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八月十九, 皇贵妃佟佳氏殁
康熙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往承乾宫。彼时,承乾宫下人跪了一地, 佟妃早已经来了,匍匐床前,泪流不止。
春枝陪在身边,眼眶湿润“娘娘不必如此悲伤。我家娘娘去的时候很安详。她病了好些时日,其间痛楚唯有自己能知。
“她留下话, 说她这一去也算是解脱了。于她而言, 未尝不是好事。她说,她这一辈子,能与皇上厮守半生, 能有您这样的知心妹妹, 足矣。所以, 她请大家不要因她难过。尤其是您跟皇上。
“我家娘娘最不舍的便是您二人,若见您们为她如此, 定会不安的。娘娘,我家娘娘还留了些东西给您, 您可要看看吗”
佟妃有些疑惑, 姐姐把能给的东西全给她了, 还有什么她忙道“当然要看。姐姐留了什么”
春枝起身, 将佟妃引到一旁, 打开一个箱子“都在这里了。”
佟妃浑身一震, “是我跟姐姐的一些旧物”
“是。我家娘娘说, 留给娘娘, 也算做个念想。”
佟妃心头感慨万分, 她看向脚边另一个箱子“那这些呢”
春枝神色微暗“这些是留给皇上的。”
正欲进门的康熙脚步顿住, 抬手止住身边下人的示意。
春枝伸手抚摸着箱子“这一箱子,全是我家娘娘这些日子撑着病体费心准备的。她留了话,让奴婢守着这个箱子,按照里头的标记,每年挑出对应的那份,送给皇上。”
佟妃好奇“既是给皇上的,为何不直接将箱子送去,反而要每年挑出对应那份”
“是啊,朕也想知道,为何”
眼见康熙驾到,佟妃春枝匆忙行礼。面对康熙的询问,春枝欲言又止。康熙瞄了她一眼,上前掀开箱盖。
“皇上”
春枝想要阻止,既不敢也来不及。
看到箱中之物的那刻,康熙怔住了。箱子里是一个个的小盒子,每个盒子上贴着一张小条子,条子上写着“康熙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二十七年”等等字样。
二十五年前的没有,可见是自今年之后,从明年算起。
春枝解释道“这是娘娘为皇上准备的寿礼。娘娘说,今岁一去,往后皇上寿辰,她将再也看不到了。可她答应过皇上,要年年为你亲手备一份贺礼。她就算人不在了,也想把承诺继续下去。可惜娘娘身体不佳,只勉强准备了十二份,就没有精力了。”
康熙心头一颤,他伸手拿起离得最近的二十五年的盒子,打开发现里头躺着一只荷包,针脚说不上精致,甚至连普通都是抬举,只能说粗陋。
春枝低眉道“娘娘病后已无法再动针线,这是娘娘早年绣的。娘娘说她手艺不好,从前不敢拿出来,怕皇上嫌弃,也怕旁人笑话。因而不敢送给皇上,却舍不得丢,一直收着。
“如今她就要去了,想起这些,念在上头一针一线皆是她的心意,终归不忍让它们蒙尘。再者,她人都走了,旁人就是笑话,她也听不见了。”
康熙恍惚想起,佟佳氏在闺阁时针线活就不太好,初入宫那年,兴之所至给他绣了个荷包,却被宫里人私底下说嘴,虽后来惩罚了一批奴才,可自那以后,佟佳氏就少见动针线了。
原来她不是少动,只是改在了私底下动。
康熙又打开二十六年的盒子,里头是一串络子。
春枝接着道“这是娘娘亲手编的。娘娘说,她也就络子编得还行,颇能入皇上的眼。既然皇上喜欢,她便多编一些,总能派上用场。”
康熙神色闪动,往事再度浮现。康熙十七年寿辰,她除明面上的寿礼外,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络子,说可以配上今日送的环佩使用,最为合适。
那络子确实不错,他夸了两句。佟佳氏十分欣喜。也是在那会儿许下承诺皇上既然喜欢,那臣妾往后每年寿辰都为您准备一份亲手做的寿礼,如何
