们爱唠叨的。
眼下离了她们,竟是连该怎么办都不知道了。
飞舟坠毁时,扔给她们的护灵玉,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接住,还有三叔,三叔的酒到底醒了没
没有旁人的木屋里,小少爷轻轻吸了吸鼻子。
他把木地板上的雪胡乱清出一片,解下外边这件又厚又重的深黑绒袍,就要往地板上铺。厚袍刚要碰到地面,瞥见没怎么清理干净的雪,仇薄灯的手一顿。
算了。
这种破袍子,真拿来垫,不用想都知道多硌人。
仇小少爷这就完全是私人偏见了。
图勒部族的财力固然无法跟东洲第一世家相提并论,但在皮毛方面,他们却拥有十二洲没有人可以媲美的资源。
部族中最好的皮革,是专门挑出来供给大巫的。
首巫穿的黑袍,是用雪原上一种名为“猼”的四角神羊褪下的羊毛织成,边缘又缀有紫貂貂皮精细温暖,触感柔软。猼羊难寻,便是整个图勒部族都只有不到十件。放到东洲去,一件就能卖出天大价钱。
可以说,世上再无第二件大氅能比它暖和了。
相比之下,仇薄灯身上编入火羽的罗烟氅,虽说精致漂亮,但要论保暖与罕见,就逊色不止一筹了。
对此毫不知情的小少爷将罗烟氅在木板上草草铺好。他铺得潦草,也就没发现罗烟氅肩部靠颈侧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道细细的口子。破口边沿的被切得极其干脆,若是用刀割的,那刀非得薄如风刃不可。
披着黑袍,仇薄灯靠墙坐了下来。
开始哆里哆嗦地解衣服。
一来,这衣服大半沾了狼王的血,又腥又臭,又黏糊,呛得他一个劲反胃。二来,便是疼了。
疼。
身上哪哪都在疼。
打飞舟上掉下来时,接他的红凤再怎么通人性,到底还是只鸟。知道收着力,没一爪子把他抓成两节就不错了。仇薄灯被它抓着飞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是挂在它爪子上的风筝,悠悠荡荡
在谷里,全身都被冻得僵硬,全靠一点灵气吊命,只觉冷不觉疼。
现在进了木屋,木屋再怎么简陋,好歹是个挡风避雪的所在。家族血脉传承的那点破灵气,就开始晃晃悠悠活络血管。
这一活络,磕磕碰碰过的地方,瞬间就开始疼了。
特别是腰,感觉就跟要断了一样。
只是
“怎么这么多带子”仇薄灯欲哭无泪。
他可算品尝到往日骄奢无度的报应了同来西洲的婢女姐姐们知道他挑剔,不喜欢穿厚厚的皮子袄子,嫌笨拙,就专门为他准备了层层轻薄的丝绸,又知道他娇气,就专门把衣里的带子缝在不容易硌到的地方。
解了这个漏了那个。
越解越乱。
等到他磕磕碰碰,终于摸索出一点门道时,木门开了。
温暖的火光投进木屋。
来者停在门口。
木屋昏暗,正在解衣的小少爷跪坐在一地褶皱的、流动的、鲜血般的烟云里,微微弯着腰身。
跳动的火光照在他瘦削素白的肩膀上。
融化的狼王鲜血向下淌出殷红刺目的线条,就像祭坛上的纯白羊羔,被涂抹上象征奉献的符号。落在锁骨的雪花早就化了,融成一层盈盈水色,蒙在精致的骨窝,光一照,如细碎闪烁。
还有松散的层叠衣物里露出的纯白里衣比全褪掉更糟糕的里衣,细细地勒出脊骨的线条。向下延伸,直到消失进成年男性的衣物里。
还半拢着的、属于男人的衣物。
厚重的,晦暗的深黑。
压在少年的背上,压在少年跪坐时修长秀美的大腿上。
纤细的手指陷在深黑的厚袍里,指节精致,指腹葱红,正在解的衣带陷进皮肉里。原先白皙的手背、手腕被细带子勒出一道道醒目的红痕,如羔羊自缚骨节、经络,是可以轻而易举攥住的伶仃细瘦。
随便来一个强壮些的武士,就可以单手把它们拉过头顶,牢牢按住。
根本不需要担心挣脱。
甚至还要收着力,别一不小心把它们攥折了。
美丽的、珍贵的、罕见的
祭品。
图勒部族的巫师站在门口。
成年男性的身形将外边渐渐暗淡的天光遮挡,那张镀银的鹿骨面具还未摘下。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上去,便闪烁出一片细碎的银光。如祭坛的守护者,隔着火把,沉沉地俯看自己送上门的祭品。
被注视的祭品还无知无觉。
他还在扯复杂的衣带,成功把它们打成了死结。
死死缠住了手腕。
鹤姐姐她们到底是怎么系的明明看起来像个简单的蝴蝶。
“你这里有”他抬起头,话音戛然而止。
被东洲第一世家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少爷后知后觉,感到了危险的气息。
危险来自救了他的雪原部族的图勒首巫。
一个强大的、神秘的、不需要顾忌仇家的成年男性。
男人跨进屋。
木门在他背后被风关上。
仇薄灯终于能知道为什么刚刚自己从猛犸背爬进屋的时候,并不觉得寒风恐怖了就像四方志记载的那样,极地的图勒确实是一个以风为鞭,放牧雪原的部族。驱风驭雪的神秘力量,就掌握他们部族中最神秘的巫师手中。
不过他已经无暇去想这些了。
取暖的铜炉连同其他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一起被放到地上。火光里,图勒巫师高大的阴影将他的战利品整个罩住了。
伟大的雪原之神图勒朝大地抛了一个战圈。
她将战圈里所有的活物赐予最强大的胜者。
他射出的箭。
没有人敢同他挑战。
他是最强大的胜者。
他有权攥取自己的战利品。
“你”
仇薄灯惊怒交加的声音消失了。
冰冷的扳指抵住了少年下颌骨,迫使他抬起头来,纤细脆弱的脖颈在昏暗里仰出漂亮的线条。如所有强大的捕猎者最先用牙刀锁死猎物的颈动脉一般,微冷的唇,落到了他的脖侧与其说是一个吻,倒不如说是一个标记。
被娇惯的小少爷要付出代价了为他不知过分美貌带来的危机,为他的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
他终于意识到,独自流落异域的危险。
可惜已经晚了,
他被打上标记了。
就像古老的群体放牧,牧人们用烧红的烙铁,在牛羊身上烙下用以区分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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