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共毡礼

小说:揽山雪 作者:吾九殿
    仇薄灯拿指尖拨额前的珠子。

    他被图勒巫师戴上一顶用红线环绕铁线, 将玛瑙和翡翠编成反弓形的头饰。头饰前端与左右两侧,垂下许多由珍珠、绿松石、玛瑙等串成的弧链叮叮咚咚,缀在少年光洁的额头和黑发上。

    图勒巫师走到他身边。

    他自然地抬头“有点重”

    阳光自木门投入,少年的脸庞整个儿露在灿金的光尘里, 亮红、靛青、黛紫无数浓烈、鲜丽的色彩, 在他莹白的脸庞上跳跃,闪烁。他目光明澈, 黑发披散, 成了金漆赞卡的圣画。

    纯洁, 美丽的

    新娘。

    图勒巫师轻微一滞。

    仇薄灯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应,诧异地伸出手, 在年轻男人面前晃了晃。

    细细的晨光在葱红的指尖跳跃,图勒巫师拉下它们。

    “怎么了”仇薄灯问。

    图勒巫师没说话, 捧住他的脸,俯身。

    仇薄灯的瞳孔微微放大,印出图勒巫师的脸。

    他眼睫低垂,淡影落在总是过于冰冷的银灰湖泊里, 错觉般,呈现出沉静虔诚的意味他在吻他。但和之前的所有吻都不一样,这个吻无比轻柔, 仿佛是天光下的圣雪,带着无声的温情。

    仇薄灯忘了挣扎。

    他乖乖地站在原地,仰着脸,直到图勒巫师结束这个吻。

    “阿尔兰。”

    图勒巫师起身, 低低喃喃。

    漂亮的小少爷站在他面前, 他亲手编成的发辫披在清瘦的肩膀上, 黑瀑布一般,闪烁着绿松石与红珊瑚的华彩图勒部族的姑娘们都编着美丽的发辫,因为太过复杂,所以平时都要由女伴互相梳洗。

    直到共毡那天。

    与中原成婚前,新娘不准见到新郎不同。

    在雪原,部族的儿郎将图腾送给他心爱的姑娘,自姑娘收下开始,他们便在一块儿居住,一块儿放牧。这个阶段一起生活的男女,只能称为“同毡”,因为若姑娘不满意,随时都会驱赶自己的羊群离开。

    水草随岁变迁,雪原的儿女来来往往。

    若姑娘选择留下,就要举行共毡礼,意思是从此我的毡毯便是你的毡毯,我的牛羊就是你的牛羊,你我一体,永不分离。

    共毡礼当天,新郎要亲手给新娘编发,编的发辫越多越幸福,越长寿,越美满。发辫要编进多彩的珠子,不同的颜色象征不同的祝福。而中原的漂亮少爷头发足够浓密,足够黑亮,图勒巫师的手足够灵巧。

    他给他的阿尔兰编了足够多的辫子,找到足够丰富华丽的珠子。

    只除了一件事。

    图勒巫师的手指移到仇薄灯的脸侧,轻轻摩挲少年清丽的颌线,

    他的阿尔兰离开过。

    按照古老的习俗,他的阿尔兰已经不属于他。

    但他不仅仅是他的阿尔兰,更是他以箭圈射中的战利品,是按照传统不该与之通婚的外族战利品。

    不需要遵守古老的规矩。

    仇薄灯困惑地看着图勒巫师。

    年轻的图勒巫师很少有什么神情变化,仿佛真正的镀银面具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生在他脸上一样。眼下,他忽然罕见地笑了一下居然还还蛮好看的

    营地里响起了沉重的鼓点。

    仇薄灯转头去看。

    只见同样换上盛装的图勒勇士们站在猛犸像头顶,兴高采烈地敲响重鼓。鼓点声中,猛犸象群身披印染成彩色条纹的栽绒赤普鞍毯,踏着“咚咚咚”的脚步,一边摇晃弯弯的长牙,一边甩起长长的鼻子。

    图勒人往它们的弯牙上系了鲜红的绸带,绸带底端系满铃铛。一摇起来,整个营地都是“叮叮当当”“咚咚、咚咚锵”的声音。

    又壮观,又憨厚。

    仇薄灯刚刚被逗乐,载着木屋的沙尓鲁就欢快地冲了出去,加入跳舞的象群。

    不

    它不仅仅是加入

    它还当起了领舞

    仇薄灯脚下地动山摇,沙尓鲁甩起来的红绸,几乎冲到他脸上平时压根看不出它这么活泼好动

    “沙尓鲁”