康熙打开二十七年的盒子,里头躺着一块玉佩,玉面上雕刻的图案与常见的鱼雁等物不同,乃是桂花。
春枝再次开口“娘娘说,她与皇上初见时便是桂花飘香的时节。自那日开始,娘娘就特别喜欢桂花。她说,桂花对她来说,意义不同。这是她与皇上的缘分。”
许多年前,佟佳氏不满七岁,虽是姑娘家,性格却淘气得很。
他微服出宫,闲逛到佟府门前那条街,恍惚想起生母,便有意进去看看。正巧看到内院墙头,一个小姑娘爬到树枝上采花,脚下不慎踩空,眼见就要掉下来,他下意识跑上前接住,还让随行侍卫特意摘了枝桂花给她,安慰说花已经有了,可别再爬树了。
后来他才知道,这位是他的表妹。
彼时佟佳氏年岁尚小,他不过顺手为之,压根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佟佳氏却将他记在了心里。
紧接着,康熙依次打开剩下的盒子,每一个都藏着他与佟佳氏的一段过往。
“娘娘本想着,将这些作为寿礼,让奴婢每年送一个给皇上。只是奴婢终究没把这件事办好。皇上,您”
康熙抬手止住她“既然都是要给朕的。一年一年给,跟今日一起给,也是一样。”
春枝嘴唇轻抿,没有反驳,心里却明白,怎会一样呢。
娘娘特意留下此招,是知道人走茶凉,即便皇上现在因她薨逝留有几分怀缅,过得两三年,宫中新人辈出,谁知又会是何等情景。并非每个人都能成为赫舍里皇后。
娘娘此举是想要皇上年年岁岁都记着她。一年一年的送,便可一年一年的提醒皇上这份情义。
只是如今这招,算是废了。
康熙看向春枝“皇贵妃去世前,是你守着”
“是。”
“皇贵妃娘娘可还有说些什么”
“娘娘说她这辈子遇见皇上,不悔。她很幸运。她说,她入这后宫,虽失去了许多东西,却也得到了许多。如果重来一回,她还会这么选。只是”
春枝顿住。
康熙疑道“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也有遗憾。娘娘道,素闻人间痴情男女,最欢喜的便是生同衾死同穴。”
康熙心头一滞。谁能与帝王同穴皇后。他知道佟佳氏有两大心结,一是孩子,二就是后位。可她心心念念后位,竟只是为了与他百年后能够同穴吗
康熙沉默不语,心内杂乱。
见他不开口,春枝胸中生出一股悲凉。都到这等地步了,仍不肯下决定。娘娘何其可怜。
她深呼吸,再次说“娘娘去前最后一句话可惜我没有姑姑那样的福气,能得偿所愿,葬入孝陵。”
春枝这话是以佟佳氏的口吻说的。佟佳氏的姑姑是谁,孝康章皇后,康熙的生母。
孝康章皇后原也不是皇后,是在康熙登基后,才做了两宫太后之一,死后加尊谥,得入孝陵。
康熙思绪再度飘远。仿佛间,他好似看到了生母。
彼时,他还年幼,经常见生母远远望向董鄂妃的宫殿。他问生母看什么,生母只道没看什么,然后抱着他说“有些事情是求不来的,我有咱们家玄烨就够了。”
当年他不明白,后来懂了,生母看的不是董鄂妃,而是汗阿玛。
也有一次,宫中别的嫔妃与生母说话,言辞间谈起废后静妃,暗指她手段过于激烈。生母只是摇头说“她若不是爱得太深,执念太重,又怎会如此。”
那位嫔妃走后,生母发现了偷听的他,笑着说“但盼我们家玄烨以后不要受情爱之苦。玄烨,你记住了,就算是爱,也不要深陷。”
生母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康熙一日日长大,怎会不明白她对顺自家汗阿玛的情谊。
随后,汗阿玛“病逝”,宫中除太皇太后外,几乎无人知晓真相。就连康熙,也是十岁后才晓得的。
生母不明实情,以为汗阿玛当真去了,一日日消瘦,最后卧榻不起。
在她死的时候,她说“也好,总归往后能同你汗阿玛在一处。”
