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勒巫师低垂眼, 过浅的银灰眸色,显得过分冷寂。唯独仇薄灯知道它们怎样可怕地闪烁出偏执的、狂热的光彩千百次,透过泪水、汗水、摇曳的火光,被这片圣山的雪紧紧捕获、牢牢禁锢。
“给我你的信物, 阿尔兰。”
迟疑了一下。
仇薄灯伸出手, 手指搭住他的胡格措领口。
一拉。
雁鹤衣瞪大眼, 许则勒跳起来, 阿玛沁、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险些打翻酒坛石砌火坑中篝火腾卷向半空, 漂亮到能以容光横扫八方的中原小少爷, 拉下他的雪域情郎, 轻轻吻上。
就连图勒巫师都怔了一下。
原本他只想让阿尔兰随便给他点什么, 他知道阿尔兰不习惯在许多人面前太过亲近, 尤其是对阿尔兰来说犹如长姐一般的雁鹤衣在场仇薄灯的确还没想好怎么跟鹤姐姐说,可阿洛看着他。
要为他去厮杀。
要为他去重建一个圣洁的雪原。
剧烈的情绪又满又胀, 一下就压过了理智。
短暂的怔愣, 图勒巫师一把捞起他的阿尔兰,死死压下, 以百倍的狂热掠取这个赠予自己的信物。
这个让所有部族的年轻小伙子羡慕嫉妒,嫉妒到发疯的信物。
瞬间,鼓掌声、口哨声、拍桌声与雁鹤衣的暴怒声、踹桌声、许则勒的拼命阻挡声混杂在一起,几乎掀翻了整个大帐的顶棚。有部族的姑娘扯开嗓子, 歌声高亢雪原的情郎勇敢的情郎, 忠诚的情郎
弯刀割开敌人的喉嗓
月亮照过的山岗会有
属于你们的牧场和牛羊
仇小少爷几乎喘不过气。
可他顾不上后边阿玛沁和许则勒快拦不下来的鹤姐姐了他知道什么是“血盟”知道它有多危险
“阿洛,阿洛,”仇薄灯紧紧环住自己的恋人, 黑如曜石的眼睛折射篝火明亮的光彩, “我的腰刀就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他急促地顿了顿,初雪般的脸颊透出令人心悸又迷醉的嫣红。
“你知道的吧我绝不与你分离。哪怕是黄泉地狱。”
图勒巫师摸了摸阿尔兰的脸颊,告诉他,最蛮野的时代里,各个部族互相厮杀。被打败的部族,要将自己的图腾献给征服他的部族。它们会被钉在首领的衣服上,以此展示自己的强大和统属。
“别怕,我的阿尔兰,”图勒巫师说,目光沉静,“我会送你一件缀满图腾的衣服,那衣上会满是青色的马、赤色的火、红色的狐、白色的木、黑色的虎我要让雪原的万事万物,万部万族,全向你臣服。”
歌声。战鼓。
所有火坑,全被点燃。
宴饮全部被扯下,大帐中只剩篝火燃烧,发出浓烈的杉木气。明红橘黄的火光照亮大帐的墙壁。帐墙由一根根木梢钉钉成的菱形篱落组成,将印染成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围毡毯绷出环形的弧度。
不同颜色的围毡绣有不同的图腾,代表不同的部族。
青马木部武士站在查南十三部的青色围毡前,拔出他的弯刀,以血衣擦拭。他的血仇审判仍会进行,却已不再是重点图勒的姑娘们将各部插在寨门外的武器捧进大帐,各部的勇士们一一抓起自己的武器。
大帐中心,三个青铜盆盛满青、红、蓝三色颜料。
图勒巫师盘膝而坐。
他褪去了上衣,袒露出脊背的金色经文。部族的所有萨满环绕他,不断将一把把干枯的草药丢进火盆中,烧出各色的烟雾,他们口中喃喃念动低沉的咒文,那咒文古怪可怕得仿佛是从黑暗洞穴里传出的回响。
雁鹤衣按着剑柄,挤到小少爷身边,连喊了两声,周围太吵,都被淹没了。
她不得不抬高音量“少爷”
小少爷终于听到了,可他盯着大帐中心,只无意识回道“他们要封印他的力量了。”
萨满们环绕图勒首巫、叩拜、起身、旋步、叩拜,再起身,再旋步。鸟羽萨满服袖口、腋下、底部的绸缎飘带如神灵的羽毛,狂放展开,上面绣的日月星辰起舞成一片绚烂的光彩,无数披挂的铁环、铜铃、铜镜、铃铛一起剧烈地响了起来。
大帐中的篝火齐齐一暗。
披挂鸟羽服的萨满们影子印在帐墙上,如万神从天而降,巨大而扭曲。
叮当叮当。
最年迈的老萨满枯瘦只剩骨头的手,拔出在火中烤得通红的烙笔,蘸进盛满靛青、赤红与苍蓝三种颜料的铜盘,用这三种黑萨满们常用极恶的力量,去封印图勒巫师身上的的淡金经文。
赤红的烙笔与脊柱的皮肉接触,发出轻微的呲声,腾起淡淡白雾。