    仇薄灯半笑半抱怨,伸手要去抓门框。

    手刚一伸出去,就被人抓住了。

    图勒巫师将他打横抱起。

    几步,直接到了沙尓鲁最高的顶脊处。

    沙尓鲁和其他猛犸一样全身披挂颜色对比强烈的彩纹赤普鞍毯,鞍毯边缘,系了无数漂亮的银铃铛。它伴随鼓点,有节奏地践踏地面,发出整片营地最大的“咚锵”,凭实力赢得领舞的地位。

    震得木屋都要散架了。

    仇薄灯不得不一边笑骂,一边紧紧抱住图勒巫师的肩膀。

    他还不想从猛犸背上掉下去

    猛犸象群开始移动,对面平原上的旗海也开始移动,仿佛是两片彩色的海洋同时平推、同时向前。

    伴随一声长长长长的铜号声,一丈长的青铜管、七排孔的绛黄笛、抹指滑指的古林比、羊肠弦的胡尔拉、螭马头的朝尔琴、朱漆杂花的恒勒鼓、十三铜的云锣所有乐器一起响了起来。

    恢弘的乐章淹没了整片雪原。

    仇薄灯叫不出那些粗糙至极的、稀奇古怪的乐器名字,更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在什么场合使用的。

    他只觉得自己的血液要跟着这粗狂的、爆裂的乐声一起沸腾。

    身为东洲第一世家最宠爱的小少爷,他见过的、听过的丝竹管弦数不胜数。

    可是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音乐,每个音节都倍儿用劲,每段旋律都倍儿拼命。他们简直就是在以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的劲头,在吹,在拉,在敲,在弹,在唱

    空气在爆裂,在炽热,在燃烧。

    雪原没有春,没有夏,没有秋。

    他们硬生生自己活出了盛夏

    两片色彩的海洋即将汇聚,图勒的勇士们开始放声呼啸,迎接的人群也开始高声回应。

    仇薄灯身处两片原始的蛮野的暴烈声浪中。

    他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群和自己这边的象群即将碰撞,忍不住叫了起来,用力抓紧图勒巫师的肩膀。

    兀地里炸开一声极高极亮的女嗓。

    “来啊雪原的情郎

    古老温顺的牧羊

    猛犸穿行在大地上

    阿尔兰盛开在山岗”

    咚

    所有骏马,所有猛犸同时踏足,大地重重一震,茫茫雪尘。

    由极动到极静之间,只剩下那道高昂激越的女声,以仇薄灯听不懂的图勒语在唱。歌声中,一位位身着盛装的美丽姑娘,以近乎炫技的方式,旋身下马,红棕的裙摆转成一朵朵夺目的花。

    她们应该都是冬牧狩猎队的阿尔兰。

    她们一出现,猛犸背上的图勒勇士就纵身跃下。双方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抓住对方的手指,一扯,一转,完成一个极其精彩的回旋。

    “漂亮”

    仇薄灯情不自禁地喝彩。

    他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想要看得再仔细一点。就在这时,图勒巫师抱着他,从猛犸象跳下,稳稳地落到了红底金经二方反转卷草纹的长毯上。

    他一落下,图勒的年轻男女们,立刻向左右旋转开。

    为自家的首巫大人让开了一条道路。

    “干嘛啊”仇薄灯的脸莫名烧了起来,“放我下来。”

    图勒巫师充耳不闻。

    日光照在他脸上,垂落的辫梢红玉在轻轻摇晃。他抱着仇薄灯,径直踩着集束裁绒的经文地毯向前走。仇薄灯推不开他,又见冬牧狩猎队的图勒勇士们各自和美丽的姑娘,成双成对,也跳着舞,沿经毯向前。

    看样子,还得庆幸某个人不至于有病到要拉他跳舞。

    仇薄灯稍稍安心,但四面投来的视线,让他的脸颊越来越烫,几乎要有把他自己点燃的架势了。

    他拿手去遮脸,周围顿时响起了笑声。

    仇薄灯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紧张不安,图勒巫师抱住他的手往上移了移,按在他背上,安抚似的。

    “”

    要不是人太多,仇薄灯铁定再狠狠咬他一口。

    干什么啊

    笑声更大了啊

    笑声愈演愈烈,仇薄灯自暴自弃,干脆把脸埋进图勒巫师的肩窝。

    当起了鸵鸟。

    坏脾气的小少爷这就纯属误会了。

    后续响起的笑声不是冲他来的,是冲图勒巫师去的。

    大家还蛮新奇的。

    他们的首巫大人竟然真的带回来个阿尔兰了

    要知道,在首巫大人抱着漂亮少爷跳下猛犸前,绝大部分人都还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