康熙心脏抽痛,如钝刀来回一遍遍往上割。生母的点点滴滴与佟佳氏的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划过,逐渐融合交织。他双手微微颤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嘱咐梁九功将箱子带回乾清宫。
不到半个时辰,追封旨意响遍六宫。
消息传来之时,胤礽正在刷题。
记忆中佟佳氏是在康熙二十八年病逝的,如今才康熙二十四年,提前了四年。虽说佟佳氏的身子两年前就溃败得厉害,可这回病情似乎起势有些奇怪。
加之胤礽本就对宋答应的话存疑,此刻他心中有了些朦胧的猜想,却终究只是猜想,念头一闪而过又抛开了。
胤礽放下笔,将小柱子叫了进来“替孤换上素服,孤身上这些里里外外的配饰都取下来,还有孤宫里的各色摆设物件,把鲜亮的都换了吧。”
小柱子一愣“都要换吗”
“换”
小柱子犹疑“您是太子,与别的皇子不同,皇上并未”
话未说完,胤礽一个眼神扫过去,小柱子闭了嘴,低头道“奴才这就去办。”
胤礽叹气,因这些年康熙待他尤为亲厚,处处彰显他的尊贵,以至于他身边这些奴才也觉他是与众不同的。旁人不能做的事,他能做。旁人需要守的规矩,他不用守。
好在他还算御下有方,小柱子等人便是有些自傲,也不见跋扈张扬,对他更是恭敬。
胤礽无奈摇头,佟佳氏已是皇后,就算是追封的,那也是皇后。身份变了。他若自持太子尊位与康熙厚爱有所疏忽,此时或许没什么,日后被人翻出来,便是一大罪状。
这宫里处处凶险,即便康熙对他始终如一,不生芥蒂,他也得自省吾身,以防行差踏错。
东五所。
燕燕站在窗前,遥望承乾宫的方向。
佟佳氏死了在这个档口这么巧吗
是真的生病吗被他们吓的这么不经吓还是
燕燕蹙眉,可惜她身份低微,不能去探寻其中真相。转而又摇头,就算探得真相,发现佟佳氏是为了避开他们而故意寻死又如何她还能去揭穿
不不能的。
以眼下时局,若真这么做,于公子而言有弊无利,只会雪上加霜。她本是想给佟佳氏提个醒,让她记下这份情。佟佳氏若受制,她或可想办法来往,从佟佳氏这边谋得前程高位,如此才能更好地为公子办事。
哪知
也好,至少佟佳氏一死,康熙伤怀之余,放在公子身上的关注想来会少一些了。
燕燕伸手,摘掉窗头枝丫上的一片树叶,扔在地上。
可惜,一颗这么好的棋子,没了。
宫中经过大清洗,他们拢共就插进来那么几个钉子,如今已只剩了她,要想成事,谈何容易她又被困在大阿哥的东五所,虽则大阿哥如今对她还算不错。可
燕燕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她被惠妃灌了汤药,这辈子都绝了子嗣。不能母凭子贵,光靠大阿哥这点宠爱,她能爬上的位子也十分有限。尤其惠妃对她不喜,她还有前科在身。
燕燕心头忧虑万分,她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永和宫。
乌雅氏神色阴沉,佟佳氏死了,不必她动手,本为好事。可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好一个佟佳氏,死前还不忘算计一把,引得皇上怜惜,封她为后。她害死胤祚,本该带着满身罪孽给胤祚填命,如今倒是落了个干干净净,走得清清白白,还以皇后礼仪下葬,获如此尊荣偏偏自己还要去给杀子仇人跪拜哭灵
这口气,焉能咽得下去
乌雅氏双眼泛红,恍惚间,她好似看到胤祚站在门口跟她笑“额娘,我走了。你留下来要好好的啊。我在天上看着你呢”
“胤祚”
乌雅氏起身想要上前,胤祚却已经冲她挥手你去。
乌雅氏回过神来,转头望向澄澈的天空。
胤祚
是啊胤祚说得没错。他没了,自己还活着。她得好好活下去。
乌雅氏深呼吸,微微握拳。