仇薄灯指节泛白,一眨不眨。
一笔、两笔
火光照在图勒巫师平静的脸庞上,颧骨明显,眉弓锋锐,侧脸的轮廓无比立体。
鲜明如石刻。
靛青恶鬼与赤红妖魔,撕咬着,绞杀着,一个接一个爬上图勒首巫的脊背和胸膛。
老人们常以黑暗的洞穴深处栖息的鬼怪来恐吓不听话的孩子,只一个就要英雄们出生入死地对付。可如今叙事长诗提及的,或未提及的妖鬼,全都爬出,只为了镇压一个比它们更可怕的怪物。
最后一笔落下。
所有族长们同时起身,同时重重敲响身前的铜鼓。
咚、咚、咚。
两名图勒的勇士一下一下,重重击鼓。
刀与刀碰撞,发出激烈恐怖的声音,插在高台边沿的火把被刀风刮得扯出长长的赤红火尾。图勒巫师倒转图贡长刀,一刀接一刀砸落,罕力骨部的勇士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赛武台的边界。
退无可退的罕力骨部勇士怒吼一声,重重踏在赛武台边沿,俯身猛力一蹬。
挥刀横划出一道凶悍的月弧。
与月弧一同落下的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刀光。
图贡长刀竖直、下劈
咔嚓一声,弯刀断成两截,断裂的刀尖旋转,擦过图勒巫师的脸庞,一瞬寒光照亮他深邃的眉骨。长刀横转,斜砸在罕力骨部勇士肩头。伴随骨头断裂的声音,罕力骨部勇士撞断一根栏木,摔出比武台。
最后一名罕力骨部的勇士被打败。
骨鸟图腾顶上图勒首巫的斗篷。
他的斗篷钉在大帐正北面的帐墙上,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上面的青铜图腾一个一个增加。镀银的鹿首面具钉在最高处,俯瞰整个祭坛,火光发出的色彩照在鹿面,反射出一片冷冷的雪银。
一名勇士刚刚被击落,下一名勇士就直接朝图勒巫师的后背挥出弯刀。
刀锋砍进背肌,还没来得及继续向下斩断骨头,图贡长刀就已经旋转着,自肋下挥出,重重砸在他的腰部。金铁碰撞的巨响中,勇士身上青铜铸造的沉重腹甲顿时出现一个可怕的凹陷。
下一刻,挥刀的勇士被一把掷出,砸下新一名跳上比武台的部族勇士。
咚咚咚、鼓声不断。
搏杀不断。
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让图勒巫师休息,更不容他处理伤口。
自血盟开始,就只有打败所有人,亦或者死两种结局。这是最残忍的挑战,所有部族的勇士挑战一个人,拼尽一切力量去杀死他,而他在挑战中不能杀死任何一个人。
勇者与勇者厮杀,可以同归于尽,可以割开敌人的咽喉。
但血盟的开启者不可以
他是要结束纷争的王者,而不是只知杀戮的武士雪原的王者,要以他的强大和悲悯统治所有部族,他需展示他的凶悍,更要展示他的大格萨大悲悯阿诺朵以格萨宽恕你的敌人宽恕你的对手宽恕你的宿仇
一道道身影被或砸、或摔、或扔,丢出赛武台。
高悬的斗篷上图腾一个挨一个,青铜的、黄金的、白银的、红玉的一眼望过去,辉煌无比。大帐里越来越多部族勇士以刀柄敲击地面,高声喊道“撒拉扎木撒拉扎木阿诺朵以格萨”
撒拉扎木万神见证万神见证
万神见证只差最后一枚图腾
咚。
突兀木王子抽出巨斧,踏上高台,脚步沉重如闷雷。
咚、咚、咚,几步踏下,身高近一丈,恍若赤铜巨人的突兀木王子骤然爆起,两柄青铜巨斧在半空中划出两道交错的可怖弘光。狂风在瞬间刮灭赛武台边的所有火把。巨斧在骤暗的瞬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倾斜。
铛
图勒巫师的长刀挡下第一柄斧刃,昏暗中迸溅出长长一串流火,臂膀的肌肉骤然紧绷,又骤然爆发,将巨斧撞开后,俯身低伏,接踵而来的第二柄巨斧自头顶横划而过,大片栅木直接破碎。
木屑横飞。
咚咚咚,重鼓震动的耳膜,斧刃与长刀撞击人们的瞳孔,清蒙的流光与赤铜的斧光交织成一片死亡的巨网。人们简直能听见每一次正面相抗下,骨骼发出的爆响,突兀木如巨熊般嘶吼,咆哮。
一记重重的正面对抗。
两人同时退出长长一段距离,又同时冲向对方。
“怎么样会、会赢吧”许则勒紧张得几乎磕巴。阿玛沁死死抓住他的胳膊,眉头几乎拧到一起,说不出一句话许则勒是个文人,看不懂上边的局势,但在场的勇士都知道,突兀木王子打着是什么主意。