    图勒在上

    他们首巫大人又冷又闷。

    老族长苦口婆心劝过他不知道多少回,把屋子往下移移,把门幔挂挂,不然哪有姑娘肯跟你过啊统统被当成了耳边风,活脱脱要苦修一辈子。结果前几天,首巫居然写信回来,说要举行共毡礼。

    老族长、

    老族长惊得差点从圣雪山摔下去。

    要不是送信回来的苍鹰确实是首巫大人的猎鹰,他非怀疑信是假的不可。

    这事其实有点为难。

    图勒算是雪原上对中原人勉强不那么排斥的部族了,依旧不与外族通婚。阿玛沁和许则勒感情深厚,都没有举行过共毡礼。两人只能算是搭伙过日子,在部族中没有正式的契婚关系。

    事情争执了几天。

    最后,老族长力排众议,同意了。

    这才有了今天与冬牧迎狩一起举行的共毡礼。

    大部分人都挺好奇,首巫大人有阿尔兰后是什么样,今天一看诶居然连盛装都肯穿了连下猛犸都要抱着,这和平时相差也太大了吧简直难以想象。

    当然,还有一部分笑声是冲仇薄灯去的。

    惊鸿一瞥间,大家看清了中原小少爷的模样,看清了他漂亮到能征服所有部族审美的脸蛋,也看清了那漂亮脸蛋上的红晕。

    天呐

    他可真羞涩

    比部族里最腼腆的姑娘还羞涩。

    要知道部族里的姑娘举行共毡礼,哪个不是大大方方抱着情郎的肩膀,漂漂亮亮地亮相给所有人看。今儿,首巫的新娘,害羞得就差把整个人都藏首巫大人衣服里去了。

    这么害羞怎么行

    晚上可就要共毡了

    共毡夜就算是最单薄的小伙子,也精壮得跟蛮牛一样。

    部族里的姑娘们怀抱逗弄、热闹以及怜爱的心情,分散到首巫大人和他的阿尔兰旁边,旋转,舞蹈,拍掌。刚刚一嗓子震开两片彩色海洋的女声再次响起,极其清越,极其高昂,极其嘹亮。

    “来啊美丽的新娘

    看看你英俊的情郎

    叫他背你过那

    高高的山岗”

    在雪鸟般拔地而起的歌声中,图勒冷峻的首巫抱着他羞涩的新娘,走完漫长的红底金经长毯,穿过肋骨群山,抵达巍峨、陡峭、高耸的圣雪山山脚。

    所有彩旗绸布,到这里就没了。

    黑石白雪的圣山矗立着,俯瞰着、被旭日披上霞红的新衣。

    图勒部族的其他人,抵达山脚后,就不再陪伴新人上前了。

    部族的牧场在山脚,牧人的屋子却在圣雪山上。

    从山脚到即将一起居住的雪屋的路,要由新郎抱着新娘登上去,不能让新娘的裙摆沾染尘埃。圣山高峻,要是住得太高一些,抱个人走这么一遭,能活生生把体力不行的小伙子给累死。

    完整登上圣山顶的路,被称为“鹰道”。

    意思是苍鹰才能飞到的地方。

    首巫的屋子,在鹰道的尽头。

    站在鹰道的。

    师巫洛拨了拨怀中阿尔兰的头发,想要他跟自己一起看圣山的红霞雪原的人们都认为,一起目睹圣霞的新人,会幸福一辈子。

    小少爷羞得厉害,任他怎么拨弄。

    死活不肯抬头。

    他戴着的绿松石珠链坠在师巫洛的脖颈处,师巫洛便把那条珠链缠在自己的指尖。

    踏上鹰道。

    仇薄灯悄悄抬起头。

    霞光照过他的脸颊,他的视线一对上站在肋骨山群组成的大峡谷里的图勒人群,立刻又把头埋了回去。

    动作细微到,图勒巫师以为只是风吹动他的发珠。

    中原的小少爷不懂图勒的习俗,许则勒可是一清二楚。

    他现在格外怵图勒首巫,一抵达族落,立刻跟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蹿出冬牧队伍,自己先溜去找相好的了。两人久别重逢,一肚子肉麻话要说,竟然都没提到要紧事。鼓乐一响,许则勒就傻了。

    心说坏了

    真要完

    这压根就不是庆祝冬牧顺利的乐曲,分明是共毡礼的乐曲

    一问,许则勒就叫了声“亲娘”