人总得向前看,她谨慎了这么多年,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毁了半生努力。她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日子要活。
不管各方如何反应,佟佳氏的丧礼都顺顺利利地进行着。
皇后薨逝,乃为国丧。京中各家各户挂起了白幡。宫里亦是一片缟素。
灵柩旁,所有宫妃与皇子皇女为其守灵。胤禛跪在一边默默烧纸。佟妃泣不成声。
胤礽冷眼瞧着,这殿里殿外一圈圈的人,大概唯有她的眼泪与悲伤是真。其余人能有几分,唯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御书房。
康熙与礼部商议完佟佳氏的谥号与丧礼事宜,揉了揉额角,眼角不自觉扫到旁边空荡荡的桌案。那是这些年胤礽所用。这几日皇后薨逝,胤礽自是来不了了。
康熙转头问梁九功“太子何在”
梁九功道“回皇上的话。太子此刻应在承乾宫。”
佟佳氏的梓宫此刻正奉安于承乾宫正殿。
康熙微微蹙眉“他昨日便守了一整个日夜,今早不是让你差人劝他回去了吗你忘了”
梁九功弓着身子“皇上交待,奴才怎敢忘。此事还是奴才亲自走的一趟,只是太子”
康熙立时明白,胤礽没有答应。
“皇上,太子虽偶有淘气任性之举,却也只对着您。这是因同您亲近呢。在旁的地方,太子从不会逾越礼制。”
逾越礼制
康熙暗自叹息,到底是因他封佟佳氏为后之故。若佟佳氏不是皇后,胤礽也不必如此
想到一半,康熙轻轻摇头,佟佳氏陪伴她多年,临死前还念着他,加之她出身佟家,还唤生母一句姑姑呢。就凭她的身份,她的情意,难道不够获得一个皇后之位吗虽是这般想,心里到底心疼胤礽。
康熙起身,本想亲自去劝胤礽,忽而顿住。梁九功就代表他,胤礽既未听梁九功的话,此刻他亲去,也是不会答应的。便是嘴上答应了,行动上也会继续。
康熙恍惚想起,当年胤祉与胤禛唤胤礽太子哥哥,他未曾置喙。可后来胤祉将此称呼改成“二哥”,言谈过于随意,他觉得胤祉不够敬重太子,出言训斥。不料胤祉倒是乖乖认错了,反倒引来胤礽一通邪火,跟他置了好几天的气。
如今他还记得胤礽委屈的哭诉。
“汗阿玛,我知道您疼我。您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一个称呼本没有什么,可您担心如今是称呼,日后会是其他。若不在事情未萌芽前将其扼杀,抑制住这种风气,长此以往,你担心旁人会轻视我这个太子。
“可是,汗阿玛。三弟叫我二哥,是因为我本就是他二哥啊。就如同三弟叫大哥为大哥一样。有何不对是,我是太子。可我也是他们的兄长,不是吗若汗阿玛这都不许,硬要他们尊我为太子。他们自然会听。
“但如此一来,他们是对我足够敬重了。可我要的不仅仅是他们的敬重。若他们对我只有对太子的敬重,我们兄弟之间的情意在哪里”
彼时,胤礽扑在他怀里哭。
“汗阿玛,我也想跟兄弟们一起玩闹。我喜欢弟弟们同我言谈随意。因为这是他们在亲近我啊。如果您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他们同我相处会畏首畏尾,会犹豫,会害怕,会衡量利弊。如此我们还能好好相处吗”
康熙至今都忘不了胤礽当时眸子里一点点黯淡下去的亮光。
“汗阿玛。我虽没有皇额娘,但有汗阿玛偏爱,我很幸福。只是我想更贪心一点点。我不只想要汗阿玛的宠爱,还想要兄弟们的友爱。
“我想跟兄弟们一起玩耍嬉闹,言笑无忌。我想要兄弟们发自内心的喜欢我,还不单单只因为我是太子而敬重我。汗阿玛,你担心他们不敬重我。可如果他们真心喜欢我,又怎么会不敬重我呢”