除了卑鄙再没有别的词来形容
首巫不能击杀突兀木,却要将他击落赛武台,那只能选择硬碰硬。突兀木要的就是硬碰硬苍狼部秉承兽神血脉,如传说中的巨人般高大,又以沉重的青铜巨斧为武器,每一次正面相抗,都会令首巫身上的伤再次裂开。
时间稍微一长,光流血就能要了首巫的命
又一声正面相抗的巨响。
一柄巨斧劈进高台,几乎将整个高台劈成两半。
篝火燃烧。
图勒巫师站在台中,浑身是血,带出一道道猩红的痕迹,如同靛青和赤红的妖魔,在他身上扭曲、复活。他振开长刀,脊背的肌肉群,随他的呼吸,起伏收缩,反射火光,骤然虬结如铁
原本汩汩涌出的鲜血骤然止住。
下一刻,图勒巫师反握长刀,俯身冲出,拉出一道长长的残影。
突兀木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图贡长刀到了面前。
铛铛铛,金铁撞击的暴鸣响成一片,突兀木脸上、脖颈的青筋可怕地暴起,仿佛随时都要爆炸,他暴怒地咆哮,想要轰开刀网,却被斧刀相撞时,对方刀上传来的恐怖的力量砸得步步后退。
“图勒图勒”所有部族几乎是发了疯在大吼。
一步两步
图勒巫师每一步踏出,坚硬的石台面就如蛛网般裂开一片。
三步
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抽出弯刀,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图勒图勒万神见证的图勒”
最后一步踏出,突兀木半条腿已经陷进破碎的石台边沿,即将被逼出赛武台的瞬间,他暴吼一声,忽然松开弯刀,直接往图勒巫师的长刀上撞去不惜自己身死,也要让图勒的血盟功亏一篑
血光崩溅。
仇薄灯猛地向前一步。
在最后一刻生生侧转刀锋的图贡长刀,被突兀木撞击,直接切进图勒巫师自己的右肋。
血溅到图勒巫师的眉骨。
他面无表情,左臂屈肘,向下凶狠一砸。自以为十拿九稳的突兀木直到撞进高台底下的碎石堆里,脸上仍残留狰狞的疯狂。不等他挣扎起身,重新重回台上,扎西木、巴塔赤罕等人已经扑上去,一人一膝,将他死死在地上。
图勒巫师拔出切进右肋的长刀,斜垂指向地面。
血顺着他苍白的手背,流过冷锐的刀刃。
下一刻,靛青的妖魔与赤红的恶鬼,从他身上逃离,淡金的火焰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大帐。
四下一寂。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呼喊,淹没整个大帐,淹没整个圣雪山,如腾和塔尔的神龙撞开天空的雪云。
所有流淌雪原血脉的牧民,不论身处何方,全要听这震耳欲聋的呼喊
万神见证
古老的叙事长诗得到续写,伟大的英雄王出现超越他的后裔,雪域诞生了它从古至今从未有过的主宰他同时统率萨满与武士,神秘的杜林古奥与神圣的血盟
鼓点、呼啸、篝火。
所有武士一起高高举起弯刀,所有萨满一起深深拜伏。
热浪火光充斥满整个帐篷,淹没一切的欢呼呐喊中,图勒巫师取下斗篷,越过篝火与人群,走向站在他的阿尔兰。
火光照出图勒巫师年轻的脸庞,异域深邃的五官,骨骼起伏的明暗,显得无比鲜明。
那双银灰的眼眸始终落在仇薄灯身上。
仇薄灯忽然想起初见。
雪狼王的尸体自高空砸下,神秘强大的雪域首领站在高高的山顶,逆着光,俯看他,镀银的鹿骨面具,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唇薄而冷。看不清神情,只觉是古老祭坛的鹰在注视闯入者。
尔后千百次,无尽的迷乱,却始终为这片圣山的雪注视。
一如今时今日,此刻此分。
视野一暗,肩膀一沉。
图勒巫师将缀满图腾徽章的斗篷披到仇薄灯肩上,在雁鹤衣暴怒的骂声,握住他的腰,将一把他抱起来。
火光照亮少年的眼睛,那眼里噙着泪水,也噙着明亮的笑。
图勒巫师沾血的手指按在仇薄灯细白的脖颈,摩挲。压下。亲吻。
又重又深。
这是他唯一的战利品,唯一的所有物,唯一的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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