    首巫真真真不干人事,动作这么快他还在想,怎么送个消息出雪原,他就直接把仇小少爷抱上鹰道,要举行共毡礼了图勒在上,饶了他吧他只是个可怜的、无辜的、弱小的游记家啊

    怎么就让他碰见这破事

    眼瞅图勒首巫换了猎装,在部族勇士的簇拥下,离开圣雪山,许则勒脸都白了。

    这是共毡礼的倒数第二个环节。

    新娘坐在屋子里等待。新郎则要在比武中,为她亲手猎来晚上的毡毯,向她展示自己的强大以此证明他能守护她。新娘将把自己全然交付出去,他们将在鲜血未尽的毡毯上相爱。

    从天黑到天亮,再从天亮到天黑。

    如最原始的兽,也如最纯洁的人。

    许则勒

    且不提仇家小少爷能不能受得住,单这事让仇家知道了

    那绝对要中原和雪原血战啊

    许则勒是半点都不觉得,号称“横扫人间第一家”的东洲仇家,会管它什么禁忌不禁忌的。

    他们向来只有一个信条先杀再说。

    许则勒急得团团转。

    阿玛沁问他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前所未有地严肃“我们得帮小少爷逃出去。”

    阿玛沁瞪大眼“你疯了”

    “我没疯你听我说”为了说服自己的恋人,许则勒几乎是爆发出全部自己的形势嗅觉。他将雪原的私贩集团、逼近的万神节、隐晦的部落之争、仇家的第一地位噼里啪啦地分析了一遍,最后斩钉截铁。

    “你们首巫大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阿尔兰是什么身份。”

    “他一个人,就能引爆整个行将动荡的雪原。”

    “我保证”

    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

    阿玛沁犹豫了一下,选择相信自己的恋人。

    “跟我来。”她摘下长弓。

    许则勒口中“一个人就能引爆整个雪原”的小少爷正茫然地坐在屋里。

    登顶圣雪山的鹰道有够长的,山风又冷。图勒巫师便用斗篷将仇薄灯裹住了。他走得平稳,节奏不快不慢,斗篷不仅遮光,还暖和。仇薄灯昨天被他折腾了小半夜,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直到被图勒巫师放到毡毯才醒。

    然后

    然后就在屋子里了。

    图勒巫师出去了,不知道去做什么。

    彩绘铜盆的火光熊熊,冷杉木燃烧,将空间蒙上一层暗红的暖色调。熟悉的镀银面具悬挂在墙壁上,昭告屋子主人的身份仇薄灯还记得最初沙尓鲁背上的橡木屋简陋到堪称离谱。

    不过,图勒巫师在部族里的住处勉强还算得上是人住的。

    墙壁平整地钉了不知名的兽皮,火光照上去,花纹瑰丽。地面铺了深色的连珠白玛回环纹路栽绒垫,经纬粗疏,纹样古朴,色泽艳丽。有序摆了些红底金漆的木雕家具样式有图勒风格的,也有中原风格的。

    甚至还有一面镶嵌红宝石的古铜镜。

    也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仇薄灯想推门出去看看,发现门开不了。

    仇薄灯“”

    其实,以圣雪山的高度和陡峭程度,他要是一个失足滑下去,恐怕仇家明年真得给小少爷烧纸钱了。

    但这并不妨碍小少爷给某人记了笔账。

    既然出不去,仇薄灯索性在屋里转悠起来,仔细去看那些他感兴趣的异族纹样活像被叼回鹰巢,还无知无觉打量环境的小雏鸟。全然不知自己很快就要被连骨头带肉,彻底吞个干干净净。

    这辈子都休想再飞出去。

    他还以为这些日子发生的就已经是极限了呢。

    笃笃笃。

    急促的叩木声响起。

    仇薄灯以为是图勒巫师回来了,下意识朝门口走了两步,随即发现是有人在敲窗户。紧接着,许则勒的声音传来,焦急地让他离窗户远点。

    仇薄灯刚后退两步。

    就听,“咔嚓”一声,窗户就被暴力砸开了。

    一位图勒姑娘出现在窗外,紧接着是冻得哆嗦的许则勒。刚冒头,许则勒噼里啪啦讲了一堆,语速快得跟连珠弹似的。

    仇薄灯只来得及抓住一个重点。

    “等等你说什么”他迷惑地问,“什么是共毡礼”

    贸然砸了首巫大人的木窗,图勒姑娘显然紧张得要命,一边往山脚张望,一边连连催促。

    “共毡礼就是、就是”许则勒更紧张,他压根不敢看仇小少爷的脸,“就是”

    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洞房”

    仇薄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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