那一天,康熙才恍然察觉到胤礽的孤单。他害怕孤独。他想要同龄的玩伴。这些是随身伺候的奴才给不了,也没资格给的。所以看到兄弟们玩闹,他会羡慕,会渴望。他曾经也有过机会,可还没等完全拥有,又失去了。
而亲手把这一切夺走的人正是自己他这个自忖最为疼爱胤礽的皇父。
是他一次次强调胤礽的太子之尊,是他一次次叮嘱诸皇子对太子需有君臣之仪,是他
此类种种他自认为疼爱胤礽的举措,却实实在在地在胤礽与众兄弟之间筑起了一道围墙。
最初得知这些的时候,他很震惊,也很气恼,恨不得将儿子们都叫过来骂一遍。胤礽与他们玩,他们居然心生隔阂什么道理好大的胆子
又是胤礽拉住他,哭得更凶了。
胤礽说“汗阿玛,纵然你可以训斥他们,勒令他们同我玩,勒令他们喜欢我。可这样的喜欢是真心的吗”
康熙哑然。
那天,将胤礽哄睡后,他在乾清宫一夜未眠,想了许多,不得不承认胤礽说得对。
纵然他有诸多手段,可这些手段只能换来其余诸子对胤礽的“不敢不喜欢”,而换不来他们的真心爱戴与亲近。
这不是胤礽想要的,也不是康熙真正想要看到的。
那日之后,康熙学会了适当的放手。
思绪重新拉回来,康熙的目光扫向桌案边礼部呈上来的祭文。
胤礽不愿听话回毓庆宫休息,一为礼制,其二何尝不是因为众兄弟们都还守着呢再有朝堂上那些老东西。倘若诸皇子皆在承乾宫守灵,唯独太子例外,只怕要不了几天,弹劾的折子就要堆成山了。
康熙再次揉了揉额角,越发觉得自己这立后之举冲动了,感叹自己思虑不周。
他将祭文递给梁九功“拿去礼部,让他们重写一份。”
梁九功有些不明所以,刚才与礼部议事的时候,不是对祭文还挺满意的吗为何要重写
康熙敲了敲桌子“孝懿皇后鞠育众子、备极恩勤。慈著螽zhong第一声斯、鞠子洽均平之德。1让他们将这点也写进去。”
孝懿正是刚才与礼部商议后,对佟佳氏定下的谥号。
梁九功
皇上,你认真的吗孝懿皇后就抚养了四阿哥,这个“鞠育众子”从何而来
“之前哈占2上奏奉移皇后梓宫于朝阳门大享殿3,既已定下,便让他们尽快吧。”
梁九功一一应下。
康熙突然话锋一转“皇后生前便十分疼爱诸位皇子皇女,听闻谁人有疾,必定亲至看望,忧心挂怀。而今她这一去,众人为其戴孝,日夜跪灵。众阿哥格格大多年幼,若她得知,必然不忍。倘若阿哥格格们为此病倒,她只怕会越发自责。朕怎能叫她走了也不安心
“传旨,皇后梓宫既将奉移大享殿,诸皇子皇女不必日夜相守。可分早晚轮次。亦不必时刻跪着。朕与皇后都知道他们的孝心,放在心间便好,不必执着于表象。若因此损了身子,皇后九天之上也会不安,反倒成了不孝。”
梁九功
破案了这么一来,太子就可以跟所有皇子皇女一样,光明正大地休息了
想了想,康熙又道“着礼部起草拟旨,推恩佟国维晋一等公。”
梁九功
虽说早就有皇后生父推恩一等公的先例。佟佳氏既然成了皇后,佟国维的爵位也是可以跟上的。但康熙放在此刻说这件事,梁九功总觉得有股子因为免了皇子皇女的殷勤,而使得皇后丧仪过简,恐伤佟家颜面,故而用这种法子补偿佟家的意思在里头。
“佟妃那边”康熙顿了片刻,佟妃与佟佳氏虽为姐妹,二人性情却截然不同。
佟妃随性洒脱,不骄不躁,入宫这么久,从未对他提过任何要求。他若去,她便欢喜迎接;他若不去,她或是与姐妹们一处,或是逗弄孩子,也能自在。
她乐天向上,这样的性格与知晓分寸的举止颇得他心意。加之佟家到底是他母族。如今佟佳氏已去,后宫再封一个高位也无不可。想到此,康熙接着道“晋为贵妃吧。你可先把旨意传出去,等皇后丧事结束,年底时再行册封仪式。”
梁九功
果然,他没有猜错。皇上就是为了给太子找借口,不但拉上所有皇子皇女,还在祭文上头耍手段并且他有证据此刻封承恩公,晋贵妃就是证据
梁九功深吸了一口气,躬身应“是”。心里对太子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又有了层新的认知。
几道旨意传下来,宫内宫外反应各异。有人错愕,有人惊叹。
有人感慨,到底是佟家,皇上母族,与旁人是不一样的。孝懿皇后虽去了,可佟家既封了承恩公,又多了个贵妃。半点不亏。
众妃嫔们嫉妒羡慕眼红暗恨等一系列情绪按下不提,对于丧礼之事终归松了口气。跪灵守灵是个辛苦活。她们虽免不了,但膝下的阿哥格格能得到皇上体恤也是好事。不然孩子们年纪还小,可怎么受得了。
既是“皇子皇女分早晚轮次”,梁九功还十分贴心地制定了“排班表”。拿着这张表,胤礽的神情十分微妙。宫中皇子皇女众多,这么排下来,对比之前,可说要轻松了至少一大半。
哦,还不只。
很快胤礽就发现,梁九功在偏殿一侧耳房设了茶水房,专门为皇子皇女等饮食,不见荤腥,却烹煮讲究,营养到位。
再放眼正殿,因摆放了大佟佳氏的梓宫,又有诸多祭祀规制之物。能容人的地方被大大缩减。此前宫妃皇子皇女都跪在这里,着实拥挤。如今却是没了这等窘境。难得的是,虽“皇子皇女分早晚轮次”,场面却并不见萧条,与先前对比仿佛不差多少。
可见在如何“排班”上头,梁九功很是费了一番功夫的。
胤礽忍不住暗叹梁九功,好本事
当日自承乾宫“轮班”回来,胤礽去了毓庆宫小厨房,这小厨房还是前两年康熙特意为他增设的。没一会儿又出来,捧着食盒前往乾清宫。
康熙是知道“排班表”的,瞧见他,微微蹙眉“怎么不回去休息,不累吗”
胤礽摇头,将食盒里的盘子取出来,“儿臣听梁公公说,汗阿玛这几日胃口不太好,膳食吃得少,便去厨房做了这个。”
盘子里的吃食很简单,饺子。做起来并不难,但康熙还是很惊讶“你做的”
胤礽点头。
当然,他不会说面是别人和的,皮子是别人擀的,馅是别人调的。他就负责包一下。
包一下也是亲手做,对吧没毛病
康熙蹙眉“哪用得着你去做这个。有下头的奴才呢”
胤礽瞪眼“可奴才们做的,汗阿玛不吃啊。儿臣亲自做的,汗阿玛总不会不吃。”
康熙一愣,这才明白胤礽的意思。他放下太子之尊,亲入厨房做吃食,是为了自己这个阿玛能多吃几口。
康熙眼角带了几分笑意“好你做的,汗阿玛一定吃。”
胤礽补充道“不只要吃,还要吃完。”
康熙满口答应,看了眼殿内的座钟,又吩咐梁九功“传膳吧,让他们把太子的也取过来。朕同太子一起用。”
膳食拿过来,胤礽熟练地坐到康熙身边,亲手为其夹菜。康熙笑眯眯看着,只觉得心中熨帖,也不拒绝,全都吃了。
饭后,胤礽舒了口气道“汗阿玛这样就对了。您知道体恤我们,还让梁公公在殿外备了吃食,怎么自己就不注意呢。儿臣知道您伤心,可是再伤心,饭总要好好吃的。您也说了,若我们因此病倒,皇后会走的不安心。那您这么做,就不怕皇后不安心吗”
顿了片刻,胤礽余辉望向康熙身侧桌上的一排盒子,眼睛眯起,抿了抿嘴,“便是皇额娘皇额娘瞧见,也会不安心的。”
康熙怔住。这个皇额娘指的自然不是佟佳氏,而是赫舍里。他微微张嘴,佟佳氏死了,他心里不太好受,又因在丧仪上众多处置,感觉对佟佳氏与佟家有愧,结结果反倒要赫舍里的儿子来安慰。这事嗯,不太地道。
康熙心里瞬间微妙起来,他招手将胤礽唤到身边,“朕知道了。以后一定好好吃饭,不让你皇额娘担心,也不让你担心。”
胤礽十分满意“汗阿玛知错能改就好。”
康熙知错能改他知错错
嗯,行行吧
“朕瞧着你眼底有些青,最近那些功课还有做吗”
“有的。”
“这几日便停了吧。”
胤礽摇头“贵在坚持。凡是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儿臣恐这一松懈,过些时日再想重拾现今的学习强度会不适应。”
康熙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却忍不住再劝。
胤礽挽住康熙“汗阿玛,儿臣知道分寸的,一定注意身体。也就这些天而已,儿臣已经调整过每日的任务与进度,需要做的题并没有那么多。儿臣向您保证,如果儿臣觉得力有不逮,一定不会逞强。”
见劝不过,康熙一声长叹,既欣慰于胤礽的勤勉与自律,又心疼他年纪轻轻,承担了太多。
他怎会不知胤礽如此努力是为了什么。因为那些书中的知识很重要,因为大清需要这些。
偏偏他这么忙了,还要挂心他未曾好好用膳,还要亲手为他做吃的。
康熙张了张嘴“回去吧。趁时辰还在,好好睡一觉,养养精神。”
胤礽点头“汗阿玛也要好好休息。”
“好”
待胤礽离开,梁九功笑着说“还是太子殿下有办法,皇上今日吃的比前几日要多些。奴才瞧着有太子殿下这番开导,皇上心情也好了不少。”
康熙弯眼轻笑。
学习的事情上,他帮不了胤礽,可在别的方面,总不能再让胤礽费神担心了。
瞅了眼桌上佟佳氏精心准备的“寿礼”,康熙道“收起来吧。”
他若再为佟佳氏缅怀,又如何对得起胤礽,如何对得起赫舍里。
梁九功心里啧了一声。太子殿下真是厉害。他可是瞧见佟佳氏死前那些时日是如何撑着病体步步谋算,与皇上追忆过往,引得皇上万分怜惜的。更是在死后还留了一手,甚至把孝康章皇后搬出来,才终于如愿得了皇后的追封。
偏偏太子殿下就有这等本事,几句话毁了佟佳氏至少一半的算计。
佟佳氏
梁九功心头一顿。若没有六阿哥之事,以皇上对她的情分,这个皇后之位当不至于这么艰难。可见,就算每一处都无漏洞,就算没有明确证据,皇上心里到底还是存了根刺。
也就是因她出身佟家,早年也算与皇上恩爱,皇上虽心存芥蒂,可在死后,这芥蒂也去了大半,记住的大多是她的好。要换做别的人,可不一定呢。
三天后,孝懿皇后梓宫奉移大享殿。
九月二十一,以册谥大行皇后,遣都统喇克达,告祭太庙。
十月二十,葬入景陵。4
这日,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宫女求得恩典,被放出宫。
一辆马车自城门驶出,车内,春枝怔怔出神。
自从隐约猜到主子做了什么,又为何病危后,她便存了殉主的打算。所以她跟主子说,她不会给他人对付她的机会,她无牵无挂,走得安安心心。
主子活着,她伺候主子。主子没了,她便随主人而去。
她死志坚定,是主子劝住了她。
主子说“春枝,春莺已经没了,我护不住她,可我希望能护住你。”
主子让她好好活下去,带着她与春莺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既然如此,她便好好活下去。
其实每年为皇上送寿礼这事哪里就一定需要她呢不论这招用不用得上,什么时候用。她都是要出宫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主子谋求皇后之位,就算得手,自己也享受不到了。到得如今,她难道真在意是否能与皇上合葬吗
她此番算计,为的是佟家,是佟妃,是十一阿哥。但她也知道她与宋答应的事是个隐患。
春枝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包袱里的新户籍和银两,看向前路。此事是她主动请缨的。
她是个丫头,身份低微,可为了主子,她总要试试。主子为何而死主子为何死前还忧心忡忡,心内难安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如果可以,她总要想想办法。虽为蚍蜉,亦勇撼树。她不希望有朝一日,他人把事情翻出来,毁了主子清白名声
主子既然走时干干净净,便要永远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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